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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赶羊

冬天的冷意泛滥起来,在草滩上游走的时候,也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小屋。小屋就瑟缩着,像一条瘦弱的老狗蹲在逐渐稀薄了的星空下,一副无助的样子。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女人就起来了。

女人点燃了灶洞里的柴,把一锅砖茶烧得咕嘟嘟乱翻跟头,浓酽的茶香灌满了屋子。汉子睡得死气沉沉的,躺在被窝里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脸上显然又保留着那么一种不满足的神情。夜里,汉子很不老实,将手摸进女人的汗褂,触到那光滑的皮肉时嬉皮笑脸地说,耍耍。女人却例外地很坚定,说是没那个心思。这样反复了几次,汉子知道女人真的是生着气了,便也没了要“耍”的兴趣。一对年轻的夫妻头回在“那样”的事情上闹了点小别扭。后来,女人又苦兮兮地笑了,说,十天半月也熬不住?等你回来吧。汉子就扭头睡去,只露出一头硬扎扎的黑发。女人就想,我嫁了只刺猬吗?竟是一夜没睡塌实。自己的男人要出一趟远门,女人的心里总会多出几分惦记的。

女人于是起了个大早。烧热屋子,熬好砖茶后,女人开始忙着收拾褡裢,准备汉子路上要用的东西。女人出去揽了些柴,带着屋外的寒气进门时,汉子已经穿戴好了,正端坐在炕桌前吃喝哩,脸被茶水的热汽呵得红扑扑的。看那样子就知道,汉子是不打算搭理女人的,要给女人点小气儿受受。女人便也悄然地一笑,并不去计较什么,说咋不再睡上一阵子?汉子很不情愿地说,该走了,趁早好赶路。汉子说着下了炕,背起褡裢一头钻进寒夜里了。

腊月里的天气,干燥,寒冷。

夜里没啥动静,屋顶烟囱上那虚虚竖着的牛块土坯也没有掉落,汉子就想第二日一定是个无风的好天气。汉子走出屋门,却一下子被兜头袭来的冷风呛了个趔趄,差点退回到屋里去。冷风像是专门等着汉子,鬼祟地打一个悠长而尖利的呼哨,然后往汉子的衣领里钻去,带着很大的强迫性。女人在身后喊了一句什么,汉子没能听清楚,胡乱地回应了一声。夜里受下的冷落,还没有完全从汉子的脸上消失,留下了那么一丝儿模糊着的阴影,看上去挺没出息的。

汉子想,十天半月,你说得轻巧,我得—步—步走个来回。

汉子先是去了紧挨着大羊圈的那个小羊圈。听到有人走过来了,一群羊就白花花地拥挤在圈门口,汉子抽开门绊子后,小羊圈里的羊如同水面上浮荡着的冰块一样鼓涌而出。

所有的羊都受到惊吓那般咩咩地叫丁起来,成为天亮前的一次集体大合唱。羊饿过一夜,肚子都瘪了进去,因为天还没有大亮,看上去倒不显得比白天里单薄。这些鼓涌出来的羊和往常有所不同,是清一色的绵羯羊。绵羯羊们以为汉子要往草滩上放它们呢,就都兴奋得撤起欢来,大尾巴扇起一股股风。这些绵羯羊是从羊群中挑选出来的,每只羊的身上都有一个记号,而且是红色的那种,即使在夜里也很醒目。凡谁让它们是羊呢?甚至是众里挑一的好羊。瘦了不行,斤重不够也不行,这些都是女人辛辛苦苦放了一年积攒出来的。这些羊牧人自己不能宰了吃,那年月什么都是集体的,每到六月末普查,册子上登记得一清二楚。入冬后的一天,牧业队长和会计带领小城食品厂的人,骑着高头大骟驼款款而来,不慌不忙地坐在炕上喝茶,喝罢了,才说今年城里的肉食羊也该从汉子的羊群里出上一些子。汉子有些惊讶地说,羊群还小,刚刚往起翻身哩,这一出不就抽空了?会计说,啥叫抽空了,再养嘛。汉子又说,要出多少呢?这个时候,站在旁边的女人就被遗忘了,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有多少出多少吧,不出恐怕是不行的。这是政治任务。

队长表情严肃地说。

这是政治任务。汉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汉子的羊群就被赶进那个大一些的羊圈里。大大小小的羊们一律地幸福着,当是主人要给它们发放干草呢。天一冷下来,羊就开始加快消耗自己身体里的油水,很容易饿的,给多少吃多少,就没有个饱的时候。却就想不到突然来了几个陌生的人,更想不到这些人是来向它们索命的,至于是哪些羊,还得由小城食品厂里来的那个人说了算。

队长和会计各把守一侧圈门,两双眼睛立时睁成了灯笼。还有那个小城里来的人,队长和会计一口一声地叫着白师傅,讨好而卑恭的表情就像是迎接亲爹老子,仿佛自己做了错事。汉子和女人很是有些看不惯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城里的人,不仅要吃羊,而且要吃最好的羊。那么,汉子的羊群里就有最好的羊。那个白师傅并不急于出手,站在羊圈里抽着一枝香烟,却将一只眼睛紧闭着,弯了头一动不动,那模样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猎人正在举枪瞄准。不过,白师傅手里握的不是一杆猎枪,而是一把蘸了红漆的刷子。接下来,白师傅就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羊群,一摸一个准,尽拣那些肥肥壮壮的绵羯羊。那些绵羯羊也是真够绵的,那只城里人的手一挨着它们的脊梁,就把原本直溜溜的腰塌下去,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骨头就突然变得酥软。

白师傅手里的刷子落在羊身上时,羊早已是低眉顺眼的了,好像它们活着就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被划上红色记号的羊越来越多。划到后来,连汉子都有些急了,女人的眼里更是蓄满了泪水,却不敢放出声。女人总之是个胆小的人,没经过这个阵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划到了第四十九只羊,这已经是羊群的一半了,羊群里便就只剩下了母羊和羔子。白师傅还没有要罢休的意思,当那手继续摸向一只纯白的小羯羊时,女人的胆子就突然地大起来,发疯似的喊丁一声:住手。

这一声“住手”,将白师傅和圈门上蹲着的队长会计同时吓了一大跳。汉子也是,呼地站起了身来。汉子的嘴角动一动,想说句什么话,却忍住了,又原地蹲下去。女人几乎是扑上前去的,抓住那只小羯羊的犄角不松手。女人说,它还小,留下吧。白师傅说,你不用哄我,它正好满了四个口齿,斤重也够。女人说,你把小羯羊给我留下,让我也有个念想。白师傅说,它又不是你的娃,想个啥呢?女人说,它是羊群里最后一只羯羊了。求你了,白师傅。白师傅也已经摸着了小羯羊的脊梁的,小羯羊的腰也有一点塌。女人的那一声“住手”,就又让小羯羊受到了鼓舞,恢复了某种勇气,开始配合女人了,发出一连申凄婉的叫声,还一个劲地往女人的怀里钻,表现得十分灵动。四个口齿的小羯羊是很有些力气的,眼看着就要摆脱了白师傅摸在腰上的那只手。想不到的是,白师傅的另一只手却很及时地伸了过去,刷子重重地落在小羯羊的身上。小羯羊的身上立刻格外地形红了,血样地刺人眼目。

小羯羊终究没能逃过一劫。

女人绝望地望着汉子。汉子说,小羯羊活过今日活不过明日,就让划了去。队长和会计也说,就是就是,啥样样的羊不都让人杀了吃肉?

女人说,小羯羊是我一眼一眼看着长大的。

汉子说,这一群羊哪个不是你看着长大的?

女人说,你还不如个小羯羊。你咋不死去。

汉子这时就来了气,跳起身几步踹到近前,抬手给了女人一个大耳刮子:城里的人要吃肉,我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一下子就出了五十只羊。

包括那只小羯羊在内,女人一次出了五十只肥肥壮壮的绵羯羊。女人的羊群就小得不成体统了,稀松得没个看头了。

还白白地挨了自己男人的一个大耳刮子。

女人的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回到屋里,女人就冷锅冷灶地躺下了。

女人是初春的时候从贫困的农村老家嫁过来的。刚来的那些日子,女人很不习惯。天大地大的地方,除过稀稀拉拉的枯草,连一棵像模像样的树都不长,屋子也只有孤零零的一座,看啥啥不顺眼。女人就坐在屋后的墙根下抹起了眼泪,想自家的父母,想村里的姐妹,还想房前屋后的树和那一片一片的田。那个时候到处都在割“尾巴”,农民养只鸡都犯难,自然是无人敢养羊的了,羊在村子里甚至成了一种稀罕的动物。汉子成了家,就算是一个新户,牧业队便要给他们分上一群羊。这些羊都是从东家或西家几户牧人那里拼凑来的,自然不会齐整,跟一群讨吃要饭的乞丐没啥两样。

汉子把牧业队分给他们的一百只乏羊交给女人时,女人一开始是拒绝的排斥的,看都不愿意多看上几眼。很小的一群羊就被女人放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汉子先是迁就着女人,沉默着不说什么。一个月过去了,草都发出了绿芽儿,一群羊还没个起色,连身上的毛都顺不过来。女人把羊群总往一个地方赶,那里的草芽儿都让羊啃光了,也不说再换个地方;更不往远处走,尽绕着土屋转圈子,女人回屋到是方便了,羊却吃不上个饱肚子。汉子就沉不住气了,和女人谈了一次话。

汉子说,你是我的女人,你就得把羊放好。

女人说,我把羊放不好,也是你的女人。

汉子说,你把羊放不好,就不是我的女人。

女人说,那你打我吧,骂我吧。

汉子说,我不打你不骂你,可你得把羊放好。

女人说,放不好又昨呢?

汉子说,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去想。

女人很认真地想了想,就明白了,知道剩下的事情是啥。

……

女人是先喜欢上草的。

夏日的一天,女人照例去草滩上放羊,就像一个并不喜欢读书的小学生很乏味地做着功课。女人走得很痴木,将自己的影子一根棍子那样地拖着,在草滩上缓缓移动。那天,女人只是换了一下方位,又走得远了些,趟过一条还没有去过的山水沟,走上了对面的草滩。

女人立在草滩上一动不敢动,突然变得不知所措。

这—片草滩大呀,草也长得好,尽是那种羊最爱吃的野谷穗子。野谷穗子密密麻麻地铺展开去,它们春天破土发芽,又不受侵扰地积蓄了整整一个夏天,给人的幻觉是走进了夏日的麦地里,麦子正在拔节灌浆,弥漫出一股又一股甜丝丝的气息。

羊其实早早就闻着了草香,一个个把鼻子馋得湿漉漉的,眼睛里也要淌出水来了,一条四五丈宽的山水沟,几下就蹦过去了。羊是扑进草丛里去的,身上像突然生出了两只翅膀。羊把头埋进草丛里,只露出后半截身子,前半截身子却让草给齐刷刷地割掉了,这使得跟在羊群后面的女人瞬间心生一种恐惧。女人紧接着听见子草被连续地扑倒折断以及切烂的声音。这声音是响彻了一片的,压倒了一切的,天底下于是就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女人这时才想,羊真的是饿极了,只有饿极了的羊才会这样不顾脸面,眼里除过草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有了这样的草,又有什么样的羊不能够吃得肥肥壮壮的呢?

草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那天的羊吃了个肚儿圆,有的羊反而走不动路子,肚子贴在地上成了累赘,索性卧在草滩上不动了。不过,羊还是感念着女人的,眼里流露出对女人的那么一种亲切。女人也第一次有了担心,羊一下子吃得太多,会不会撑死呢?前些年的时候,女人的村于里就有过饿汉子被活活撑死的事,那个汉子一次吃了三十个发面馒头,又喝掉了五碗面汤。汉子被活活撑死的事让村子里的人当笑话流传许久,才逐渐地被遗忘。

女人就让羊很随意地卧着了,卧够了再回家。

女人也静静地坐着去了,坐着坐着又躺下了,躺下后又睡着了。女人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拥有了一个大得无边的世界,睡得那个香甜,闻着野谷穗子的芬芳一如醉酒。随后赶到的汉子在女人面前站立很久,女人才一点一点地醒了。此刻的女人像一棵硕壮的野谷穗子,被夏日的阳光晒得浑身滚烫,毫无保留地蒸发着体内的水分和气息。女人醉眼迷蒙的样子让汉子开怀大笑,继而激动异常。汉子就抱一只羊那样把喧腾腾软绵绵的女人抱起来了。

女人知道汉子想干啥,绯红了脸说,羊看着哩,你就不怕丢人么?

汉子一句话不说,抱着女人向草的深处挺进……从那天开始,女人就把羊群往草密的地方赶。

女人是得到了某种神示的,一下子就开了窍,以后的日子,其实是一支小小的羊群在率领着女人走向一处处的草滩了。羊群走到哪里,女人就跟到哪里去,倒像是羊在放牧着女人了。女人没有丝毫怨言,心境变得很平和。这样做的结果是羊在一天天成长的同时,路途也越来越远了。往往是起个大早,待到天黑了才能转回。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女人,开始迷恋上放羊了,而且乐此不疲。

是女人自己愿意的。

女人在一个自认为适当的时候,也和汉子谈了一次话。

女人说,你不要以为是你把我给吓着了,我不怕你。

女人说,我是怕那些像麦子一样的草。

女人说,那样的草不让羊吃了,是罪过呢。

女人说着这些话,躺在炕上的汉子就一个劲地望着女人笑,什么话也不说,以一个胜利者的高姿态表示了默认。

这正是汉子希望出现的结果啊。

汉子从此确也不再管羊群了,成了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甩手掌柜。又恢复了婚前的那种自由的汉子,非常乐意去赶人家的酒场,十天半月不着家是常有的事情,丢下女人屋里屋外两头不见亮地忙活。汉子心安理得。只是汉子去得时间长了,女人也会觉得屋子里有一些空,夜晚更是冷清清地回旋着一股幽冥的气息。偶尔,女人的身体里也要发出“那样”的声音,甚至还挺强烈,便就隐忍着,于暗中期待着汉子回家。等到汉子回了家,女人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那点情绪又潮水般退去。女人就将自己封闭着了,反而让汉子受了冷落。

汉子说,你这样会把我给惯坏的,人要学坏可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女人一时没听明白。

汉子说,你就不怕我找别的女人?

女人说,去吧去吧,我有羊呢。

女人说,有了羊,我啥都不怕了。

女人说,我不把一群羊放好了,我就不是个好女人。

汉子说,你是个好女人。

女人和羊群走过四季,从春天走进了冬天。

羊群没有辜负女人,这能从每一只羊的身上看得出来。

它们变了,毛顺了,脊梁杆子隆起来了;变得干净了,神采飞扬了。

羊在夏天和秋天里吃上了最好的草,肚子里有了足够的油水,就不再那么急慌了,也变得优雅了,高贵了。吃饱了的羊走进秋天的深处,就开始挑剔了,它们对草籽儿更感兴趣。到了草滩上,羊追逐秋风中流浪的草籽儿的模样,乍一看,就是羊在做着欢乐的游戏。那些小极了的草籽儿其实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土地,最终抱成团儿停泊在某个地方,羊就尾随了去,三口两口便吞进肚子里。起初,女人对羊的这种举止不甚满意,担心来年的草滩再长不出草来。事实上,女人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这么小的草籽儿到了羊的胃里反倒不那么容易消化,大部分草籽儿很快随着粪便排出来,又返回到草滩上去了。女人很快就悟出了这个道理。

草籽儿很小,力量很大。

明白这个道理后,女人放心了。

晨出的时候,女人在大清早的鱼肚白里赶着一群银蛋蛋;晚归的时候,女人又在夕阳的霞光里赶着一群金蛋蛋。女人却黑了,瘦了,也显得老了,只是女人自己不知道罢了。女人的脑子里都是羊。女人就忘了去照一照镜子,让那个作为嫁妆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小镜子蒙上一层灰尘,受尽了委屈。女人自己的眼睛却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一群成长着的羊。尽管这是一支不大的羊群,甚至是一支很小的刚刚起身的羊群。

女人想,就不怕么。羊群会大起来的。这才是头一年,往下的日子长着呢。

可是,这个冬天刚刚到来,他们就出了五十只羊,而且是五十只肥肥壮壮的绵羯羊……现在是该说一说汉子的时候了。

赶着这样一群羊上路,汉子心里的确是惴惴不安的。

汉子赶着一群羊踽踽而行。

汉子和羊群离开土屋和草场已经好几天了,距离小城越来越近。

他们不能沿着通往小城的那条公路走,那样的话要多走几十里弯路,不划算的。也不能走得太快,走得太快羊就会掉膘,掉膘的羊少了斤重,就不合格。因此,汉子和羊群走的是一条“直”线,也故意把羊群赶得慢悠悠的,让一群赴死的羊看上去依然很高贵。白天的羊群摆得很开,一边走一边吃草,不过吃得很杂,离小城越近,草就越稀薄,就该给羊群更多的时间觅草。夜里才将羊聚拢成一个堆儿。如果忽略了身上的那些红色的记号,羊群还是很白的。羊群柔柔地反射着星月的光华。汉子自己却像一条恶狗守候在旁边,寸步不离,保持了高度的警觉,连打个盹儿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汉子身上也是白的,穿着一件老羊皮袄半蹲半躺着,身子靠着那个鼓鼓的褡裢,一动不动的样子。天很冷,尤其是在后半夜的时候,简直能冻掉汉子的鼻子。

也有风在夜晚的旷野上游来游去,碰上了大些的草棵子就要发出几声低啸。褡裢里有女人给备下的几瓶烧酒,冷了就喝上几口,很管用的。好酒的汉子克制着,怕自己喝了烧酒睡死过去误了大事。汉子就坚持着不喝烧酒,不让自己睡觉,看拢成一堆的羊群。羊群安安静静地卧着,显得格外地温驯,温驯而善良。善良而温暖。汉子是想煨上一堆火的,再烧上一铜壶热茶(一壶茶水已经冻成了冰,不发出一点声音,也好像格外地沉重),烤着火吸溜吸溜地喝上一气,也好打发这漫长而枯燥的冬夜。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汉子长久地看着羊群,终于被温驯而善良的羊群温暖了的同时,心情也变得颇为复杂起来。

走这一路不用怕遇上狼,狼是没有的。

就是万一遇上了一条狼,汉子也不怕。汉子深信凭借自己的一身力气,也会把狼给打跑的。说到底,狼这种畜生,总还是怕着人的。

汉子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汉子是个瞌睡很重的人,即使天上打雷地上着火,只要头一挨枕头就睡得什么都不存在了。

现在,汉子说什么都不敢了,比已往的任何时候都谨小慎微,得把这五十只绵羯羊原原本本地交给小城食品厂,羊身上的一撮毛都不能少。只要把羊交出去,到那时要杀要剐就由不得汉子了。汉子多次去过小城,也算是轻车熟路。不过,每次都是空甩着手的,更没给小城赶过哪怕是一只羊。

汉子这是第一次给小城赶羊,过去只是听别的牧人说起过,脑子里便也留有印象。印象中还有一条,那就是给小城赶羊,还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哩,赶羊的人必须可靠,值得信赖。不然的话,你把羊赶丢了,十只赶成了八只,越赶越少,找谁说理去?

去找狼说理吗?狼又没吃你的羊。再说了,你到哪里去找这么一条狼呢?这不成了笑话了吗?那就和队长说去。

队长已经说过了:这是政治任务。

汉子不懂得什么叫政治,更不懂得一群羊和政治究竟有多么大的联系。按照汉子自己的理解,队长的话就是政治。

至于这一群羊,因为是城里人要吃的肉,因为城里人做着比放羊重要得多得多的事情,那样的事情是很费脑子和身体的,特别是很费脑子的。比如,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大大小小的运动,这些年就没有断过,这些运动都是城里人想出来的,牧人就没那个脑子,就知道放羊。那么,城里人吃肉就应该很挑剔,要吃最好的羊肉。汉子知道这个,也是深以为然的。如果不是这样,也就不是城里人了。有多少人一辈子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然而,并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城里人的。

汉子觉得这设有什么不平等。既然“没有”,那么,关于这个问题就不再去想它了吧。

汉子又想起了打在自己女人脸上的那一个大耳刮子。

女人的脸疼没疼不清楚,汉子的手却是疼了。即便是几天过去了,离小城越来越近,汉子缩进袖筒里的那一只手还隐隐地有些不适,依然粘附着一层从女人连脸上刮下来的那种冰冷的体温。当时,包括城里来的那个白师傅和队长会计都挺尴尬。他们都没想到汉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仅打了女人,且打在了女人的脸上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女人于是什么都不顾了,丢下一群羊和惊愕着的三个男人,捂着脸冲出羊圈,摇摇晃晃地跑进土屋里,就再也不露面了。那一阵子,天已经见黑了,想必是忙了差不多一天的白师傅和队长会计也饿了。因为汉子的那一个大耳刮子,他们都空着肚子离去。无论怎么样,当着人家的面打自己的女人,还让人家饿着肚子离去,都是不应该的,都是很没有脸面的事情,而没有脸面的事情就是丢人的事情。

再说了,你也不看看当时是什么情形,似乎是弄得那个城里来的白师傅和队长会计也没有脸面了。

临走,队长说,你自己把羊赶到城里去,亲手交给食品厂。

队长这样说,可是破了例的。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五十只羊是不经赶的,得集中上一批被划出来的肉食羊,形成一个庞大的壮观的羊群才赶了去;也不是一个人去赶,至少要两个人。队长临时做出这个决定,看来是迫不得已的。不知道是给予汉子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呢,还是作为一种惩罚呢?仰或二者都有,惟没有了那样一份荣耀……汉子当时没有想这么多,脑子里懵懵懂懂的,像塞进去了一堆乱糟糟的羊毛。赶着羊群走在通往小城的路上,汉子才开始想,一点一滴地想,终于想得有一些明白了,以至对这样的想产生了某种兴趣。谁说牧人没有脑子,就知道个放羊呢?

汉子赶着羊群,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想着想着就进了小城……汉子回来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

赶着一群羊走到小城,用了八天;往回走只用了两天,身上背着那条空荡荡的褡裢,大步流星地走得直截了当而又无可返顾。出门第十天的傍晚,汉子就坐在了自家屋里的炕上。放羊的女人还没有从草滩上回来,汉子静等着,就觉出了冷,屋里像个冰窟窿,想躺下来睡个囫囵觉都不行。汉子突然来了精神,跳下炕舀了半盆面汤汤水水地搅和开了。

赶在女人进门,汉子已经热锅热灶热屋子地将一锅寡兮兮的面疙瘩汤端上桌了。

女人却冷着眉眼一句话不说,就好像屋里依然空着。

汉子—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地上表示歉疚地笑—笑。

汉子说,你是没有看见那个场面。

女人不语。

汉子说,那羊真叫个多呀,全是肥肥壮壮的绵羯羊,从四面八方汇了来,一群挨一群地往里赶,搅起的灰尘把半个城都遮掩了。旁边的车马大店里也挤满了赶羊的汉子,我就没好意思进去。我赶去的羊群说到底是太小了,怕人家笑话哩。

女人仍不语。

汉子说,把那五十只羊又算个啥?得在后面排队等着,等了差不多一整天才轮到我。起先我还盯着我赶去的羊,后来就跟花了,满跟都是一样样齐整的绵羯羊,看哪个都像,又都不像。心想,管它呢,都是牧人赶去的羊,集体的羊,非要分个清楚干啥?我又见到那个划羊的白师傅了,他给了我盖了章的收羊条子,让我交给队长。那个白师傅还问我一路上咋想呢?我说咋想,就知道把羊赶好,啥也没想。白师傅说,这一批羊可是要按照严格的要求杀了冻了,一只不剩地送到北京城里去。我当时听了就没敢再说啥,赶紧往回走。

汉子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说,往回走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好的羊送到北京城里去,说不定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能吃上一口哩,还说不定偏偏吃的就是你放下的羊呢?

说完这些,汉子就不再吭声了。

女人也是,呆愣愣地坐在炕上,直视着汉子。

天已经黑得彻底了,灶坑里的柴火明明灭灭,映得墙上花里胡哨的,就感觉屋子有那么一点儿摇晃。女人的脸色逐渐地开朗,升起了两砣儿红晕,那坐在炕上的样子,就像是乘着一只小小的船,在一片微澜的水面上行驶……女人莞尔一笑,说,吃饭吧。

于是,在阔大的寒冷的冬夜里,在一座被柴火烧得暖烘烘的小土屋里,有一对放羊的汉子和女人端坐在炕上,你一碗,我一碗,吸溜吸溜地喝着面疙瘩汤,他们的脸上很快渗出了细小而稠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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