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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搭车

有雨坐在帐篷里,一动不动的样子,也不怕让地上的碎石头硌疼了屁股。有雨是个瘦小的人,身上没长多少肉,疼起来很容易深入到骨头里去。虽说人秋已经有一些日子了,阳光却还是那么毒,烤得人肉皮子紧绷绷的,感觉有一只蝎子爬来爬去,很不好消受。其实,差不多入秋后的每一天,有雨都是这么痴痴木木的,只不过偶尔换个地方而已。

这是一顶白色的帐篷,架在山脚下的一面缓坡上,不远处就是那条通往小城的公路。从帐篷敞开的一角望出去,公路在笔直地延伸,像一条宽大的羊毛毡平展展地铺开了。有雨就盯着这条公路,仿佛这条公路从脑子里一穿而过,让他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山坡上没有树,甚至连片像样的草都没有,都是裸露的碎石头。有雨早晨从自家的土屋出发,背对着水井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公路边上。一开始他有些犹豫,想了一阵后终于走进帐篷里,毕竟这帐篷还能遮挡一下变得灼热起来的阳光。有雨就在帐篷里坐下了,老老实实的样子,然后静静地等待,让一辆汽车在经过的时候并不那么情愿地停下米,将他捎走……有雨想到这里,身子动了一下,动得很不自信,脸上也悄然地流露出迷惘的神色。就像他已经搭车来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下了车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擦身而过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人们也不会在意这样一个红头涨脸的汉子,站在那里举步艰难,目光游移不定。有雨一个月前才告别小城回到百里之外漠野深处的家,他有好几年时间是在小城度过的,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一直寄宿读书,只是放假才离开一段日子,待在父母身边。到公路上搭车,早已经像家常便饭那样的波澜不惊了。

那么,有雨为什么会突然地变得局促不安了呢?

有雨参加了这年的高考,他们这一届近百名毕业生全部上场,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去溜一溜,有谁想自动放弃都不行,每个老师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笼罩着你,逃不脱的。那阵势大得蛮吓人,成为一道蔚为壮观的风景。老实说,老师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之所以要这样赶羊似的赶着他们上考场,不过是尽一尽心而已。好不容易从考场上出来后,有雨就变得连走路都有些颠三倒四,以至搭车回家时错过了最佳落脚点,下车后绕了大半个圈,多走了二十里冤枉路。有雨进屋后一言不发,躺在炕上睡死过去。他躺得很舒展很放松,看上去就像是一摊稀松的泥。至于父母,他当时都无力多看一眼。有雨醒来后往起坐时,觉得天旋地转,屋外的羊群让他误以为是半空里飘浮的云朵。有雨的脸就格外地苍白着,极其古怪地笑了笑,眼睛肿成了两只羊尿泡。

看见儿子有雨是这么个样子,父亲一下子担心起来。父亲说,这娃怕是念书念成了狼脖子,一根筋扳不动了。母亲却说,娃你不要怕,给你化上几张裱纸冲一冲就会好过来。母亲天上地下摸不着边,惹恼了父亲,父亲就恶了声大骂,人不得耳的粗话都出来了。有雨盯着父母又是一阵狂笑,笑罢了就要去滩上放羊,出门时一个跟头栽倒在院子里,腿软得半天爬不起来。后来,有雨就搭着梯子到屋顶上去,像一截烟囱一动不动的了,一坐一整天。坐在屋顶上的有雨是面朝着小城方向的。夜晚的时候,小城的灯火闪闪烁烁,像是走几步就能融入其中。有一次,有雨真的从屋顶上站了起来,向着灯火缓缓地走去,父亲用一声恶吼制止了有雨,才没有酿成可想而知的祸端。黑暗中,父亲悄无声息地上到屋顶,默立在有雨身后。站在院子里的母亲说,娃你想哭就哭,娃你就哭上一场,放大了声哭。

有雨这时却像一条狼一样艰难地拧一拧脖子,向着小城那一片灯光,终于说出了他高中毕业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有雨说,我不哭。

有雨就这样克制着隐忍着,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回忆自己在考场上的种种表现。平心而论,他努力了,他比其他同学付出了更为艰苦的代价。到了考场上他却紧张得不行,一下子就慌乱了,除此之外,他再记不得任何细节。有雨觉得自己很是没用。同学们的调侃也许不错,这是一个人生的“屠宰场”,像一群羊那样身不由己地被赶进去,能“活着”出来的少得可怜,他们这两个班全军覆没也是极有可能的。有雨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坐在戒备森严的考场上,他没有别的什么选择和出路,惟有回到大漠深处跟了父亲去放羊。父亲从不问有雨参加高考的事,有意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那天,父亲喝了几口烧酒,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忍不住说,活人还能叫屁胀死?老子放了一辈子羊不也好端端的?你在家里待不住,就到你哥嫂那里转转去。

父亲的后一句话倒提醒了有雨。有雨坐不住了,他突然想起了盐湖。

小城在东边,盐湖却在西边,与小城的方向完全相反。

如果说小城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盐湖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牧业大队在盐湖搞了一个挖盐队,牧业大队的汉子们大都做过这样的营生,有的直到腰弯背驼才撤回来。有雨目视着父亲,很庄重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想喝点酒。父亲默默地把酒瓶子递过去,有雨举起酒瓶子看一看后,就很响地喝了一大口。此前,有雨没沾过一滴酒,现在这一口酒下去直往脑门上蹿,火辣辣的液体燎红了他的眼睛。有雨突然觉得身上痒酥酥的,有一层毛刺从皮肉里生长出来,就像是硬扎扎的草拱破了地皮。

现在,有雨离开土屋来到公路边,坐进了一顶帐篷里。

坐在帐篷里的有雨除过上学时的那卷铺盖,只在怀里揣了一瓶烧酒。他把酒瓶子掏出来仰脖子喝上一口,动作看上去挺老道。酒这玩意儿很神奇,天生是男人的宠物,有雨只是喝了那么几口,就有一些喜欢上它了。山下的缓坡冥寂无声,裸露的碎石闪着细小而凌乱的光芒,像被一层轻薄透明的水滋润着,那远处的山脉便也微微地晃动。大旱的日子里,旷野常常呈现出这样的异象,牧人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有雨看了半晌,猛然想起这帐篷是空着的,而帐篷里的摆设虽然很简单,却又不无表明有人居住着。看来,有雨真是恍惚得厉害了,竟忽视了这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有雨的目光就从公路上收回来,只是改变了一下视角,就被一条红色的透明的纱巾吸引。这条纱巾系在帐篷的一根架杆上,轻轻地漾着,在帐篷那白色的陪衬下很是醒目,应该一眼就能看见,尽管它悬在那里不发出任何声音。有雨却没能够及时地发现,真是不可思议,这也只能说明他考虑别的问题时过于专注了。有雨说至少有一个女人在帐篷里居住着,那条透明的红纱巾明确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有雨在这样判断着的时候,恰有一阵风拂过,吹得那条红纱巾大幅度地舞动起来,擦着架杆时还发出了一些细小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在空阔的野地里竟是那么惊心动魄。有雨就开始变得不安了,像一个小偷那样准备迅速离开帐篷。还没等到有雨站起身,却从公路的对面走来了一个人,那人在晃动的空气中如同在水面上漂浮,渐渐地近了。

有雨这时想动也动不得了,现在急匆匆地离开帐篷,就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有雨就又端坐着了,眼瞧着那个人仄斜着腰身站在他的面前。

果然是个女人。

准确地说,是个女子。

有雨很艰难地咬一咬于涩的嘴唇,就不知所措了。这个女子有雨是认识的。而且不仅仅是认识,他们曾经相当熟悉。这女子是草草。有雨和草草同班上过学,后来草草小学毕业就回家了,往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有雨要是知道了草草在这里,就不会进帐篷了,他宁肯到别处去,很随便地蹲在大太阳底下。有雨现在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草草背了个粗黑的水鳖子,看样子是到什么地方背水去了。这时,草草也认出是有雨,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

是有雨吧?啧啧啧,你就是有雨,稀客哩。草草边放下水鳖子边说。

草草说罢,又是悠然地一笑,露出嘴边一只浅浅的酒窝儿。看得出来,几年不见的草草身体发育得很好,只是黑了些,脸上也有一点锈斑。牧区的女子大都这样,经年在野地里走动,脸上白了那才叫怪事。有雨便也笑一笑,笑得很生硬,表情远不如草草那么生动。有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草草,心里还是虚着,目光就开始散乱。草草往帐篷里坐了,面对着有雨,看了半晌又是扑哧一乐。有雨不明白草草笑什么,一脸的慌张。两个人就像演起了哑剧,没有老同学意外相见时的那种欣喜。

草草说,去城里?

去盐湖。有雨摇摇头,又指一下靠在旁边的那卷铺盖说。

有雨说得很简捷,心头却止不住一阵沉重,自己要去的地方与小城完全背道而驰。

草草显然是没有想到,很轻地哦了一声。用不着再多问了,草草已经明白这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要干什么去。有雨要到盐湖当挖盐工,走一条她身边的汉子差不多都走过的路。眼前这个老同学,身子可是单薄了些。就凭这样的身子,能甩得动那七八十斤重的大漏勺吗?

草草说,那营生我见过,出的是大力气。

有雨说,我知道出的是大力气,我才要去。

草草说,你就没考大学?

有雨一惊,脸上由不得地落一层阴沉,瞪直了眼看草草。草草让有雨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就说,你渴了吧?从帐篷脚处挪过一个铜茶壶,倒了一缸子茶水给有雨。有雨也真是渴了,接过来猛喝,缸子底儿见空了才品出那么一股子淡淡的馊味。有雨说,你咋知道考大学的事?草草说,收音机里说的。这不奇怪的,这年月牧人家都有收音机,或多或少地能接受到外面的信息。像草草这样的女子,在屋里听听收音机更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草草这有意无意地一问,就又一下子戳着了有雨的疼处。有雨本是要回避这个问题的,他想的是从今往后再不要提起,就当是这样的事情永远没有发生过。草草问了起来,他又不得不回答。

有雨说,考了。

草草说,没考上?

有雨说,没考上。

草草说,所以你才要去盐湖。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都傻呆呆地坐着。正是大中午的时辰,帐篷外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连系在架杆上的那条红纱巾也不动一下。阳光垂直地射来,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这种时候,公路上是不会有汽车来往的,司机早躲在阴凉处睡觉去了。有雨从怀里掏出酒瓶子,又很有模样地喝了一口。大热的天,空气里再带上些酒味,划根火柴就能点燃。这个老同学,大学没考上,喝起酒来倒是学得快。草草这样一想,就又想笑,就笑了一笑。有雨说,我知道你为啥笑,你笑我没考上大学。草草听有雨这么一说,就再也不敢笑了。草草说,我不笑了,说说话行吧?

有雨说,我现在最不想说话。

草草说,那你也不要喝酒。

有雨说,不喝酒干啥?汉子不喝酒,白在世上走。

是啊,不喝酒干啥?有了喝酒这一样才像个汉子。现在有雨喝上了酒,看来是正往汉子的道路上走着。天底下能考上大学的毕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有雨考不上,倒也并不奇怪。草草再这样一想,还是想笑,想想刚才有雨的那句话,就又忍住了。草草是个很爱笑的女子,有些事情确实并不可笑,她也要笑上一笑的。因为这个,草草没少挨父亲的骂,被骂惯了也就不怕了,有时候她还顶嘴,弄得父亲都没有办法,由着她想笑便笑去。

现在,你有雨不让我笑,难道让我哭不成?

草草不笑,看有雨喝酒。一开始还挺欣赏,觉得有雨喝酒的样子有点汉子的意思,到后来却越看越不对劲。草草就伸出手去,从有雨嘴边一把夺下了酒瓶子。有雨大概正喝在兴致上,见酒瓶子让草草夺掉了,立马睁圆了眼睛。你凭啥?有雨说。草草也不清楚自己从里冒出了一股傻劲儿,将酒瓶子从帐篷里扔了出去。酒瓶子在空中飞行的时候,被阳光照射得光怪陆离,后来就像一颗手榴弹落在铺满碎石砾的地面爆炸了,留下一摊玻璃片和湿渍。这个过程其实很短暂,也就是几秒钟,是一个突发性的小事件。看有雨那愤怒的神情,草草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却又无可挽回,泼在地上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更何况是酒呢?

有雨又说了一句:你凭啥?

草草说,啥都不凭。

有雨说,你也来欺负我?

草草被有雨说得有点愣怔,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这时,太阳开始向西边倾斜,帐篷的影子在一点一点地拉长,往东去了。帐篷影子的尖顶这时就变做一个巨大的指针,正指向小城的方向。有雨的视线与那个“指针”一接触,脸上立刻又呈现出痛苦的表情,随即惊恐地闭上了眼睛。草草说,你困了吧?困了就睡去。帐篷里只有一条羊毛毡,落一层细微的尘土,还曲折地行走着几只小蚂蚁。有雨说,我不困,也睡不着。草草说,你该不是饿了吧?袋子里有干粮。有雨说,我也不饿。草草说,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吧。不要说这阵子没车,恐怕一天都不过车。

有雨就又不安地望着草草,神情完全像个孩子。

草草终于忍不住,笑了。

有雨说,那咋办呢?草草说,你说咋办?等着嘛。再说就是有车来了你也未必能挡上,要看人家司机高兴不高兴哩。有雨就说你给挡个车,我必须到盐湖去,恨不得一头栽进卤水里。草草说你咋知道我能挡上车?有雨说不知道。草草说你也不问问我在这里搭个帐篷干啥。有雨说干啥?草草说是给养路工区筛石料,筛子啥的东西还没从小城那边带过来。有雨于是明白了这顶帐篷孤零零地架起在这里的用意了。看样子草草已经在这里等下好几天了。正想着,只见草草嗷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公路上跑,紧接着传开一阵强烈的轰鸣。还没等到草草举起手来,一辆汽车拉着长长的灰雾擦身而过。这辆汽车正是去向盐湖的,经过帐篷和草草的时候,却没有减速,根本就是视而不见的样子,傲慢得很,像一个得势的小人。

无风,汽车留下的长长的灰雾经久不散,像一道帷幔挑起在公路上。有雨也站在了公路上,和草草一同注视着离去的汽车,神情里充满了沮丧。他们相互看看,半晌无言,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却很清楚,把这一趟汽车放脱了,是个很大的失误。咋就光顾了说话呢?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断断续续的,不就是为了等汽车吗?这下可好,让汽车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掉了。直到公路上的灰雾缓慢地散尽,有雨和草草才掉头往帐篷里走,脚步也有一些滞重。草草说,这是今天最后一辆去往盐湖的汽车了。

有雨不说话。

草草说,还有明天,不信挡不住一辆汽车。

可是,长夜难耐啊,这一夜不好过的。有雨长这么大,还没有和一个女子单独相处过,这使他感到很不安。有雨这时就又条件反射似的动了动身子,眼睛无助地望着公路。太阳已经沉落,有几颗星星迫不及待地亮起来,公路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几乎与两边的滩地融为一体。过不了几个时辰,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有月亮,这些天里有雨的心境很不稳定,竟忽视了这个看似十分简单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终归是不难解决的,顺其自然嘛。有雨却由不住地抬头往天上看去,那样子是要把月亮一下子给扯出来才好。在有雨很无聊地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草草就像一个看戏的观众,后来又忍不住地笑了,尽管声音很轻很细,却让有雨及时地捕捉到了。

有雨说,你笑啥?

草草说,我笑了吗?

有雨说,你就是笑了,我听见的。

草草说,笑就笑了吧,时间长了我忍不住。

有雨说,你想笑就笑好了,管我啥事。

草草说,就是,我可是笑惯了的。

有雨就不再说什么了,那样子是草草笑到天亮都不再去问。沉默了一阵后,草草说,你说说城里的事情,你怕是听得多见得多了。有雨说,我连书都念不明白。有雨还想说没考上大学,话到嘴边却猛地收了回去,接着又把头垂底了。

他很想再喝几口烧酒的,酒瓶子却让草草给摔碎了。

星星出得齐全了,密密麻麻的样子。天黑得有些蓝。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那条公路反倒白亮了,让人疑心那是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如果说公路是一条小河,那来来往往的汽车就是小船了。这样的比兴在有雨看来并非多么新鲜,却也再次触动了他的心境,于暗夜里变得苍茫而无奈。

有雨现在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盐湖了。

到盐湖里挖盐有多苦多累,有雨是知道的,不蜕几层皮你就迈不过那道坎儿,那是汉子的世界。汉子站在湖边,先将覆盖在上面的一层卤盖揭开了,露出蓝汪汪的卤水。那卤水可是干净得很,多少年来就不曾有人动过,含盐量却很高,轻轻蘸一下,不到抽一袋烟的功夫,就会有一个洁白的盐壳子硬邦邦地套在你手指头上了。汉子手里握一把铁漏勺伸进卤水里,将白花花的盐拼命地甩到岸上去,堆成一个个的小山。汉子都穿那种黑色的橡胶靴子,过不了一阵子就得脱下来,倒掉里面的汗水,那双脚被浸得跟地里刨出来的白萝卜似的,亮晃晃的好吓人。

有雨的哥哥就干过这个营生,那时的有雨还小,有一次到盐湖里去给哥哥送衣服,见到的就是那样一个场面。有雨当时就哭了,说哥哥回家吧。哥哥说,我还得干上几年,得把你嫂子娶到家里。哥哥果真一千就是好几年,直到结婚的那年才回家,人都瘦成了一把柴。年前哥哥嫂子和父母分了家另过,去很远的地方占了一处草场,有雨这次回来没有见着他们。嫂子还放出口风说,哥哥那几年到盐湖挖盐给累坏了,腰窝里落下了去不掉的病根。有雨听说后,曾经很认真地想过,最终还是想到了另一层意思上,这就是说他在小城学校渎书的花费中,每一分钱上都沾着哥哥和嫂子的血汗。

于是,有雨就只有乖乖地闭住自己的嘴巴。装得什么都不知道,让嫂子一遍遍地在旁人面前说去。

现在,他有雨也要走这样一条路了,等到下次见着哥哥和嫂子,自己也许就不那么心虚了,甚至还会变得很坦然,然后坐下来好好地喝上一顿烧酒,兄弟之间的那点小小的不快便也一化了之。和嫂子呢?他这个做小叔子的人也可以乘机开上几句不轻不重的玩笑。过去的那些年里,有雨不敢和嫂子开任何玩笑,而是敬重有加,欠下的太多哩。现在就没有什么了,我不是也到盐湖去挖盐丁吗?走的是和你们一样的路。这就有了和哥嫂“对话”的资格。

这样想罢,坐在夜里的有雨内心隐隐地产生了一种冲动,真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盐湖去。与哥哥不同的是,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不间断地读了十年书,他敢说自己看过去的书垛起来比父母和哥嫂一辈子喝掉的砖茶还要厚。那么,到盐湖里去挖盐,和有没有文化又有什么不同呢?

能不能到盐湖去,那已经是明天的事情了。

现实的问题是眼下这个晚上怎么过?一顶帐篷,一男一女两个人。有雨走了那么些路,又想了那么多的问题,他突然感觉到了困倦。这种困倦就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催眠的效果和意味,很舒坦地在有雨的身上游走。有雨向后靠一靠,倚在了他自己带来的那卷铺盖上。

偏偏在这个时候,从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声音起先是断续的,没有多长时间就变得强烈了,跳跃的灯光将帐篷扫射得一片惨白。有雨和草草几乎是同时跳起身,往公路上跑去,边跑边举着手。由于是在夜里,这辆负重的汽车行驶得并不很快,有雨和草草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它的到来。有雨却扭头离开了公路,朝帐篷走去。草草也意识到了什么,放下高举着的手。汽车是从西边的盐湖方向来的,去向东边的小城。汽车到帐篷前放慢了速度,还暧昧地打了一声喇叭。驾驶室里只有司机一个人,司机的脸在灯光的反射中模糊不清。汽车就开走了,红色的尾灯亮得很醒目,令人联想到动物园里那些老猴子的屁股。

回到帐篷里,草草对有雨说,你该搭那辆车的。

有雨说,小城已经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草草说,你去学校问问,心里才能塌实。

有雨说,我现在啥都不愿想,就想睡一觉。

草草说,你睡不着的,还不如说说话。

你又在欺负我,我想睡一觉都不行。有雨突然很生气地说。

草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有雨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前一阵子扔了烧酒瓶子有雨就说过这样的话。不就是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吗?让你多说说话就是欺负人?你不愿意说话也就算了,哪来的欺负不欺负,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草草不这样想则罢,一想心里却咯噔一下,有雨该不是脑子出了啥毛病吧?

让草草这么一折腾,有雨又睡不着了。

那就说话吧。

说啥呢?有雨叹一口气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草草见有雨终于有了要说话的意思,便兴奋地答应道:你说吧。

墙上没有钉子,你能把帽子挂上去吗?有雨提了这样—个问题。

这个问题提得实在是突兀,空穴来风一般。草草就又笑了起来,笑罢了才说,这是个啥问题,你该不是拿我这个老同学开心吧?

有雨说,我不拿你开心。他们,也就是我的同学,就给我出过这样的问题。有一天晚上熄灯睡觉的时候,他们商量好了把十几顶帽子摆在床头,让我一顶一顶地挂到墙上去。

草草说,你挂了吗?

有雨说,他们把墙上的钉子全部拔掉了。

草草说,结果呢?

有雨说,如果挂不到墙上去,就必须跪在地上喊他们“爹”,一个挨一个地喊下去。声音要大,得让宿舍里的人都听见。

草草说,喊了吗?

有雨说,我没喊。

草草说,后来呢?

有雨说,他们把我压在床板上,然后轮番抠我的脚心,那滋味比针扎都难受。一开始我还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脚心先是又麻又痒,紧接着就是钻心的疼,他们把我的两个脚心都给抠烂了,血就慢慢地渗出来,把床板都染红了。

草草说,告老师了吗?

有雨说,没有。

草草说,哪咋办呢?

有雨说,我逃了一次学,搭上拉盐的汽车回家。下了车一瘸一拐往家走,越走心里越害怕,见了真正的爹我不知道该说啥。远远地,我就看见爹正站在井上打水饮羊哩,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那一段路真是太长了。爹没想到我回家,因为还不是放假的时候,回头看见我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吃了一惊。爹说你咋回来了?我就啥话也说不出来,就知道个哭,想忍都忍不住,哭得让站在槽边的一群羊都惊慌失措了,默默地看着我忘了喝水。我心里想的是,这个学我不上了,不是我不想上学,是我实在上不下去了。爹,我跟你放羊还不成吗?爹当然不知道我为啥要哭,就骂:****的,你哭啥呢?我说我眼睛疼得很,看不清书上的字。爹说你的腿咋瘸了?我说是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摔的。爹就相信了,再不说啥。第二天,爹让我到公路上搭车回学校,走的时候我身上多了一只娘缝下的花布袋子,里面装的是半斤白糖和几个发面馒头。走着走着,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就看见娘站在屋后的墙根下目送着我,像一棵沙枣树。

那一刻我就想,娘是一棵沙枣树,我就是树上的一颗枣。这是我惟一一次逃学,也是第一次对父母撒谎。

草草说,后来呢?

有雨说,我的突然失踪,还是引起了学校的注意。在班主任老师的一再迫问下,我说父亲生病住院,我去陪了一夜床,没来得及请假。我知道我不应该撒谎,可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帽子风波”就这样结束了,它完全是在隐蔽的状态下秘密进行的,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从那天开始,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脑子里不停地嗡嗡嗡响,总觉得里面跑着一辆大卡车,越安静的时候汽车的声音就越大……草草说,你不要说了。

有雨说,你不是要我说话吗?

草草说,我不想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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