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二小姐,老爷交代……”
左右家丁还欲多言,沈娇鸾不耐,凤眸斜挑,一点冷光就抛了出来。
“下去。”
这种时候,两人也不得多言了,只能讪讪着退下。沈娇鸾也不耽搁,腾了手便去推门。吱呀一声响,这等时候,却激不起房内人半点心思来正眼瞧。
“燕翅羹还热着,你吃些再睡罢。”
轻手轻脚到了房中将托盘放下,沈娇鸾也不愿多停留,转身便走。
“不能嫁。”赛荷珠怔怔言。
沈娇鸾下意识咬紧了檀唇,不言不语的,倒是莲足忘了再度提起。
赛荷珠却似陡然回了神,猛地起身就冲将到沈娇鸾跟前,紧紧抓了她的手,惊慌失措。
“娇鸾,听娘最后一次,不能嫁,不能嫁!”
“你弄疼我了。”沈娇鸾皱眉。
“娘求你,娇鸾,娇鸾!那个裴生,你不能嫁!”赛荷珠声嘶力竭。“你要娘做什么都可以,要娘跪下来求你吗?娘跪!”
喊完,居然真个就跪了下去。
“娇鸾,娘最后一次求你,不能嫁!”
“当日,你送出那千两纹银时,可是想过今日?”沈娇鸾浅淡笑,缓缓推开娘亲的手。“或者,该说,当年,你送出那杯酒时,可曾想过今日?”
这时,便是半点停留的心都没有了。也不管娘亲尚且跪倒在地,沈娇鸾转身就走,丝毫停顿都不曾生。
身后是叠串的碎响。
“我知道你恨我。只要你不嫁,娘就是舍了这命也无妨!”
沈娇鸾本不愿回身的。只是,莲足却似生了根,怎的用力都无法抬起。罢了。沈娇鸾心中叹。千错万错,终究是自己的娘亲。做了恨事,总有回报之日,这最后两日的安生,总不该再亲手抹煞了。
于是,便回了身。回身,瞧着赛荷珠打碎了羹碗举了碎片到颈间,沈娇鸾又觉累。
累到真想登时睡过去此生不要再睁眼瞧这恶俗的尘世。
“我累了,你停手罢,不要闹了。”
说话时,沈娇鸾微垂了头,隐去眸中落寞之时,一并隐了艳得似要滴血的唇。
“后日大婚,总该有主母出席的。”
夜凄凄。
世间人,大抵都有夜冷人寂寂之感。殊不知,人寂不过是因着心间有缺失,恨着怨着不甘不欲,不得餍足,何来踏实?
裴老尚书幽幽一叹。
暮夏夜,凉风徐徐,总该有妻儿承欢其乐融融之境。只是,陪伴着他的,只有徐风,皓月,以及清茶一壶。
“老爷,夜深了,您该歇了。”管家低声吟。
“退下罢,教我一人静上一静。”
纵有千言万语,这种时候也说不得了,只能讪讪着抽身而去。偌大庭院,又只剩满地月华与那一壶清茶。
更甚,只那风烛残年之人独坐。
裴老尚书陡然便觉自己老了。
也是。寻常百姓家里,进了花甲,哪个不是子孙成群满堂欢喜?回首来望,除了高官加身,还有什么?所得也不过是座空荡的宅院与这一壶清茶。
“慎之啊慎之,你一生慎言慎行,到老,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呵。”
一声自嘲碾碎在一场叹息中。
青年丧妻,中年丧子,晚年,还有何人可丧?
人呵,大抵如此。年轻时为人处事总凭那股子血气方刚,纵是错了也不肯低了头。等到老来再回首时,万般悔恨却再无补救之力。真正论起来,大凡俗世人,又有几个能做到一生无悔亦无憾?
裴老尚书亦是俗人,自然不能免除。年青时,眼见独子爱上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总不肯抛了颜面允了一对璧人。及至女子黯然别嫁了,却又不曾想,独子竟为此脱了家世从此不再回返。该是恨的,所以,即便多年后得知独子殒命,孙儿流落在外,也不曾软了心将孙儿接回府中,反倒是干脆将人抛去南疆自此任其自生自灭。
那时,呵,是怎样的狠绝。如今再想,却只剩苦笑。不过是因着这世间最最无聊的颜面,怎的就能狠了心抛却骨血?
总算苍天厚待,为时不晚。裴家最后一点血脉呵,无虞而立,又生得气度非凡,一表人才,自此,也能捡回些许颜面不至愧对列祖列宗。念及此,裴老尚书浑浊的眸中隐约生了流光。
“茶凉了呢。”
一点慵懒嗓却在这时飘了来。
且是下意识寻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不期瞥见了那自暗处缓步而行的人。总是一抹月白身影,总是一抹浅淡笑。
总是那幅志在必得的嘴脸。
裴老尚书忽地忆起了当时,当日。
当时,是二月中。科考放榜日,博得头筹的状元却是个无名小儿。当日,亦是夜色凄凄,独坐于庭下时,那人便似从天而降。明明是自家府邸,那人却来去自如不曾惊了众人。不曾自报家门,不言冒闯之图,只是笑,云淡风轻地笑,胸有成竹地笑。
那般可恨地笑。
“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还你裴家血脉。”
志在必得。
等不及询问那一臂之力要如何助,单是一句裴家血脉,便教那尚书乱了心。慌忙应了允了,那人翩然而去。隔日,便有报喜衙役进了府,一并前来的,还有他裴家最后血脉。一声祖父教他老泪横流。只要能守住他失而复得的孙儿,纵是舍了自己那枯朽之躯又何如?
那人却自此绝了踪迹。
天下太平。却也隐隐知晓,暗涌浮动。
天子一夜暴病,朝内纷争扰扰,孙儿行迹多诡,政敌蠢蠢欲动。不是看不到,亦非猜不透。只因那回返的孙儿是他的命,便是天大的动荡摆在眼前,也可抛了。
如今,再瞧这踩着一地月华缓步而来的人,裴老尚书登时明了千万事。
“当日,进府赠药与我孙儿之人,可是你?”
那人不言亦不语,只将手间信笺放于桌边,笑,俊朗容颜模糊难辨。
“云先生。”裴老尚书垂首,唏嘘自知。“老夫只有一愿,保我生儿无虞。”
“只要明日将折子送入宫闱。”
那人渐次隐匿于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