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能使人清晰,“听”能使人模糊。
田世蒙此刻就很模糊。
因为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台下那些师弟们的议论。
他听得太多。
一个人若是在对手的身上听出了太多的优点,他就会在自己身上看出太多的缺点。
世上绝无人愿意一直承认别人优秀,而承认自己平庸。
即便是个傻子,他也会这样说:“其实我并不傻,傻的是全世界的人。”
傻子有借口认不清这个世界,认不清这个世界的人,但田世蒙却不能有借口。
因为他不是傻子。
所以有时候傻子比聪明的人还容易令人接受。
憋屈,莫名其妙的憋屈。
田世蒙本已暴怒,眼看就要出手,但他却因失去了分寸而未出手,他只是凝注着自己的双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恨演武台上不能杀人。”
易寒宇沉默。
田世蒙接着道:“你是过于害怕?还是不屑搭理我?”
易寒宇终于开口,淡淡道:“比武切磋而已,你的怨气太重,你的心思也太沉。”
田世蒙道:“当你被一只蝼蚁戏弄的时候,相信你也会像我一样怨气很重,心思很沉。”
易寒宇道:“蝼蚁?似乎这样看待别人本就是错误的。”
田世蒙道:“我倒觉得这样看待别人才是正确的,蝼蚁,我就喜欢一直这么看待比我弱小的人。”
易寒宇道:“世上比你强的人何其之多,那你自己岂非也是蝼蚁?”
田世蒙道:“不错,其实无论是谁,都可以称做蝼蚁,因为世上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易寒宇道:“好扭曲的人生观,妄自菲薄。”
田世蒙道:“我并不扭曲,扭曲的是这个世界。”
易寒宇道:“理不成理,看来世人说得不错,话不投机半句多。”
田世蒙道:“弱小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理?”
易寒宇道:“万一你遇到的是比你还要强大的蝼蚁呢?”
田世蒙冷笑道:“可能吗?”
易寒宇道:“可能,所以你大可不必怒气冲冲,也不必气势凌人。”
田世蒙怒目而视,已是几于暴走边缘,但他还是一字字道:“你没睡醒?你觉得可以打败我?”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对方至少会有点自知之明,不敢轻言回答。
哪知他这边雷响雨急,易寒宇那边却在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我不仅是要打败你,我还要打败在场所有的外门弟子,并且......”
田世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讥讽道:“是吗?恕我眼拙,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能耐,你还想并且什么?”
易寒宇仍旧淡淡道:“并且我还要打败你们每个外门弟子好几次,因为我要凑够五十场胜利。”
田世蒙道:“你想战五十场?”
易寒宇道:“不错,五十场。”
田世蒙觉得不可思议之余,简直笑弯了腰,他突然看向两位长老,请求道:“不知两位长老是否可以允许弟子提一个条件?”
杨长老道:“提条件?提什么条件?”
田世蒙这才向着两位长老一揖以礼,道:“弟子只提一个无关紧要的条件,并不影响台上的比武,还请两位长老准许。”
杨长老道:“你说。”
田世蒙道:“我希望两位长老能够下令,禁止演武台上使用任何兵器!”
杨长老道:“你想要徒手搏斗?”
田世蒙道:“不错,至少我们这一场应该如此,在我看来,这样才算公平!”
杨长老闻言看向易寒宇,乃问道:“你的意思呢?”
易寒宇一笑道:“随便。”
杨长老默一思虑,道:“准了!”
田世蒙称心如意,又十分深沉地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你这只蝼蚁连兵器也没有了。”
易寒宇道:“没兵器又如何?”
田世蒙道:“你若没了兵器,会不会被我轻轻一碰就伤了?又或者废了?”
易寒宇道:“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头了反而不好。”
田世蒙又凝注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道:“你若没了兵器,我倒想提醒提醒你,手,是不是也可算作兵器?”
易寒宇笑了笑,道:“你这句话很有趣,也很有理。”
田世蒙道:“是吗?有什么理?”
易寒宇道:“手能杀人,自然也算是兵器。”
田世蒙道:“但你总不能让长老们砍了我的手吧?”
易寒宇道:“的确不能。”
田世蒙举了举自己的双手,道:“你觉得这双手怎么样?”
易寒宇道:“手,本也算不得什么兵器,但你这双能杀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还是极其危险的利器。”
田世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就自身上掏出一把宽刀来,然后他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但现场却响起咔嚓一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斗然间就没入了刀身里面。
徒手穿铁!
现场并没有发出刀身破碎的声音,甚至连不堪重负的刀鸣声都没有一丝,他手指插入刀身,穿透而出,就好像用手指穿透豆腐那么容易。
但此刻田世蒙的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他只是悠然道:“我这双手若出招的话,不知会不会不小心弄死你?”
易寒宇摇了摇头,道:“我看不会。”
田世蒙道:“哦?怎么说?”
易寒宇道:“因为你的手将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死铁。”
田世蒙忽然又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来,你本就和一块死铁差不多。”
易寒宇道:“哦?”
田世蒙缓缓道:“因为你的身体还不如死铁坚硬,也还不如死铁灵活。”
易寒宇道:“你是这么想的?”
田世蒙冷冷道:“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现场沉寂下来。
易寒宇突然道:“我还有一句话须要问问师兄,希望师兄如实回答我。”
田世蒙道:“你想问什么?我为什么要如实回答你?”
易寒宇道:“因为你的回答将关系着你以后的命运。”
田世蒙一怔,他忽然觉得易寒宇问话的时候很认真,简直认真到可怕!
于是,他不自禁道:“好,你问。”
易寒宇道:“你是仅仅想要败我、伤我,还是真的想要废我、杀我?”
田世蒙又一怔,他凝注着易寒宇的双眼,因为他发现自己仿佛能在易寒宇的瞳孔中看到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
一滴冷汗自他的额头上不由自主地渗了出来,汗水的寒意让他突然想起了现在还是冬天,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冷!
冷汗!
人的立场已在冷汗中对调,本是强的却忽然变弱,本是弱的却忽然变强。
冷汗在凝结,弱小一方的心灵也在凝结。
田世蒙忽然有种莫须有的压迫感,这感觉一经冒出来就再也止不住。
易寒宇还在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很认真地等待着。
对他来说,一切平淡。
人平淡,比武平淡,结局平淡。
有时候,平淡中冒出来的野兽更猛烈、更可怕。
田世蒙仍然凝注着自己的双手,但他的眼中却已有了怯意,他丢开了手上的死铁,然后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拳头,又握紧拳头......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要打败你,或者令你受些皮肉伤,毕竟你我都是同门师兄弟,我下手不能没了分寸。”
易寒宇也叹了口气,缓缓道:“很好,那么......就请师兄不吝赐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