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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老满最后的春天

老驼已然是老迈了。

老驼身上的皮毛还算得厚实,该长肉的地方却塌陷着,埋在里面的骨头就尖削了起来,有几处地方顶出的甚至是刀棱子。从那步履中更不难看出,老驼摇晃得很厉害,摆动的幅度过大,显出一种滞重和艰涩。

老驼成了真正的老驼。

这个春天一开始,便带着干旱的气息弥漫了大漠,从地上到天上都是白呛呛的。那草滩上原本就该有的绿,吝啬得像是乞丐手里的几张毛票儿。风却多,说刮就刮开了,刮得羊都站不住,跟头轱辘的,纸一般地飘远了。有的羊回来了,有的羊就再也没有回来,真是让风给送进天堂里去了。

老驼没有被刮倒。大风过去后,老驼依然挺立着,尖削的屁股朝着风刮来的方向,四只蹄子牢牢地戳进沙地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不知是哪个老先人说下的,很有道理。老驼是站在井槽旁边的,它口渴了,还没喝上一口水,风就紧随而来。井在土屋的墙后,老满就去了。老满是个人,是老驼的主人。老满也老了,走路也一摇一晃的。

两个老家伙。

老满打满了半槽水,槽里另一半是沙子。等到水变得清了,老满拍拍老驼的后胯,说:“喝好,你喝好。”

老驼就将细长的脖子弯下去,两片很厚的嘴唇抵进水里。老驼的眼角也堆着一些沙子,有鸡蛋大的两坨。“人老了,眼屎多,你也是,和我一个样。”老满说罢,苦笑一声。

老驼把眼睛眨巴几下,跟人一样。

老驼陪伴老满有三十年了。人的寿数要长得多,老满三十岁的那年,老驼才三岁。现在老满正好是个“花甲”,老驼三十三岁。这像是一个奇迹,活到这个岁数的骆驼十分稀罕,少得几近于无。都说,老驼怕是活成一个精怪了。就有人想动刀子,却没动成。老满横在了面前。

老满说:“我无儿无女,正好一搭里走。”

老满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根形状奇怪的木棍子。是从老驼的鼻子上抽出来的,老驼的鼻子上多了一个眼,从左边到右边都透着亮。鼻棍子有大拇指那么粗,中间部分早巳凹了进去,两头弯曲,像一张小巧的弓。是老满当年用红柳削下的,红柳鼻棍子不磨肉。都说,这样的棍子穿在骆驼的鼻子上,骆驼的眼前就横着一根檩木,骆驼才会驯服,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几个想动刀子的人走了。

老满得意着。

老满说:“你看,肉把木头都吃掉了。”

老驼的头仰着,两只前蹄子轮换地刨了刨,擦得干僵的地皮哧棱哧棱地响。但是,老满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从老驼的骨头缝里传出来,很生硬。老满就想到了自己的骨头。一把老骨头,让松垮垮的皮裹着,不知啥时候“哗啦”一声散掉呢。

一想就急了,不错眼珠地一路紧追下去。怎知这小母驼一口气跑进十三道梁下才停住,也不懂得找个避风的地方。旺才赶到的时候,那驼羔已经掉下来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小母驼的身下血淋淋一大片,胯裆里夹着大半截胎衣。那胎衣晃来荡去的,就是不肯褪出小母驼的身体。小母驼见主人赶了来,眼里便淌两行长泪。这生灵通情哩,知道有人会救它。旺才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多半,自己的眼里也跟着发潮。

这种事情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小母驼会有危险。旺才毕竟跟父亲放过骆驼,知道一点救急的办法。他就撸起袖子将一条胳膊伸进小母驼的后胯里,帮助小母驼让那胎衣脱落,溅了一脸的血水。

尽顾了小母驼的事情,忘了头顶上的变化。当那怪异的喧嚣传开时,旺才方知沙尘暴在不觉间从西边翻卷过来了。

这是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当它形成的时候,即将被横扫的前沿异常地平静,给人一种错觉。沙尘暴来势凶猛,不大的工夫就漫上了梁坡,向着旺才和小母驼狂啸而至,天地立刻变得漆黑了。风声裹挟着沙雾撕扯着黄昏,像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越过荒原。旺才来不及多想,扛起驼羔就跑,也分不清东“你看你,跟了我三十年,把我跟成个老汉哩。”老满说。

老驼就那样,把头仰着。仰惯了,是驮着主人走路时养下的习惯吧。老驼的身架子大,驮上个老满,有时候再驮上两口袋面,也不显得重。老满又是个瘦小的人,驮了三十年,就没驮出斤重来,反倒是越驮越轻了。也没驮回个女人来。能驮回个女人,就能驮回来娃,三个五个都说不定的,有男有女,就会是另外一种日子。一个都没有,就老满一个,就把老满一日一日地驮成了一个老汉。

老满出门时从来不挂锁,老满连把锁都没有。

老驼其实是个骟驼。

老满呢,也一生没娶。

就这么两个老家伙,过了一辈子。

老满把手里的鼻棍子折成两截,说:“你走吧,往远处走,远处的草还好些。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我伺候你喝水。”

老驼就是不走。

老满有些急,催促着:“你走,咋不走呢?想让我也跟上你走?天大地大,我没个走处嘛。”

老驼就站在井边。直到天黑,老驼才喝光了半槽水,抿了抿两片厚嘴唇,小眼睛使劲地挤一挤,摇摇晃晃地走了。

老满一动不动,眼瞧着老驼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老驼的两个峰袋早就熬干了,像两个掏空了的布袋子,一左一右地搭落在身上,虚虚的,看上去有点多余。

老驼的后裆下也有一坨子皮垂下来,松松的,除了撒尿,就啥也不是的,就只能是个“东西”。老驼却活了三十多岁,活成了一个奇迹。草滩上的草分的是两样,一样是浅草,一样是蓄草。老驼吃的是蓄草,粗枝大叶的。还有一种“草”,是高粱和苞谷,老驼一辈子没吃过,怕是见都没见过世上这样的“草”。按说,老驼也是可以(应该)吃上一些的,老驼却没吃过。天旱了,蓄草也没得吃哩,柴棵上全是干透了的刺,老驼的牙口坏了,嚼不动了。老满就让老驼往远处走,想办法混上几天饱肚子。

有人还想动刀子。

老满一下于就来了气:“敢!”

老满早先是个羊倌。老满的羊倌却做得不好,整天吊儿郎当的,放着放着就把羊放没了。一只羊是个放,两只羊也是个赶,别的牧人把羊群越放越大,大得盛不下就分成几群,再往大里放,绵绵不绝。老满却要倒过来行事,把羊放没了。大集体的事,还有人民公社的事,能容得你这么胡日鬼下去吗?羊是放不成了,放不成羊也不能把自己给放了,都说,社会主义是个大家庭,不兴饿死人的。队长没收了老满的“羊群”,顺手牵来一峰三岁牙口的骟驼,递过缰绳的时候,队长虎眼一恶,说:“你记住,用这峰骟驼去驮回来一个婆姨,我就再还给你一个羊群。”老满当着队长的面,眼泪都快出来了。

队长前脚走,老满后脚就把队长说下的话给忘了。那时,老满当然不算老,记性却不大好,本事更有限,酒量却大得不得了。老满让老驼驮着走家串户,连夜赶人家的酒场,醉得昏天黑地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哪个女人的眼窝也不会让屎给糊上,然后往坑里跳。女人是日子的一部分,女人过的就是日子。老驼没给老满驮回个婆姨,却驮出了一个酒鬼。不是老驼不好,是老满不好。

人有时候就是不如一个畜生。

老驼真好。

酒鬼老满趴在老驼背上,怀里搂着老驼的前峰(那时候老驼的双峰是笔直的),就像是搂着婆姨,温温热热的,一起一伏的。老驼前峰上的毛让老满一把一把揪掉了,揪掉了再长,再揪掉。老驼肯定是很疼的,也只好忍着。老驼就这样驮着老满,在大漠深处来来回回地走。老满起先并不明白老驼的好,以为老驼就是个牲畜,这样的牲畜就是让人骑的,心安理得。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满并不把老驼当一回事。

直到出了那样一件事。

一件大不大小不小的事。

那时候,沙漠里偶尔地有狼出没,狼的出没在大漠深处成了一件稀罕的事情。狼逮住空儿叼上一只两只羊,运用的是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却不放空枪。狼就这样神出鬼没着。好多年没摸过猎枪的牧人,像远古的祖先那样,手里提着类似狼牙棒的武器,寻了狼的踪迹追赶。无奈时有大风作怪,狼迹就断了,再接不上茬。追赶着的牧人只能掉头返回,惊异地说,这条狼可真是成了精了。

狼的胃口越来越大,吃羊似乎已经不过瘾,接着就有好几峰骆驼被糟害了。狼吃骆驼的手段堪称险绝,它不正面攻击,而是从后面进行偷袭,扑上去将爪子伸进骆驼的粪门里。骆驼疼极,拼命奔跑,那大肠便在狼爪子下脱落出来,越拉越长,僳一根绳子在阳光下弹跳着,还冒着热气。骆驼是大牲口,肠子能拉几十步远,直到倒地气绝。

后来,这狼就瞄上了老驼。

老驼也不老,正当年。老驼从来不合群,独来独往,就一个在草滩上吃草,腿上还让老满绊了皮绊子,走路一跳一跳的。狼见老驼这个样子,就不出声地狞笑一阵,又把牙磨了一磨,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胜似闲庭信步”。狼当时想的是,这老驼我吃定了,老驼的肉不老不嫩,是很有嚼头的。

老驼也没见过狼。可是,在一片开阔地上,老驼却和狼展开了一场殊死的对抗(这时,老满正躺在土屋里扯着呼噜)。

老驼始终将头对准狼,嘴里喷着白沫子和没有来得及消化的草。这样,老驼就不得不把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裆里,不停地转着圈子,用两只后蹄子旋出了一个深坑,不知用了多么大的力量。狼也转着圈子,累了就歇息上一阵子,再转圈子。直到天黑,狼都没能接近老驼一步,狼就走了,头都不回。老驼也就地卧下了(它累极了),屁股后面就是那个深坑。其实,狼并没有走远,只是虚晃一枪。后半夜狼又来了,接近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老驼一动不动,跟睡着了没两样。狼这次就很轻松地得手了,悄然地蹲进那个深坑里,将一只爪子伸进老驼的粪门里……三天三夜。

风很大。刮得昏天黑地的,呜呜咽咽的,把地皮舔了个干净,像一条狼舌头。等到风停了,天亮了,老满才从土屋里走出来,腿脚木木的,手也不是自家的,身子还有些飘。

三天三夜,老满是醉生梦死,头底下枕着三只烧酒瓶子,把酒当成饭了。醒来,想了一阵,老满才想起了老驼,就向井上走去。井上啥也没有,满满一槽黄沙,跟炒面似的。还好,没把井给填实。

老满就想,咋不把井也填实呢?

把井填实了,队长就得派人来挖,还要捎上白面和油肉,老满也跟上沾一回光,人多自然是热闹,这热闹里断定是少不了烧酒的。

老满也怕寂寞。

老驼到哪里去了呢?刮了三天三夜的风,莫不是把老驼也给刮走了呢?老满的心里忽悠了一下。就寻了去。

四下里干净得很,让风给一刮,就剩下遍地黄沙,连个羊粪蛋蛋都没有,更不要说有啥出气的活物。老满走着走着,心里又一下变得凉飕飕的。这是在天堂里,还是在地狱里?咋就这么静。

老满的眼前有个沙堆。

独独的一个沙堆,落在一片开阔地上,确实是有一些特别。老满都从旁边走过去了,又想不对呀,风把啥都刮跑了,连个羊粪蛋蛋都没有留下,咋就能剩下这么个沙堆。老满的脑子里又亮了一下。

老满就刨起了沙堆。

先是露出了两个峰袋,接着是头。老驼还有一丝儿气。

过了一阵后,老驼才抖一抖,摇落满身的黄沙,却不站起来,就那样卧着。老驼直愣愣地盯着老满,眼里淌着泪水,一道一道的泪水像枯草那样地婆娑着。

“你还是个娃么?老大不小的,若不把你的卵蛋子给骟掉,你早就是几群驼娃的爹呢。”老满竟对着老驼开起了这样的玩笑,挺没意思的。

老驼似是有些羞愧,就挣扎着站了起来,还绊着皮绊子。皮绊子把老驼脚腕上的皮都磨光了,露出几根又黄又亮的筋。

老驼的腿档里却又多出个物,长条条的,毛乎乎的。

老满被吓得不轻。再看,才知道那是一条狼。狼有马驹子那么大,直挺挺地站着,两条腿蹬着地,中间夹着条尾巴。狼的一只前爪子捅进老驼的粪门里,很深。狼已经变僵了,舌头伸出来有一尺来长。

狼是让老驼给压在屁股底下活活捂死的。

三天三夜,老驼就不敢挪窝儿。

老满就哭了,呜呜的。

“你快成了我的亲爹哩。”老满说。

后来,老满牵着老驼,老驼身上驮着那条狼,一瘸一拐地去了大队部。老满当时并不知道自家正行走在成为英雄的道路上。

老满成了英雄。

英雄老满在三天三夜的大风中紧迫不舍,和狼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虽手无寸铁,但凭着为民除害的坚强信心和意志,最终战胜了恶狼。

老满却一再说,狼是老驼用屁股给捂死的,捂了三天三夜,狼爪子把老驼的大肠都给勾坏了。

队长根本不听。

队长还说,老满你是个傻货,啥都不懂,你不这样,将来吃啥喝啥?你再胡说八道,我就送你到盐湖里挖盐去。

老满就不敢“胡说八道”了。那挖盐的漏勺有七八十斤重,老满是拥不动的。那挖盐的人没有一个不蜕几层皮,不掉几十斤肉的。

老满就有了这样一块“英雄”的招牌。

队长说,老满我给你一群羊放上。

老满说不。

队长说,老满我给你说个婆姨。

老满说不。

队长说,哈,你****的真成了英雄是不是?

老满说,我啥都不要,我就是要和老驼过一辈子。大队仓库里不是有胡麻油么,你给老驼匀上些。老驼的大肠让狼爪子给勾坏了,天热得很,那大肠头上都生了蛆,一疙瘩一疙瘩的。我不再说狼是让老驼用屁股给捂死的话,给老驼的屁股抹上些胡麻油总该行吧?

老满说得句句在理。动情的地方,老满眼里就有泪。

队长长长地叹一口气,写了个条子,让老满提上一瓶子胡麻油回家去了。

老驼的屁股上抹了胡麻油后,很快好起来,只是结下了碗大的一块疤。

老满说:“你有福呢,我嘴里吃不上,你屁股上倒是抹得油汪汪的,我恨不得咬上一口。”

老驼把前蹄子抬起来,哧棱哧棱地刨着地皮儿。

老满又说:“我是骑你呢还是不骑你呢?我不骑你,你真的成了我的爹了,这也不大好。你让我有些为难哩。”

老驼就又把前蹄子抬起来,哧棱哧棱地刨着地皮儿,然后扑通一声卧了下去。

老满一时竟不知该咋办了。

老满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不喝酒的时候,我把你拉上,我要是喝醉的时候,你就把我驮上。”

于是,在大漠深处,有了这样一道风景:一个瘦小的人拉着一峰高大的骟驼,人在前,驼在后,在沙梁上趟下两行一浅一深的脚(蹄)印,投下一长一短的影子。

老满和老驼,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几十年后,老满和老驼都老了,成了两个老家伙。

天也越来越旱。

骆驼也死得差不多了。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高原,这个曾经名扬天下的“骆驼之乡”眼看着就要变成无驼之乡了。

好多牧人被早得熬不住,或到山脚下的查哈尔滩上开荒种地,或去吉兰泰镇和巴音城里打零工。好多牧点的土屋变成了空壳壳,变成了一片废墟,大风刮过时,发出一声声凄然的呜咽,让人心惊肉跳。

就还有人和骆驼坚持着。

一个人,一峰骆驼,这便是老满和老驼。

一个曾经的打狼英雄,一峰曾经用屁股捂死一条狼的老驼,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遗忘了。这是必然的。后来出生的几茬牧人,连狼都没见过,怎么可能记得一个曾经的打狼英雄和一峰用屁股捂死一条狼的老驼呢?尽管他(它)依然活着。

队长也许还记得,可是队长已经死了。

队长先是买了一辆摩托车骑着弄钱,收羊皮贩羊毛倒羊绒,后来又鸟枪换炮,驾着一辆东风大卡车开起了金矿。队长于一个晴朗朗的夜晚连人带车翻下山沟,像一只鸟那样飞了下去。到现场看过的人都说这事奇得很,车是新车,路也平整,前一夜队长滴酒未沾,睡足了劲头。队长的死传开来,就变得很神秘了。老满得知后,像队长当年那样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我还记得队长的好,队长批给了老驼一瓶子胡麻油哩。

老满终于戒了酒,不是不想喝,是过去走下的牧点差不多都成了空壳壳,没人给老满烧酒喝了。老满也不想喝了,知道自己喝够了。

老满却并不空虚。

想想吧,人活一辈子,有谁能让自己的儿女日夜厮守着陪到死?

老满有老驼陪伴着呢。

无儿无女的老满就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了婆姨和儿女,就是—大家于人,就有悲欢离合。钱财多了也不好,就要争斗打闹。老满不,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没让钱财烫过手。那条使自己成为“英雄”的狼,还是让老驼用屁股给捂死的。

老满突然有了说的愿望。

说给谁呢?老满有时就会像个孩子一样,沉湎在自己的想像当中,周围积聚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人都在洗耳恭听。

那么,老满便也会在这种冥想和回忆里,感受到一种短暂的安慰。之后,老满就又奇怪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多话呢?

老了,真的是老了。

还有老驼。

老驼让老满真心地牵挂。

滩里没有草,老驼出去一天都混不上个饱肚子。整整一个春天,老驼就得在这样的饥荒中度过。老驼的肚子里盛的差不多都是井水,走路时咣当咣当响,像一个很大的水鳖子。好在还有一口水井。井里的水也越来越少了,不过,两个老家伙还是够用的。

老满想的是,该让老驼在这样的春天里吃上一些高粱和苞谷,如果能有一瓶子胡麻油溜进老驼的肠胃里,再好不过了。可是,去哪里找这几样东西呢?现在,大队部也成个空壳壳了,连屋顶上的木头和门窗都让人给撬走了。如今的队长是个年轻的后生,把一群羊扔给婆姨,自己到处赌博耍钱,还要弄一弄别人家的婆姨。年轻的队长还没彻底忘了老满这个老家伙,半年来上一次,送些米面,偶尔地也有几条生了蛆的干肉。年轻队长的眼里却对老满充满了厌恶,意思是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还不死?死了也能让别人清净些。老满是个拖累,老满自己都觉得是这样。见到年轻的队长,老满的脸上就先自有了惭愧。老满的继续活着,已经是个很大的失误了。

老满对老驼说:“你我都活到头了,咋还不死呢?”

老驼就把头昂着。

老满说:“那就活着吧。”

就活着,就这样地活着。

现在,老满让老驼往远处里走,去混上个饱肚子再回来。老满是眼看着老驼走远的。老驼从来没有走远过,整整三十年,除了用屁股捂死狼的那三天,老驼总是在老满眼前晃来晃去,只要老满往屋顶上那么一站,老驼就从草滩上往回走。老驼像是会识数,老满站在屋顶上,就多了半截烟囱。

……

十天过去了,不见老驼回来。

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老驼回来。

老满的心里有些急。老满腰里扎着半截缰绳,往老驼的方向蹒跚而去。天是晴朗朗的,却很白;地是阔大的,山很白。还是那样,从地上白到天上,很是没有个春天的样子。

春天到哪里去了呢?

老满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春天,草都早早地顶出了地皮儿,雪还没化尽,到处都是一个挨一个的沙鸡窝儿,每个窝儿里会有三五颗沙鸡蛋。那沙鸡真多,缰绳掂在手上嗖地甩一下,就能碰落几只。这么多的沙鸡蛋,让我也吃上一些,老满就是这样想的。老满提上个水兜子去了,只是勾几下腰,就有满满一水兜子沙鸡蛋,回到屋里生着法儿地吃新鲜。等到那蛋里有了血丝儿,就该封住自己的口了。再过上些日子,天就变得热了,草也深了,那草滩上,小沙鸡密密麻麻一层,扑棱扑棱地乱跑……三十岁以上的牧人,也许还记得这样的情景呢。

现在,草滩上连一颗鸟粪都没有。

还想吃那沙鸡蛋吗?

“你吃个尿哩。”老满此时正走在草滩上,就愤愤地想。

老满在寻找老驼的途中,断续地回忆了一遍曾经的往事。舌头根子底下湿湿的,就有一丝儿涎水从嘴角悄然地淌了下来,带着些鬼祟。

老满又想,想这些干啥呢?

老满真正想的还是老驼。

阔大的一个草滩,就是不见老驼的影子。老驼该不是卧在哪里,又用屁股捂死了一条狼吧?玩笑的话,其实,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闹过狼患。

那像是世界上最后一条狼。

老满走着,而且走了很远,乱七八糟地想了不少的事情,低着头。人在低着头或走着路的时候,总是由不住地要想一些事情,老满也是。草滩上光秃秃的,有一些零星的枯柴棵儿,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黑石头。老驼就嚼着这些“黑石头”,老驼的牙口坏了,嚼不动了,就该喝上一些水。不喝不行,枯柴硬得很,不喝水会把肠胃里的苦胰子给刮出来,那就更不好活了。老驼把头昂得高高的,还想活呢。就活着吧,为啥不活着呢?就活着,好好地活着。

老满走着,眼前却出现了一样东西,有一点白,也有一点红,白和红柔柔地掺和着,也很像一块石头,是那种被人叫做啥玛瑙的石头,奇怪得很,也鲜亮得很。老满就把眼睛猛地睁大了。

是一副骨头架子。

这就是老满要找的老驼。

老驼被扒掉了一张皮,剁掉了四个蹄子。

老满就一个跟头栽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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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江影帝江余笙是个病秧子,而且从来不和粉丝互动,签名都不给!!!但依旧有数不清的粉丝喜欢他那病怏怏的模样,宠着他那老子天下第一的坏脾气。但是有一天江影帝居然主动给粉丝签名,还合了影???有情况!!!江影帝持续营业中……
  • 古来天今

    古来天今

    古,有子龙、云长、翼德、汉升、孟起,五大将叱咤风云,领蜀军之猛将,不败之军,五虎是也。今,有百里、五谷、梦轩、东方、四起,五大公子占据网盟,领八方之军,十方之队,战敌百万,所到之处,无往不利,此,五虫是也。当今天的我们,回到了古代,然而却并非向今时今日那样书写出来的一样,唯有战出一片天!顶天立地,霸天!镇地!今后,唯叫五龙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