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风未定,这个时节虽则气爽,却在夜里容易令人生出惰隳之心。
因为凉天的夜,就是睡觉最舒服的夜。
大维王朝的第二前线军营,位置相对于第一前线来说,要靠后许多。
这里住着的,全是等待替换上战场的士兵,居住条件要比第一前线军营的好一些。
在这里,所有的士兵,均分发有床铺睡觉,第一前线的则是没有。
因为上战场之前,必须要养兵蓄锐,让士兵们的身体状态,以及精神面貌达到最佳,才能骁勇善战,更容易取得胜利,此乃兵家常识。
眼下,这里由于易寒宇和季统领的闯入,也是被严密封锁了,所有的帐篷和床铺,也都已一一搜查完毕,并未有任何发现。
清凉的夜,有些人已经遭受过了白天的忧患和不忿,变得安静了许多,有些人却犹如夜晚唧唧复唧唧的鸣虫,总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活力。
一顶帐篷里,此时显得异常安静,因为该住在它里边的人没有呆在里边,而不该住在它里边的人却呆在了里边。
世间万物本就充满了矛盾。
所以这顶帐篷也就跟随着充满了矛盾。
其中一张床的床底下,泥土由内而外不断被拱动着,片刻,便有两个脑袋自泥土下面钻了出来,正是易寒宇和季统领。
两人一经钻出地面,便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为他们已经闭气太久,远远超出了人体的极限。
季统领的脸上已经爬满了黑气,呼吸的时候,还忍不住咳出一口污血。
易寒宇大急,扶住了季统领,担忧道:“那支箭矢有毒!......怎样?还挺得住么?”
少年只是刚刚初涉医药原理,治伤有余,却丝毫不懂得毒之一途。
是以,面对季统领的中毒,他束手无策。
季统领摆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苦笑着摇头道:“我已毒发攻心,渗入肺腑,失去了修为,只怕命不久矣!”
“这可如何是好!”易寒宇的眼眶红了,“可惜我太没用,不会解毒,救不了你......”
“你错了。”季统领道,“你已经救过我了,至少让我多活了一段时间。”
易寒宇痛苦道:“可是我始终没有能够挽回你的性命。”
季统领笑道:“别自责,你已比任何人做得还好,而且......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有价值,死又何妨?”
易寒宇道:“可我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
季统领截断道:“有人看着死,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我已知足,但我临终前,还想教你一点东西,希望对你有些帮助。”
易寒宇道:“不用了,你还是多休息一下......”
季统领再次截断道:“听我的!别插嘴!拯救我大宁王朝诸多士兵的重责,还须落在你的肩上!”
易寒宇一怔,终是保持沉默。
季统领道:“你现在换上我的这套士兵服,然后到帐门口替我把风。”
易寒宇不动。
季统领道:“我需要你的配合,因为我要服食禁药,然后再运行一套功法,可以暂时遏制毒性。”
易寒宇依旧不动,只是静静地扶着季统领,情绪的波动,使得他的十指在季统领的手臂上抓出了血痕而不自知。
季统领命令道:“照着我吩咐去做!”
易寒宇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没有其他办法么?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季统领摇头一笑,道:“但凡能够有一丝活着的机会,我必不会放弃,可眼下我已是命殁碎日,再没了偷生的缘法,毋须伤神,你要是真的敬我,悲怜我,就一切照着我的吩咐去做。”
易寒宇将头垂得很低,低得任谁都看不见他的脸,喃喃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季统领道:“有你在,我心里倒不那么悲伤了,我不是那种能够留下金句良言的人,所以我只想说一句我母亲临终前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易寒宇道:“你说。”
季统领道:“人人都是一扇窗,窗外是你的人生,不论贵贱、悲喜、精彩、亦或庸碌,都由得你自己去闯,去看;窗内是你的归根,不管你在窗外走了多远,看了多少,得了多少,终究还是要回归到这里来,完成自我。”
易寒宇道:“我记住了,还有么?”
季统领道:“显然,我现在已是回到了窗内,你大可不必介怀,你只需谨记,你尚在窗外,须要想尽一切法子,保持身在窗外,心在窗外。”
易寒宇沉默,似是在咀嚼着季统领的话。
隔了片刻,季统领又道:“你现在该知道怎么做。”
易寒宇还是沉默,但他点了点头,伸手擦去季统领嘴角的污黑血迹,然后快速穿上季统领脱下来的那套士兵服,转身出了帐门,警戒着周围的一切。
“侠”是洒脱,“义”是难断,所以“侠义”加在一起,便造就了矛盾的侠客。
侠客有的时候需要自己将自己迫住,因为身旁的另外一个侠客。
易寒宇此刻就在迫住自己的人,也在迫住自己的情绪。
一炷香过去,帐篷里面传来季统领的声音,唤他进去。
此时的季统领,看上去面色好了许多,修为也已经回来了。
可是易寒宇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位现在是回光返照。
季统领不再有任何的耽搁,见面就直接对易寒宇道:“我尚有十个时辰的命。”
易寒宇沉重点头。
季统领继续道:“你去挖出一具士兵的尸体来,然后脱下尸体的衣服,换我穿上。”
易寒宇依言,拿着季统领的宽大重剑,当即在床底下开挖。
片刻之后,易寒宇将一具士兵尸体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又再将尸体埋回原处。
季统领套上士兵服,闪身外出,并且示意易寒宇提剑跟上。
易寒宇张了张嘴,但他始终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季统领不希望他再说话。
走过一小段路,两人便来到了另外一顶帐篷跟前,季统领毫不犹豫地掀开帐门进去。
有的时候,将死之人做起事来,会比任何人都要雷厉风行。
此刻,易寒宇就觉得季统领非但雷厉风行,并且异常执着,简直到了无情无绪的地步。
但易寒宇现在就绝对做不到这种地步,他只是静静地跟在季统领的身后,深深地望着季统领的背影。
或许这一次,已是他最后一次可以望着季统领的背影。
有时候悼念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并不是在那个人的坟前痛哭流涕,而是在脑子里静默留下那个人的一个生前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