温闲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松软的床榻上。布衣男子坐在一边，双手抱胸，小心翼翼地打着盹。
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温闲整理好思绪，轻轻地碰了碰男子：“喂，醒醒。”
男子立马闭开眼，略显慌乱地摩擦着手心：“你醒啦？口渴了吧，我给你倒水去。”
温闲分辨出他的身份，故作冷漠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再来找我么？”
男子背影僵在原地，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你睡了整整五天，郎中说醒来后不能马上进食，得先润润嗓子，吃些流质的东西。”
“我知道。”温闲一副轻车熟路的表情，显然以前也这般昏睡过，并且不只有一次。
男子捧着温水回到床边：“我扶你起来喝口水，厨房有煲好的鸡汤，肉都给你挑出来了。”
温闲没有抬手，依旧淡淡地问道：“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男子腼腆一笑：“我就是怕你死掉，回头先生又得找一个新的暗桩。”
“你仅仅把我当成暗桩吗？”温闲看着男子的眼睛，丝毫没有避让。
男子把茶杯放到床头，自顾自地朝屋外走去：“我去看看汤凉了没有。”
温闲抿嘴问道：“这是哪里？”
“皇城，”男子没有回头，“准确的说，是在王宫之中。”
“王宫？”温闲追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男子侧过头，无奈而苦涩地说道：“因为先生要你帮他办一件事。”
温闲捏起茶杯，优雅地抿了口水：“他没舍得杀你？”
“大概我跟了他太久，他多少有些舍不得吧。”男子咬牙轻笑，言语中满是酸楚的味道。
温闲不置可否地道：“看来他对你的感情挺深啊，连背叛主子，喜欢上暗桩，他都没有给你惩罚。要是换作我的话，估计早就把你千刀万剐……”
“我，”男子局促地打断温闲，“我没有背叛先生，也没有……”
“没有什么？”温闲步步紧逼，“没有喜欢我吗？”男子迈开脚步想要逃离，却被温闲叫住，“等等，你家先生打算让我做什么？”
“他，他要救段沉。”
段沉单手托着下巴，脑袋不自觉地左摇右晃。
穆元玺用竹简捅了捅他，不耐烦地提醒道：“想睡就去睡吧，别在这边装惨卖乖。”
段沉揉着惺忪的双眼，义正言辞地道：“那怎么行，留你一个人翻阅典籍，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就算要睡，我也得睡在书院里。”
穆元玺白眼微翻，把段沉踹到一旁：“少给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这里的典籍可都是孤品，小心别让口水玷污了上面的字迹。”
“我知道。”段沉抹着嘴角，懒散地说道，“这些竹简看上去有些年头，能被记录在这里的，少说也是坊间不得外传的秘辛。”
穆元玺听后气不打一处来：“让你找解毒方法，不是让你看王朝秘史的。”
“我这不找着呢吗？”段沉翻开一份竹简，有理有据地辩解道，“谁让我小时候光听说书人讲故事了，那些光怪陆离的奇景异兽，也只有这些密卷上才有完整介绍。”
穆元玺歪着脑袋查看段沉的竹简，竹封整整齐齐地刻着几个大字：山海异闻录。
“你从哪里翻出这份卷宗的？”他哭笑不得地骂道，“合着你看了半天，光看到全天下的奇景异兽了？”
段沉谦逊地摆着手：“涉猎而已。”
穆元玺鼻头皱起，一把夺过竹简：“拿来吧你，这份孤本仅此一份，我自己看的都是拓本。”
段沉想要争抢，被穆元玺凶狠的眼神吓退：“好嘛，你把拓本给我就是了。”
穆元玺气得笑出声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中毒的觉悟？虽然小九控制住你的兽毒，但五天过去了，咱们只剩下两天的时间。如果再不找出法子，回头你可不只是眼瞎而已。”
“大不了做个废人。”段沉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地道，“反正以你的实力，总归还能活个百千年的，到时指不定连重孙都有了呢。”
“说什么呢你？”穆元玺不喜欢段沉的自暴自弃，“书院的藏书还有一小半没有看过，咱们两个一起看，兴许就能在最后一刻找到法子。”
“然后呢？”段沉反问道，“找到法子又能怎么办？我继续被你操控，然后一步步走上神坛，再活成你这副身不由己的样子？”
穆元玺脸色变换，不知如何应对。
段沉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那么抵触，毕竟为了爹娘，他也有义务解决兽毒。只是看到穆元玺废寝忘食的架势，还有他老成稳重的气度，段沉是真的打心底排斥着这个王位。
“我的性子你不是不清楚，从小消遥惯了，突然要我听话懂事，实在是强人所难。”他支支吾吾地补充道，试图做出一些无力的说明。
穆元玺把竹简塞回段沉手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查阅典籍。
他的声音从卷宗背后幽幽传来：“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跟你基本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段沉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时间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总有些人和事，在不知不觉间就已悄然改变。现在你觉得重要的事情，放到十年，或者五年以后，可能都不再重要了。”
段沉不是很懂，谨慎地问道：“是什么契机让你发生了改变？”
“……”穆元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在先王离开我的那天。”
“他不是还……”段沉纳闷地道。
“我是指，”穆元玺主动解释道，“在先王决定离开我，不再保护我的那天。”他看向段沉，作了个形象的比喻，“就像某天一觉醒来，你发现你爹娘从世上消失了，他们给你留下一堆事情，要你学会独自处理面对。而这些事情，每一件，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乎着万千百姓的性命，你觉得，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段沉难以想象那个场景，他把眉头皱成“川”字形，语带艰难地道：“我大概会直接崩溃吧。”
“是啊，”穆元玺耸耸肩，“我也直接崩溃了。”
“可你现在做得很好啊。”段沉掰着指头计算道，“你临危不惧，心思敏捷，实力高强，还掌握着那个不知名的暗网，连我爹都要听你号令。”
穆元玺看着段沉，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十几年前的我，难道就有哪里做得不好么？他凭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还是说，他的人生不值得为自己而活？”
段沉为之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所以你就认为，我应该重蹈覆辙，走上你原先走过的路吗？”
穆元玺轻笑一声，莫名地感到欣慰：“不错嘛，还懂得倒打一耙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段沉目光游离地道，“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现在这么做，跟先王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啊。”穆元玺从容不迫地接道，“至少我现在陪着你，你不至于一个人扛下所有。”
“我谢谢你啊。”段沉扁着嘴道。
“好啦，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穆元玺站起身，理了理衣服的褶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既然是命定之人，我也没必要杞人忧天。走，舅舅带你去吃好吃的。”
段沉把异闻录揣进怀里，美滋滋地道：“我要吃肉。”
穆元玺揉着他的头，宠溺地道：“没问题，你想吃什么，皇城里都有。”
布衣男子帮温闲掖好被子，确定她安然入睡后，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
屋外，与他有着同样相貌的先生立于月色下，无声地看着长空。
“先生。”男子恭敬地道。
先生转过身，打量着男子的面容：“你若当真喜欢，我可以帮你隐姓埋名，让你日夜守着她。”
男子眼底掠过一丝精光，旋即又悄然消散：“不必了先生。”
“就因为她不喜欢你吗？”先生问道。
“并非如此，”男子颓丧地低下头，“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先生负手而立道：“凡事在没有尝试前，不要轻易地下结论。”
男子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过了片刻才反问道：“先生记得我跟了您多久么？”
“十七年。”
“是啊，十七年了。”男子望向先生，“您还记得我的长相么？”
“……”先生没有说话。
他忽然明白了男子的意思，像他们这种人，没有长相，没有人格，没有自由，甚至没有生死。一个空空如也的皮囊，凭什么觊觎丰富多彩的人生呢？
“她睡了吗？”先生决定岔开话题。
男子也不纠结，恢复了先前的恭敬：“睡了。”
先生唤出法阵，临走之前对男子说道：“好生照顾她，有些事情趁还拥有着，就好好珍惜。”
男子浅笑：“我知道的。”
夜色如水，洒在男子挺拔的身上。一切仿佛是个若即若离的梦境，虽然终会梦醒，但能够贪恋一时，对他古井无波的生命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
“可能我一辈子都不能见你，但我会一直，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