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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驼队(1)

要想有吗?有骆驼

要想家吗?有骆驼

——阿拉善民歌

这支驼队是在1977年夏秋之交的—个很平静的早晨起程的。

亘古的太阳迎接了这支驼队的长旅。没有喧嚣,没有纷杂,像是一个被重复过千百次的并非惊心动魄的传说的开头。苍天下,是海海漫漫的沙漠,这天设地造的黄色屏障,犹如一条无头无尾的巨蟒,横陈在驼队的脚下。

阳光即白。紧接着,天空便淡化一层幽蓝,那随之而来的燥热就在情理之中了。一道道沙梁蜿蜒远去,又因为深受风的侵扰,勾勒出无数弯月的形状。下坡时,驼队遇到陡然鼓荡的险峭,立刻没了悠闲,纷纷东摇西摆,像从虚空里栽落,又似遭遇无端袭来的强盗,方寸大乱。驼铃声骤急而紧迫,将驼背上的人与物颠起放下。渐渐深入沙漠腹地后,这种悠闲与紧迫交替更迭,形成铁一样的规律。驼队不大,十三峰高大强悍的大骟驼,桶口般粗的蹄蹼落下去,腿部立刻鼓起刀背样的肌腱,威猛得令人咋舌。二十六只耸立的驼峰齐刷刷排开,又像浮出一脉黛青色的山峦,在沙梁上缓缓游弋。其实,这些骟驼都是极乖顺的,往来于浩瀚的漠野,一双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新奇若渴,只剩得负载了重物苦受。

沙漠,凝固的海。

这里是世界的另一个终极。

我骑在驼背上,扭动着逐渐变得僵硬的脖颈八方逡巡,倒也能瞅得出一星半点的青绿。青绿时断时续,若隐若现,是柴棵或是蒿草却又模糊不清。驼蹄上染织不出一丝绿意,只是荡开层层水般涟漪的沙浪。也有小小的沙鼠趴伏在地上,花尾巴卷曲了再伸展,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一草一物,呈现出生命的顽强,却又是那么的困顿。没有飞鸟,高天上一抹薄云,像被牧人随手丢弃的羊绒,惆怅地泊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只想说:大漠深处无故事。

“这狗日的天,骚婆姨脱光了身子要吞我们的力气。”巴木突然刻毒地骂了一句。巴木打的是头阵,身子歪斜着跨在最前面的驼背上。走了差不多半日,才有人说话,没想到山口的第一句就扯到女人身上了。想想这比喻又有一定的道理,在这远天远地的沙漠深处,十三峰骆驼和三条光棍汉子,一律的雄性。巴木是驼队的头,长得人高马大,很自然地做了我们的“舵主”,乔山和我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巴木不言语时,我们也懒得说什么。既然巴木起了话头,再是沉默不住的,但在下坡时须谨慎一些。六只人眼睁得铜铃般大,免得出师不利栽下驼背,不定伤着什么地方。在沙漠深处行走,最能感受得到时间的漫长,摇晃在驼背上随心所欲地聊天,路途才会在无形中缩短。这是经验,大漠人屡试不爽。乔山戴一顶草帽,遮去一张圆胖的脸面。帽顶儿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一撮黑发朝天撅起,颇有些怒发冲冠的样子。听见巴木的话,乔山嘟囔一句“老母猪也是光身子”,然后汤汤水水地笑了起来。巴木这时转身倒骑在驼背上,缰绳梢子在手里绕成一朵花:“你没见过女人光身子,自然是识不得的。和尚你知道么?和尚就不能沾女人,沾了女人会漏掉精气。”我的这两个伙伴就这样信口开河,无聊地打着嘴仗。一个不怒,一个不恼,既相互依赖又相互排斥,都争着要占据上风。

其实我是准备看书的。

书就装在我贴身的衣兜里,左边是语文,右边是数学,捎在驼峰上的帆布书包里是政治历史和地理。从牧业队长宣布由我们三个人组成驼队,到五百里外的查拉湖驮运红盐的那一刻起,我人生旅途的目标已经十分明确:考上大学,走出沙漠。我没敢向巴木和乔山透露我的真实目的,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懂得失去朋友可能危机四伏。我的父亲断文识字,因此做得比别的牧人开明些,咬紧牙关供我从小镇中学毕业。

秀才,巴木和乔山都这样唤我。

承蒙关照,他们将我视为文化人,他们出的一道题我却回答不上来:“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是咋回事?”谢天谢地,我的这两个伙伴虽然嘴巴不饶人,心眼儿还不错,并不过分难为我。驼队出发前,他们把一峰最乖顺的骟驼留给我骑,途中不会有意外和闪失。骑在摇摇晃晃的驼背上,书总是拿不稳当,书上的子像大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游移不定。我强迫自己默记,历史地理搅成了一团。在我上学读书的年月里,绝大部分时间却因“知识无用”而杂草丛生,可供营养精神的智慧的果实极少,我并没有读过几本像样的书。现在是1977年的夏秋之交,恢复高考的消息早已经飞遍了大江南北,也使我真实地感受着出自灵魂的另一种饥饿和精神上的忐忑不安。作为高中毕业生,无论如何我是要试上一试的,这是我这个牧人之子能够走出沙漠惟一的通道。但是,摇晃在驼背上的现实,又令我的情绪总不得昂扬。我梦想走出沙漠,一路往南而去。那里有真正的海,水天一色,帆影点点,烟波浩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的梦里也有船,大概有几十层楼房那么高。见我端坐在驼背上沉思,巴木和乔山便齐声唤我。乔山摘了无顶的草帽,袒露出圆胖的脸面,两只小眼睛极其有神。巴木也是,倒骑在驼背上的样子像一只盘踞山头的鹰,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我知道自己是逃不脱的,心里不由变得慌张起来。后来,一股莫名的烦恼缠绕着我,我抬头愤愤地说了一句:“你们除过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还能提出别的问题吗?”

驼队霎时陷人沉默,只有驼铃响得单调而又沉闷。

巴木和乔山相互看看,表情古怪地笑一笑,然后回过头去赶路。虽说已是夏末秋初,沙漠里依旧蒸腾着灼人的热浪,一泻无余地烘烤着所有的生灵。那种让城里人津津乐道的海市蜃楼,就充斥在驼队的前方,我们却不屑一顾。太阳的烈焰包裹着沉寂的沙梁,包裹着远行的驼队,也包裹着三个无语的汉子。沉默又似加剧了燥热,日火与心火,里外合围,焚烧着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三个人萎缩在驼背上,立时就小了许多,像是裹了白布的木偶毫无生气。我的脑袋又轰轰嗡嗡的,感觉有一辆汽车开了进去,很快就要承受不住这样的重负。凝视苍白无雨的天空,我的情绪难以理喻地坏起来。再想这样的旅途才只是个开头,骨头里都是拂不去的沉重。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了,设若有一个千岁老人向我走来,讲述一个神秘而又动人的传说,可能是再好不过的。头顶上是恣肆挥洒的阳光,脚下是绵延起伏的瀚海大漠,当我明白自己已经十六岁了,对神话和传说不再怀有那份好奇,也就更加嫉恶命运的不公。没有什么老人,也没有神话和传说,有的只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伙伴巴木和乔山。

人和驼的投影像黏稠的黑汤一样,聚集在驼蹄周围,令人怀疑行走在地球的赤道上,或非洲的撒哈拉沙漠里。这里当然不是非洲的撒哈拉沙漠,而是中国最西北端的阿拉善。阿拉善沙漠是世界第三大沙漠,这已经足够了,但没有充满诗意的仙人掌和棒棰树。我知道这种情绪是危险的,应该有一种圣洁的感情在心头萦绕,流连忘返才是。可是我做不到,尤其在1977年这样一个年份,我被一种叫做前途或者命运的东西很深地困扰着。

驼队停止运行。驼队停泊在一道高大的沙梁上,驼们开始反刍积存在胃里的草,吞咽的声音很响,像一台功率强大的水泥搅拌机,掀起一阵又一阵杂乱无章的撞击声,惹得我们的食欲也旺盛了起来,开始分泌苦涩的口水。三个人跳下驼背,脚板触及松软滚烫的沙地时,一个个又都是跳舞的模样。饭极简单,干得能砍死狗的饼子和浸出盐渍的咸菜疙瘩,每人怀抱一只大得像炮弹一样的铜茶壶。没有油肉,却有联想,手抓肉是那么的喷香诱人,但与我们相去甚远。就连这些食物还都是定量供给的,羊是集体的财产,随意宰杀不得。当1977年如期来临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走出饥馑。

我们都很穷,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

也许巴木和乔山更为不幸,他们没有进过一天校门。关于他们两人的身世,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缺乏全面的了解。他们在大漠深处走来走去的时候,我正在小镇学校不间断地读书直到高中毕业,只在每个假期和父母厮守一段时光,基本上是足不出户,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们一道拉起骆驼走那长长的沙漠。而我们的父辈,却都是从金黄的麦地里走出来的。巴木和乔山没爹设娘,两个孤儿正好称兄道弟,无牵无挂。牧业大队每逢挖并打草等重活,断定少不了他们。拉骆驼走沙漠,巴木和乔山更是行家里手,而我介入其中似乎有点偶然。高中毕业回到父母身边,出门站在屋檐下,看不够一只孤鹰一匝一匝地绕,心里就堵得慌。将我划入牧业大队劳动力的名册里后,头一遭派工就让我去找巴木和乔山,跟着他们去拉骆驼走沙漠。大队部是四面土屋围起的一处院落,只留一个豁口往南延伸,车马道连接了通向小镇的土路。巴木和乔山住在大队部的后墙下,原是喂养骡马的饲料房。阿拉善沙漠里,除却当地的蒙古人,剩下的都是从邻近的河西走廊辗转而来的汉族农民。落迫、贫困使我们的父辈背井离乡。趟出家园,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背对故乡总拂不去心绪的苍茫。巴木其实并不姓巴,他把自己的姓都丢了。浅出了这构成一种命运,深入了这是一段历史。

是沙漠抚育了我们这些原本是农家的血种。

感谢沙漠。

但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沙漠却常常使英雄豪杰望而却步。遥想当年,岳飞虽有金戈铁马踏破贺兰山阙的宏愿、写下壮怀激烈的于古绝唱《满江红》,也许就是这无垠的沙漠却挡住了壮心不已的马蹄呢?

因为是中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出门远行,母亲非要送我一程不可。母亲站在屋前的一道沙梁上,目送我向大队部走去,额角的一缕白发在风中悄然飘动。渐行渐远,当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母亲的身影依旧没有改变。我知道母亲是在默默地祈祝我一路平安。这样的幸运,巴木没有,乔山也没有,我应该感到满足才是。可不知为什么,与驼队同行,与朋友相伴,我却照例拂不去漂泊和流浪的感觉。这样想着,竟意外地捕捉到一只飞鸟,倏忽从眼前掠过。追紧了再看,飞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熔化进太阳的光辉里,疑是自己又产生了某种幻觉。

驼们这时停止了咀嚼和反刍,都又叉开后胯撒起尿来,尿水聚成一条条粗而长的射线,很有力度地喷发而出。一时间尿声大作此起彼伏,灼热的沙地急切地汲取着水分,喧哗异常。而驼们的两眼却紧紧地闭着,像是进入了超凡忘我的境界。这种情形确也有趣和好笑,就如同憋足了尿的人急于排泄,洋溢着莫名的快感。而我的两个伙伴这时又打起了嘴仗,这是两个见不得又离不得的冤家,得来的空闲都让唇枪舌战给填满了。或许是上苍的刻意安排,一个瘦,一个胖,形象就构成一种反差和互补。原本想借此机会看几页书的,见巴木和乔山吵得不可开交,我伸进衣兜里的手又缩了回来。书是看不成了,我只好悉心“阅读”他们二人的长相,以便消磨这无聊的时光。

巴木虽瘦,却是一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架势。整个的人硬得像一块生铁,有棱有角。他身上的毛极浓密,摆布的位置集中在胸脯,由一条醒目的黑线连接咽喉和肚脐,毛色油亮自然卷曲,像得着了雨水的草滩,生命力极其旺盛。又活脱脱一个黑煞神,乍见还有几分梁山泊好汉李逵的模样。

李逵是个矮个头,巴木却很高大,仰面躺展了睡,一条铺开的驼糖不够用,头和脚都要搭到外面去。或者更似花和尚鲁智深,但鲁智深显胖,故而巴木就只能是巴木,再找不出可以恰当类比的古典人物。那时,我有幸看过当反面教材出版的《水浒传》,对书中那些呼之欲出侠肝义胆的梁山泊好汉印象尤深。

乔山名不副实,与山无缘,地道的一个胖墩子,骨头里面都是肉。也有奇的一面,漠野的阳光偏就晒不黑他,脸面白净红润,身上缺毛少须,少得几近于无,只布些淡淡的黄茸,逆了阳光才能看得真切。他的优势是一副生来微笑的面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这样的一个人,古典人物里不太好找,找也是可以的,譬如阴阳怪气的太监。这样琢磨罢,我又暗自责悔,将乔山比做太监太可恶,不够道德与仁义。巴木的语言功夫不及乔山,却懂得在乔山的面貌上大做文章,揪住缺毛少须这一条,贬他枉为男子汉。乔山白净的脸面果然也浮出一些羞惭,却不作任何辩解。巴木只要占了上风,也就及时收兵,岔开话头去,流露出很友善的一面。

乔山贪吃显而易见,吃的动作是一种饿极了的馋相,很夸张很变形。同样的吃喝,似乎在他身上格外发挥效能。较之我的食量最小,该吃的一份略有剩余,我便将食物匀一些给乔山。乔山也就无愧地收受,还说:“墨水喝多了,饭量就少。”小小的幽默,小小的机智,惹得我惭愧顿生。在那样的一个年代里,我怎能有书可读呢?乔山的这番话,对我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嘲弄,尽管乔山并不是有意的。

面对高远的天空,我只能无言地垂下头去。

至于我本人,最好就不用提及了吧?巴木和乔山只以“秀才”两个字概论,给我的感觉就是乞丐披了一件讨来的长袍马褂,实在不够合体。自信牙齿还算白,是在小镇中学天天刷牙养成的。牙齿的白与不白,口中有没有大蒜的臭味,曾经是区别城里人和乡下人的一个很具象的标准。现在我与巴木和乔山一样,是一个行走在沙漠深处的拉驼人,牙齿的白与不白毫无意义。在这样的并非惊心动魄的长旅中,只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巴木和乔山各有千秋,对他们我难有明确的倾向和取舍,这恐怕也是一种两难境遇了。

小憩之后,驼队又出发了。巴木在前,乔山殿后,由我居中,驼队依然保持着这样的格局行进在沙漠深处。太阳开始向西倾斜,沉降的速度缓慢悠长,由炽白而淡红,像一只出炉的陶器逐渐地冷却。驼队的身影也在悄然地拉长,往东边的沙梁上泊去。这时,才有些许小风徐徐飘来,被烈日暴晒了一天的肌肤,敏感地觉出一缕缕清爽,形同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摩挲,竟舒坦得入骨入髓。远眺,道道起伏的沙梁被西天初睨的一抹云霞染红了梁顶,沉寂中有了一些飘逸,宛如蒙古族姑娘出嫁时佩戴的富丽堂皇的头饰。

天地造化的玄妙,细品起来也还是有滋有味的呢。

都说大漠是牧驼人的天堂,真正的牧驼人是不兴走出大漠的。他们心安理得地各居一方天地,完成从生到死的轮回,顺其自然而不为浮华和喧嚣所动。接近自然,也就更接近真实。驼队旅行的第一天即将结束,我们却意外地遇到了一支牧归的羊群。这是一个不大的羊群,羊们善良的眼睛在霞光里星星般闪烁着,边走边寻觅散落在梁坡下稀疏的草棵,对缓缓走近的驼队表示了友好和接纳,四脚类的生灵总是更加地保持着古老的融通。在远些的一道沙梁上,端坐着一个牧羊女,头顶上的红纱巾时隐时现,在微风中火苗一样地轻轻舞动。这是大漠深处一道亮丽的风景,充满灵性,诱人遐想。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翘首注视那个牧羊女。尽管我们看不清她的容貌。巴木和乔山早已是醉微微笑眯眯的了,我能觉出他们两人眼里那炽烈的渴望和期待。是的,这没有什么羞于示人的,包括我在内,我们青春期的躁动,早已经像万物的惊蛰一样焦灼不安了。

漠野,静静地展示着它的大度和宽容。

驼铃,响得寂寞而执著:丁冬,丁冬。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乔山还是一个贼。在大漠深处,又是一个手段高明的贼,理由却很简单,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羊群距离驼队越来越近,这时的乔山脱下汗褂搭在驼背上,远远地看去就是驼背上的人趴在驼峰上昏昏欲睡的样子。

乔山的手脚变得出奇的灵活,一只脚腕套进镫眼,头冲下吊在骆驼的肩胛旁,用手拍打骆驼的肚腹。驼队穿过牧羊女与羊群之间,并与羊群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只半大的绵羊已在他手中了,羊群顷刻间失去了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伴。

那只可怜的羊已经毙命,竟没来得及挣扎和哀叫一声。乔山眼疾手快的样子让我惊诧不已,他那瞬间的举动是那么的不可理喻,而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那个端坐在沙梁上头裹红纱巾的牧羊女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痴迷地倾听着驼铃声呢。我很是冲动,道义的驱使让我不能视而不见,我要谴责这种损人利己的行为。乔山笑嘻嘻看我一眼,大概是我激怒的表情触动了他,他说:“我是个贼,这种事我一路上就做一回。几百里的路程,肚子里不存点油水能熬得下来吗?你放心,返回的时候我们会丢下一袋子盐。”话不投机,我要听听巴木的反应。巴木却无动于衷,显然是许可了乔山的行为。巴木说:“做贼也不容易,有胆量才行。有的人做官还要做贼,明里是官,暗里是贼。”

乔山说:“他大队长的弟弟为啥不来?结巴嗑子偏要当老师,混了个初中毕业,连算盘珠子都不会拨,凭啥?还不是他哥哥大小是个官。”

巴木接着说:“为啥又派了你来?按说这老师让你这个高中生来当最合适,也不枉了那些牧民的娃。人家就怕你和他的结巴弟弟争这碗饭。你这个秀才,莫非真不明白?”我说不出一句话,原因是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异常复杂。

巴木和乔山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期待着去当那个民办教师,与大队长的结巴弟弟相比,我应该更有优势。然而,那个位置不属于我。我的心里虽然很不服气,却也只能是无奈。说到“混”,我这个高中生不也是混出来的吗?比一个真正的初中生也强不到哪里去。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这曾是老师对我们这些学生的评价。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大漠长旅,也许是我人生的重要一课呢。

我默然无语。

夕阳沉没了。空阔的大漠浸透在日落后的静谧中,散发出岁月悠古的气息。我们在一面平缓些的沙坡上升起了驼队长旅的第一缕炊烟。篝火在燃烧,映彻暗夜里的一片沙地。

三个人围坐的影子扭曲着,跳着一种古怪的舞蹈。十三峰骟驼卧成一堵褐色的墙,给我们以厚重的安全感。在大漠人的眼里,骆驼比牛马更具有灵性,它们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鼠眼、牛蹄、虎耳、兔唇、龙额、蛇颈、马肚、羊鼻、猴毛、鸡胸、狗胯、猪尾。如此说来,有这样的十三峰骆驼陪伴我们如影随身,我们有福了。

巴木和我是用不着动手煮饭的,乔山主动承包了去。一会儿,铜锅里的羊肉散开鲜嫩的香气,我们的肚子里果然能够存储一点油水了。这还不算什么,我们又有烧酒可喝,当巴木变戏法似的倒腾出一瓶烧酒时,世界一下子美好得让人晕眩。这竟然是他们两人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的仪式,欢迎我加入驼队,还说驼队里头一回有了一个秀才。烧酒瓶子静静地蹲在火堆旁,火光使它通体幽蓝夺目。看着巴木和乔山在火光中闪烁着的诚恳的表情,我心潮逐浪。巴木和乔山朗声大笑,然后用手拍打身体的每个部位,发出噼噼啪啪的节奏。看他们两个配合默契,即兴表演的样子,我的内心又有了对他们的歉疚。他们这是因我而歌因我而舞,我不再犹豫了,伸手接过了烧酒瓶子,巴木和乔山齐声叫好,又将一块最好的手抓肉递给了我。我的道义上的谴责与歉疚在一种微醉的状态中消解,终究抵不过同伴的浓浓情谊和香飘八方的肉味。我入伙了,我成为了一个拉驼人。乔山将羊骨头啃得极为干净,甚至把骨头里的油髓都吸食了,“杀生害命,骨头啃净”,他边说边摇晃着满头热汗的大脑袋,得意与忘形俱加。乔山的食欲太过旺盛,那聚精会神对付羊骨头的表情,又使我止不住酸涩并涌。陡而记起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的,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杂以番薯南瓜之类。我们顿顿吃干粮,又有酒肉相佐,也算是大大地奢侈了一回。

夜已黑透。那颗太白金星就出现在亘古的位置上,据说除了日月,它是我们人类能够看见的宇宙中最亮的星。随着夕阳余辉的隐退,太白金星像雄鸡引亢,继而唤醒无数小星。无数小星又似涓涓细流,组成繁茂如织的通天长河。金木水火土,十万八千里,大漠之夜展开了自己固有的沉寂与生动。

天当被,地当床,吃饱喝足后,我们三人横卧在沙坡上,均无睡意。酒的作用令我在不曾有过的激奋中回想和展望许多往事,世界在现实与未来、真实和虚幻中摇摇摆摆,化做白日里驼背上的运行。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在遥远的阿拉善沙漠深处,在地球的一块巨大的浑黄的肺叶上,三个青春躁动的汉子,面对灿烂星空做着怎样的梦想。我凝望着星空下被沙梁切割成弧状的曲线,朦朦胧胧的思想像一只鸟隐入黑暗,飞向远方。

远方是什么?不得而知。

这时,躺在我身旁的巴木突然跳了起来,脱得一丝不挂,任清水般的夜风抚遍全身。束缚肌肤的桎梏剥尽,肉体和灵魂竞相舒展,巴木毫无顾忌地吼喊着,狂跳着,大幅度地扭动着四肢,如果腰间再系一块兽皮什么的,就和原始部落的狩猎者没有两样了。这便是最感惬意的享受呢,浑身的疲惫,满脑的抑郁,都会随之消散。我偷偷地欣赏着巴木的雄性风采,那从咽喉开始自上而下连缀一体的黑毛,在主人不断舒展狂放的动作中,如荒丘大野上的劲草,而那挺拔的生殖器则有如一只伺机待发的野兽。我看得心动如鼓面烧耳赤,却又不敢弄出丝毫声响。

乔山嗤嗤笑罢,问我:“秀才,你看巴木那模样像个啥?”

像个啥?思索半晌,我还是回答不上来。

乔山说像春月里发情的公驼。我看了乔山一眼,对他的比喻暗自认可。坦率地说,这个比喻还是很形象很贴切的。人有其能,其能又释放出其妙,眼前又浮现出乔山垂镫偷羊的情景。一个“贼”字,让我琢磨得焦头烂额又兴味盎然。

巴木吼喊狂跳得累了,才重新躺倒在沙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又突发嘘叹:“你们说,现在天底下有多少人在男欢女爱?”

刚刚认可乔山比喻的形象和贴切,又该惊异于巴木想像力的“丰富”了。这确是一个难题,恐怕没有谁能回答得出来。我的这两个伙伴总是时不时地提出一些料想不到的问题,这样一路走下去,怎能消受得了?揣在衣兜里的书,我始终没能掏出来看上一眼。我知道我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好在巴木和乔山又开始了嘴巴上的战争,像两峰公驼纠缠不休,舌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向纵深发展,不分胜负。

我仰面朝天。浩浩漠野,荡荡秋夜,面对清纯如洗不含任何杂质的星空,我还能够辨认出几个著名的星座。星云密布,大星亮,小星弱,再小的星便模糊成一片云。这样的摆布,大约与人间也没有什么区别,天上人间于冥冥中似乎早就有了亘古的对应与沟通。无论大与小,强与弱,他们都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目不转睛地凝视得太久,那星云竟缓慢地降落,压得越来越低,产生即刻扑面而至的感觉。无数的星或平静或急切地眨动着,闪耀出深邃的灵光。古诗词我还是接触过一点的,比如“无边瀚海人难渡,端赖驼力代客船”,比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再比如“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都是千古绝唱,细思量其中的奥妙,便能觉出几分刻骨的寒彻。这样凄绝的诗词是不能随便吟诵而出的,我也怕自己这种多少有些愚钝的举止,会遭到巴木和乔山的耻笑。

篝火早已黯淡下去,灰烬里偶尔炸出一两颗火星,状如垂暮者的回光返照。没有如盘如钩的月亮,只有如织的繁星,漠野只是铺展了一层青虚虚的微白。巴木又起身坐着了,他翻来覆去的样子倒叫我心生不安,很担心他又要提出什么难堪的问题让我回答。巴木摸索着卷起一枝烟猛抽,他的脸面在烟头时明时灭中变得十分怪异,阴影部分格外坚硬,像是庙里泥塑的金刚,那骇人的目光又仿佛是从一只狼身上发出的。乔山自顾睡去,看来是被语言的刀枪棍棒折腾得困乏了,睡得一副猪样。

巴木终于扔掉烟头,对我说:“你也睡吧,学问装进肚里是自己的,白天不怕人来借,晚上不怕贼来偷。明天,我们就要进乌呼森沙谷了。”

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静卧的驼们也突然地骚动了一下。驼们平静后,又有什么小动物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像在刻意为漠野的安谧做着一种铺垫和诠释。微风掠过时,其声顿失,世界又如一摊死灰。沙地吸收的热量释放完毕后,浮荡出砭肌入骨的冰凉。

令人迷乱的大漠之夜啊。

后半夜无话。

第二天,我们都醒得很早。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们已经匆匆吃喝罢了,牵缰认镫跨上各自的驼背。我摸摸衣兜里和捎在驼峰上的帆布书包,书发出“格棱格棱”的声响。这就很好,我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又是一个大晴天。在沙漠深处,没有黄风四起的日子是很难得的。巴木回头看看,见我和乔山已准备好了,不轻不重地磕一下脚边的驼镫,头驼便迈动粗壮有力的蹄蹼,牵扯着身后的驼链子,摇响垂挂在最后一峰骗驼脖颈下的铁铃:丁冬,丁冬。

巴木和乔山都是肃然着的,肃然得有些隐忍,与夜里的情形大相径庭。走一回长长的沙漠,这才是作为牧人的人生第一课。在父辈们的眼里,当我们被驼背托起时,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男子汉生命历程的真正开始。天长日久,莽莽苍苍海海漫漫的原野上,就有了一条深深的驼道,穿戈壁,过草滩,但是绝大部分却在起伏的沙漠里。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驼道是没有的,它只能真实地镌刻在拉驼人的脑海里。

其实,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对走沙漠是编织了一幅美好图景的,这大都源于父亲酒后的故事。父亲也曾是一个出色的拉驼人,最辉煌的记录是几十年前拉起二十六峰大骟驼,给现在的呼和浩特送红盐,过黄河时等了九天九夜,直到河面上结出一层厚厚的冰,不仅逛遍了七七八八的大召小召,还攀上了当年和日本鬼子打游击的巍巍大青山。故事结束的时候,父亲总不忘续上这样一句:人活一世还不就是个“走”吗?父亲把他曾经的故事讲给我听,却又执意让我到小镇学校去读书。现在,我又要回过头来补上这一课。是偶然的遭遇,还是命运的必然,或者,答案就在这一次的长旅中。

驼队拐了一个弯,眼前很突兀地出现了一道由石砾堆砌而成的巨大的塄坎,像涨潮后溢出堤坝的海浪,还没来得及退却,就永远地凝固在那里了。正午的阳光下,塄坎是灰黑色的,与横向延伸的沙谷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在浑黄的大漠深处,这种地形地貌显得很奇特,沉默中透着阴森和峻烈。这就是乌呼森沙谷?我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巴木。巴木跳下驼背,眯起浓眉下的眼睛久久地站着,像一棵挺立的梭梭柴等待着雨水的来临那样。我不明白巴木为何这般凝神深思,阳光照射着他那阴沉沉的脸。我说:“巴木,你为什么要停下来?”

巴木说:“你看见啥了?”

我茫然地摇头,除了灰黑色的塄坎和荒凉的沙谷,还能有什么呢?放眼望去,整个沙谷寸草不生。

“再看,往细里看,走沙漠就该有一双千里眼,要不你走不出这条沙谷。”巴木说。

我顺着巴木的指点看去,立时毛骨悚然头皮发麻,险些从驼背上栽下来。在一处塄坎下,我看见了一具骷髅,那骷髅的眼窝正就对着我,射出两道蓝幽幽的光束,冷丝丝地夺人魂魄。周围还散布着大量陈年的白骨,有的骨架还基本保持完整,像标本一样陈列在阳光下,展示着那曾经的鲜活和生动。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乌呼森沙谷了。“乌呼森”是蒙古语,意思就是死亡,那么,乌呼森沙谷就是“死亡沙谷”。我暗嘱自己要镇定,可生理上的反应又使我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幸亏身边有巴木和乔山,否则我怎么面对眼前这恐怖的景象?我有点儿害羞,承认了自己的怯懦。心慌意乱间,前方的天空出现了几个移动的黑点,先是懒洋洋地盘旋飘浮,渐渐地放大后则是几只飞翔的苍鹰。苍鹰怪叫着,声音嘶哑而狰狞,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苍鹰会发出这种疹人的叫声。

巴木这时高昂着头,扯出一声作为前奏的长调,唱了起来:

大雁比不过

在高高的山崖上飞翔

祭奠你呀

你这至尊的天神

鹞燕比不过

在遥远的沙漠里飞翔

祭奠你呀

你这圣明的天神

这是一种仪式的进行吗?

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是多么的孤陋寡闻啊。

巴木的歌声像一把带血的利剑在炽烈的空气中穿行,是那么的苍凉,没有经过修饰和技巧处理的歌声,于粗悍中更富有原质。我预感到在这条漫漫驼道上,很久以前曾发生过或悲壮或惨烈的故事,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许多的故事便变得扑朔迷离了,覆盖着一层神秘与恐怖的强烈色彩。神秘与恐怖往往相伴而生,是一对孪生兄弟。

巴木唱过之后才恢复得轻松和平静,迈着大步走向头驼。他认镫的方式与众不同,并不把骆驼捎倒卧下,而是一只手攀住驼韂,一个鹞子翻身便跨了上去,稳稳当当地坐在驼背上,这就是长年拉骆驼走沙漠练出来的功夫。还有,驼道上有几座额博,每一程有多远,沙湾下的水怎么找,全都在拉驼人的脑子里装着,相伴一生一世。风霜雨雪,昼出夜伏,拉驼人的每一程都必须走到该到的地方。我记得父亲就曾这样说过,父亲说着这些的时候,将那烧酒壶儿咂得吱吱地响。现在,我终于从巴木身上印证了父亲的那番“拉驼经”。

告别了乌呼森沙谷,告别了在沙谷上空盘旋的苍鹰,我们的驼队又开始了跋涉。我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乌呼森沙谷,目光越过那道灰黑色的塄坎时,却无意地看到一个三角形铁架耸立在一座浑圆的沙丘上,隐约可见架顶上有个鸟笼子一样的东西,涂着红白两种颜色。其实,三角铁架就在驼队经过的旁边,与乌呼森沙谷遥相对望。如果说我刚才还因为那具骷髅而心生恐惧,面对三角铁架便又感到由衷的欣慰,据说这三角铁架是用于飞机导航的。毕竟,原始和荒蛮不再成为大漠深处独有的风景,现代文明不仅鸟瞰着大漠,并已深入它的腹地,与原始和荒蛮作着抗争,尽管它的步履是那样的迟缓和艰难。

我突然兴致倍增,很想与巴木和乔山“研究”一番乌呼森沙谷。

关于乌呼森沙谷,巴木说他也只是走过两三次。听老辈人讲,驼队走到这里很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原来的地方。很早以前这里死过不少人和骆驼,遗留下大片白骨。

有个寻找牲畜的牧人在沙谷里看见了一根斜插着的铁管子,出于好奇就往下刨,硬是刨出来一辆吉普车和三个人。吉普车完好无损,车里的两男一女却成了干尸,那根翘出来的铁管正是车上的排气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已经无法确认,但在当地牧人中流传了好长时日。

“后来呢?”我紧迫不放。

“后来,就听人说,那沙谷底下埋的都是吸铁石,车是让吸铁石吸过去扣翻的,又让随后赶来的沙暴给埋了个严实。”乔山补充说。

摇晃在驼背上。我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假设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是不是可以说沙谷下面是个巨大的磁铁矿,形成了一个强烈的磁场。但从地貌观察,它却更像一个古河床,河水干涸后便形成了大风口。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巴木和乔山听,他们先是有些愣怔,过一阵才点了点头。

巴木说:“你说的那个啥磁场我不懂,大风口倒是真的,说不定我们晚上就能遇见沙暴。这地方日怪得很,黄风怕落日,这里偏是日头快要落了才起黄风。”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和巴木的判断,西边的沙梁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啸,接着从天脚处涌起扇状的黄雾,沿着沙谷袭来。

巴木吼喊一声:“快走,躲过风头。”

沙暴毕竟是很可怕的。在可怕的沙暴濒临之际,我第一次获得了被伙伴认同的快感,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乌呼森沙谷终于被驼队甩在了身后。躲过了风头,却没能躲过沙暴的袭击,狂风裹挟着沙尘尾随而至。弥漫的沙尘里,我们的眼前神奇地出现了一座黑色小屋。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小窝棚,上半截伸出地面,有门无窗,墙是用羊粪板砌成的,像蹲着一只独眼的大黑狗,守护着一片领地。

狂风中,巴木和乔山将十三峰骟驼捎倒卧下,又紧紧地链在一起。他们的动作十分利索,不慌不乱,我却只能呆头呆脑地立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眼瞧着他们的衣服在风中旗帜一样地鼓荡翻飞,猎猎有声。这又使我感到自己竟然是个没有用的人,在关键的时候反而显得多余了。

今晚,我们要在小窝棚里过夜了。我们向小窝棚走去。

棚檐下露出的苇笆已经枯烂,在风中张扬着,发出断续的呜咽,迎接我们的同时也在诉说着什么似的。小窝棚里漆黑一片,走进去的感觉如同沉人黑缸里,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像一只盲眼的鸟不知所措。等到乔山点燃一堆柴火,我才看清这“屋”里的全部内容,除了角落处垛一些干柴,别无他物。墙是黑的,顶棚也是黑的,布满年久日深烟熏火燎的累累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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