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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驼队(2)

乔山支起火撑子烧水,往铜锅里投进去一大块砖茶。

“你别小看这点柴,金贵着哩,得省着用。这柴都是拉驼人留下的,歇脚养足了精神,走之前你还得留下一堆柴,这是驼道上流传下来的规矩。”乔山的声音在小窝棚里缠绕,像有人在旁边瓮声瓮气地应对,平添几分古旧沧桑的气息。我说:“我懂。”话说出口,猛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是巴木在身后看着我,我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柴在火中静静地燃烧,它们是一些灌枣、霸王和梭梭的根,都很耐烧火焰极旺。火光洒满了小窝棚,烟雾袅袅婷婷,那不忍离去的样子让人备觉亲切。小窝棚不再像沉沉的黑缸,它的温暖使我在这几天的旅途中或多或少地有了如归的感觉,尽管外面的风声依然呜咽如泣。“烟暖房,屁暖炕”,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啥?”乔山问我。

我说不笑啥,就是想笑一笑。

巴木却很严肃,瞪着眼:“你还笑?你身上的火柴呢?”

没想到巴木会这样问我。我答不上来,我压根就没往这事上想。火柴?火柴不是在你们身上装着吗?

“拉骆驼走沙漠,不带火等于把大半条性命交给老天爷,伙伴伙伴,火才是伴,”巴木抬手指了指顶棚:“你往上看,看见有啥?”

我看不出顶棚上有什么,便又莫名其妙地看巴木。巴木从苇笆和椽子的夹缝里取出一个被烟熏得乌黑的小布包递给我,让我打开。小布包里是一盒火柴,火柴头儿有黑有绿有红,甚至还有一根白头火柴。

巴木说:“这盒火柴救过拉驼人的命。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去动它。前面的人用了,随后的人就得续满,这也是驼道上的一条规矩。”

乔山叹口气,目光幽幽地说:“就这么个小窝棚,也是拉驼人盖下的,先来后到,拉驼人你带根木头,我捎块苇笆,凑齐了就盖下这么个小窝棚。吃五谷生百病,拉驼人也有抗不住的时候,头上扎块羊肚子毛巾,屋里挺上三天两日,出了门再走,也好趟过那漫漫黄沙。”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窝棚,装满了拉驼人磊落的情怀,它又像一个患难的朋友,分担了拉驼人的苦痛。小窝棚,是拉驼人长旅中的驿站,是拉驼人生命的新起点。风声复至,摇晃得小窝棚阵阵痉挛。铺天盖地的嘶鸣过后,又是沉闷而凄厉的号角。在柴火明明灭灭的光亮里,我们三人默然端坐,如痴如呆。

乔山突然龇牙咧嘴地在身上摸索着,不知将什么东西扔进了灰烬里。一声爆响骇然炸开,弥漫出一股呛人的腥臭味。

“你是不是把自家的卵丢进火坑里了?”巴木开了一个粗俗的玩笑。

乔山说:“你能舍得?骆驼身上的草鳖子跑到我怀里来了,我把它敬了灶王爷。”

巴木和乔山又要开始嘴巴上的战争了。怎知这次乔山把目标转向了我:“秀才,走过几日就你话少,像是嘴里含着金子。今晚你给起个头,你说你现在最想干啥?”

我想得挺认真也挺苦涩。远大的理想?人生的抱负?说我怀揣书本骑在驼背上做着走出沙漠的光荣梦想?仔细琢磨,又觉得不合时宜。我只好反问一句:“你最想干什么厂“这还用问?舍不下九九八十一弯肠子。”巴木插话。

乔山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就是想吃,总觉得饿。山珍海味我不稀罕,就想吃娘做的饭菜。”

巴木表示认同:“我也是,每逢拉骆驼走沙漠,就想娘想得格外厉害。”

“我娘死得早,是活活饿死的,娘死的时候我才几岁。

那年从老家往出跑,娘一路背着我。后来,娘就坐下了,等爹揉了一把黄蒿籽从后面赶到,娘的手脚早凉了。爹说前面已经看见一股烟了,再走走就有救了。过几年爹也得暴病死了,是好心人把爹娘的骨什埋在一起。有朝一日,我要把爹娘的骨什背回老家去入了祖坟。”乔山说得如泣如诉。

巴木却说得简要:“我是让旁人给救下的。半路上让沙子埋到脖梗上,过路人给口水喝,自己就挣扎出来了,都说我命硬。那个人走,我也跟着走。后来那个人说让我当他的儿子,半道上拾了个爹。后来,我那拾来的爹倒插门当了人家的女婿,我就跑了再没回去。”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伴着凄咽的风声。我还是那句话,我比巴木和乔山都幸运,没有间断地在小镇读书到高中毕业,更不曾有过失却父母之爱的人生苦痛和大饥大饿的切肤体验。我要把他们从这种悲伤的回忆中解脱出来,我说:“不是说吃吗?我们每个人说出一样与沙漠有关的风味小吃,而且必须就地取材,来一次精神会餐,好不好?”

乔山和巴木都认为这个提议不错,热烈地响应。

乔山便自告奋勇:“沙米凉粉。”

沙米就生长在沙漠里,逢了雨水好的年景到处都是。

沙米的籽儿很小,跟我们身上的虮子一样。沙米碾过一遍后浸泡几日,滤出乳白色的浆汁,再用温火煮透浓缩,切成细条儿佐以葱蒜酱醋。特点是:柔韧爽滑,细致耐嚼。

巴木说:“碱柴籽儿炒面。”

生,是骆驼的主要食草种类,秋霜杀过后苞状的叶子立刻红透,像燃起熊熊大火。将捋下来的碱柴籽儿用水淘筛去掉杂质,再用小石磨碾成面。特点是:微咸微苦,清肝败火,如能拌之以白糖,其味上佳。

轮到我了,巴木和乔山都在静静地等待。

我想一想,说:“酸奶泡锁阳。”

巴木和乔山颇有不服,这算什么吃食?我说当然要算,锁阳不也生长在沙漠里吗?锁阳寄生于白茨的根系上,还是一味中药呢。以我之见,酸奶泡锁阳,不仅有大漠风味,而且更具特色。酸羊奶或酸驼奶最好是不经过提取酥油的原汁,锁阳去皮后刮成糊状,二者白上加白,晶如凝脂,酸甜可口。锁阳性味苦涩,但与酸奶结合却大显神妙。我用粗浅的化学知识作了解释,锁阳因寄生于白茨的根系,聚含大量的碱性物质,与酸奶构成中和反应。

一番“理论”,说得巴木和乔山连连点头称是。

巴木说:“你说的我都信。我猛然觉得这些骆驼和牛羊吃的草,为啥人也能吃得可口?照这样想,不是人畜不分了吗?”

乔山说:“这还不简单么?人会说话,牲畜不会说话。”

巴木反驳:“牲畜也要叫唤,飞禽走兽都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也说话哩,就是我们人听不懂。”

两个人相持不下,后又齐声唤我。

我看着身边这两个伙伴,想了想说:“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吃食,和牲畜的吃法大不相同。人吃的时候使用了各种工具,通过劳动进行了加工,而工具也是人创造的。这就是说,是劳动创造了人,人是会制造工具并且使用工具的动物。首先是劳动,然后才是劳动和语言一起推动了人类的发展,”

巴木竖起大拇指说:“你说得在理,不愧是喝过墨水的秀才。”

我说:“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和思格斯。”

乔山问:“他们是谁?”

我说:“是两个留着大胡子的德国人。”

天已经黑透了,世界一片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洪荒时代。伴着彻夜不绝的风声,在大漠深处的一个小小窝棚里,三个拉驼人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探讨”起深奥的哲学问题来了。愚不可即吗?荒谬可笑吗?我们没有超拔的智慧,淳朴的灵性总该有一点的吧?

巴木和乔山毫无睡意,像两只饥饿的狼蹲在我的身边。

我知道,他们又要向我提出新的问题了。

沉静一会后,乔山说:“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这个题目你没答上来也就罢了。现在我们要问你,你在城里念书那么些年,有没有相好的姑娘?”

“没有。”我这样回答。

“不对。世有天地,物有阴阳,人分男女,缺了哪一样都不行。前几年,牧业队里下来两个知识青年,也就我们这般大,男的爱吹笛子,女的爱唱歌。后来,他们又回去了,走的时候两个人手拉着手,一把鼻涕一把泪。”黑暗中,巴木紧盯着我说。

乔山说:“那么多女同学,你就没喜欢过谁?”

我学着巴木的样子,暗暗地骂丁一声:狗日的乔山。

乔山和巴木提出的问题,又让我真实地游离于书本之外,回味人世的另一种酸甜苦辣。十六岁的我,尽管对男女关系两眼抹黑,而对异性的渴望却照例在一个大漠牧人之子的心里升腾跳跃。我深深地喜爱过一个姑娘,首先,我没有任何羞赧地承认这一点。现在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在这样的大漠之夜,在这样的伙伴面前,还有说谎的必要吗?我要吐露自己曾经有过的爱,就像一道道沙梁那样,在阳光下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亘古的风貌。

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叫萍的女生。不知萍是从哪一天驻足我心间的,有如一只活泼的小白兔隐藏在一片草丛里。也许这就是“爱情”,到来得真是太早了一些,注定让我小小年纪就开始忍受内心强烈的折磨,再以最后的破灭而告终。明知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如隔千山万水,不可能产生哪怕是针尖大的火花,这就是我的“初恋”,我的昏头胀脑的单相思。萍是小镇气象站站长的女儿,而我不过是头顶大漠黄沙的牧民娃。在同班的女生中,萍无疑是美丽的,美得惊人。萍的美丽深深地吸引着包括我在内的男生们。一旦对萍产生了这样的相思和渴望,便从此拂之不去。更糟糕的是,我们同坐一桌,近在咫尺,每逢上课的铃声响起,我就浑身不自在,这只能说明我的心里有“鬼”,甚至还有那么一种“不洁”的念头。萍的脸颊、唇角、下巴,包括微微颤动的眼睫毛都是那么的清晰,正在发育的身体随着呼吸缓缓地起伏。问题是我们都在长大,我又好像是眼看着萍怎样一天天地“长大”的。到高中毕业那年,萍已是出水芙蓉,成为一个美得令人迷乱的青春少女,身上到处洋溢着芳菲的气息。我清楚地记得,同学多年,萍几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她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别处,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让我无地自容。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日子里,我的学习成绩严重下降,毕业考试一塌糊涂。高中勉强毕业后,我趴在卷起的铺盖上写了一封信,走到邮箱前,我犹豫了,结果是这封永远无法发出去的信被我撕成碎片,化做一群忧伤的蝴蝶随风而逝。走在返回大漠的路上,面对苍天和漠野,我发誓永远忘掉那个美丽的姑娘萍。

到底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理不直气不壮,说完后我的身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这就是我十六年岁月里最隐密的部分,陪伴着我摇摇晃晃的少年人生。我无望夫石那般镇定,无荒丘草那般从容,也无穿破的鞋那般豁达,一个十六岁的人是不可能同时具备这些品格的。

但我说了真话。

乔山听完我的一番诉说后,却唱了一曲在大漠深处流传久长的《爬山调》:

美酒本是五谷水

先软胳膊后软腿

扳过妹妹我亲一口

一肚子生铁化成水

巴木说:“心里有个盼头也好。就说我们拉骆驼走沙漠,一年半载在外面晃荡,两头不见亮起身落脚,只要你还有个家,就有了盼头。把那一趟长长的沙漠走尽了,你也该往回返了,翻过最后一道沙梁,那就瞧见了自己的家。你知道我和乔山的家在哪里?就在温暖的驼背上。”

我说:“我现在最想……”

巴木和乔山同时说:“那个叫萍的姑娘。”

我说:“看电影。”

于是,在苍茫的大漠深处,在无边的暗夜里,好像真有一面洁白宽大的幕布徐徐地从天而降,垂挂在我们面前了。其实,我所说的电影,是当时内部放映的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片《啊,海军》、《日本大海战》、《山本五十六》。销烟弥漫,铠甲纷飞,浮尸成山,血流成河。在小镇读书时虽然无奈地饱尝了那不成体统却也刻骨铭心的单相思,电影总是要看的。看电影似乎是我当时惟一可供选择的精神慰藉。

有幸看过内部放映的战争片,我是冒了生命危险的,也大胆地做了一次“贼”。小镇电影院是一座面积不大的起脊砖瓦房,那灰头灰脸的样子在我眼里却神圣得像殿堂,通体散发出绚丽的光芒。躲过臂戴红袖章手握长电筒虎视耽耽的值勤人员,我从背墙上方的气窗爬进顶棚,然后亦步亦趋,绕过蜘蛛网般密布的电线和横七竖八的角铁屋架,又猴样地沿暖气管道降落到银幕背后,最终耗子似的溜进前排的长条木椅下。整个过程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也真实地试验了一下自己的胆量和智慧。在大人们屁臭脚臭和汗臭的熏陶下,胆战心惊地大饱了一回战争的眼福,领略了和平的对立面,感知另一种政治的蛮横和残酷。战争是钢铁的抗衡,也是男人之间的较量,血腥的画面轮番扑来,切入肉体和灵魂,那种强烈的冲击不亚于十级地震。三部电影从早到晚连续放映,门窗被蒙上了厚重的帆布,更有值勤人员严密把守。第三天的时候,电影院的顶棚上发生了类似战争的一个小插曲,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不慎失足,捅破已经有些腐朽的亚麻板,然后一路呼啸,像一颗炸弹垂直加速度地跌落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同时砸伤了几个看得忘情的观众,酿成一起事故。可想而知,电影被迫停演近两个小时,在大规模的清场中,包括我在内的一帮男孩子被连打带踢地揪出电影院,个个伤痕累累。

小窝棚外,风声不知是什么时候停顿的,没了那沉闷的呜咽和凄厉的号角。狂风之后,天地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只有卧在沙地上的驼们那亲切的咀嚼和反刍。从门口仰视而去,墨黑的苍穹有密织的星星在闪烁。

巴木和乔山被我“偷”电影的举动所吸引,见我突然停了下来,便齐声催促,要我接着往下讲,那迫切而好奇的样子很单纯也很可爱。我暗自好笑又得意俱加,这样的一种氛围,很适合讲故事,特别是关于战争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战争的场面太庞大,也太悲壮,许多情景虽然历历在目,但真要按部就班地描述得很完整,却十分地不容易,只好拣那些记忆犹深的情节,三部电影串成一部,一口气说了很久。

电影“看”完了。

“我恨不得也扛了枪去打仗。”巴木拉开架势,横刀立马的样子,双手在凸鼓的肌肉上反复捶打。接着又一根一根压指头,关节处噼啪脆响,像是骨头缝里也蓄满了力量。由此而联想到,对任何一个男人,战争是有巨大魅力的,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最能够展示自己雄性的风采。驰骋沙场,马革裹尸,虽死犹生。更有趣的是,电影里的战争场面还激活了我们这三个大漠之子的想像力,沿着这个主题,我们三人立刻组成了一个“战斗小组”。那年,中苏关系依然很紧张,据说在中蒙边境陈兵百万,我们驼队旅行的路线又距离边境不很远。我们似乎又找到了一种现实的理由和依据,这使我们更加地冲动。我们进行了明确的分工,巴木是组长,一马当先冲锋在前,这十三峰骟驼理所当然的成为“军驼”了。

巴木兴致勃勃地说:“我和乔山当兵打仗总能行吧?”

我止住笑,默默地看着巴木和乔山,心里说:“我的孤苦的好兄弟,没有文化的人,当兵也是不行的。”

荒唐言,辛酸泪,构成人生诸多无奈。人在虚妄中可以获得一时洒脱,清醒之后却会更加地痛苦。毫无疑问,巴木和乔山就连当兵的资格也被剥夺了,不可能走进人民军队这个大家庭里去,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是不能够战胜敌人的。好在男儿有泪不轻弹,一阵无拘无束的笑谈过后,便不再提及。

巴木和乔山说睡就睡,不消一刻呼噜声此起彼伏,交替进行,像两个敌人在暗中打得难分难解。

我却失眠了。

黎明到来之前,漠野更加地黑暗与幽冷,风声复又紧贴着沙梁回旋,掠过小窝棚时发出萧萧的低鸣。我双手护着半敞的肚腹,年轻轻的肉体,饱满滑润,既有弹性和力度,又有柔韧和舒卷。血液是滚烫的,心脏是蓬勃的,生命是火热的。手再往下滑落下去,停泊在那处隐密的地方。我突然觉出了一种亢奋,一种早就在体内蠢蠢欲动的原始的欲望。

我睡着了吗?入梦了吗?

那个萍,那个将我折磨得旷日持久的美丽的姑娘啊!

东方,在酝酿着又一次壮丽的大漠日出。

我们的驼队又出发了。

我们的“船”又启航了。

十三峰骟驼抖落身上的沙尘,昂起头颅,拔撼着沉沉的身躯,摇响了黑色的驼铃:丁冬,丁冬。

望不尽的沙海。沙的波,沙的浪;沙的粗犷与细腻,沙的浑黄与肃穆。一道道沙梁上,鱼鳞似的波纹层层排列着,精致异常,这又是风的杰作。行进中的驼队时而起伏,时而弯曲,在沙海之上蜿蜒着蠕动着。驼队进入正常运行,我和乔山就可以放心入睡,补上夜里欠下的觉。惟有巴木最辛苦,扮的是类如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角色,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只有我不牵挂任何责任,形同虚设可有可无。但是,我却不能无视驼队的存在,驼队真实地承载着我的人生,如同人的大脑承载着思想一样。

这时,在头驼上摇晃的巴木又放唱了起来:

你把我那大案板典卖干啥

因为它擀面时就疙里疙瘩

你把我那大铁锅典卖干啥

因为它烧水时就光长圪巴

你把我那大风箱典卖干啥

因为它扯起来就噗哩噗嗒

你把我那大骟驴典卖干啥

因为它套上磨就吱哩吱哇

你把我那大柳树典卖干啥

因为它不成材就尽招老鸦……

这曲子我听过,而且不止一遍。我那八方游走的二爹就经常翻来覆去地唱,二爹是个皮匠,大半辈子在沙漠里逍遥自在,丢下那我从来没见过面的二妈一年四季在老家干旱贫瘠的庄稼地里苦苦挣扎。父亲曾多次劝说二爹回老家去,养牛种田,养鸡刨食,不守着祖坟过日月,疯疯癫癫跑个啥?

二爹被说急了,反呛父亲一句:说得好听,你为啥不回去?

父亲深深地叹口气,由了二爹随心所欲。

现在巴木突兀地放唱,又唱得头头是道,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巴木的嗓子木就粗悍,再加上些嘶哑,就将诙谐的曲调唱出了凄婉和幽怨。我被巴木的歌声吸引,睡意全无。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牧人拉骆驼走沙漠最爱放唱,伴着单凋的驼铃,伴着满目苍凉,自成节奏自构意境。还可以因为心绪的不同和变化现编唱词,虽然拿不到大庭广众面前,行走沙漠深处却极有妙用,唱着唱着就把脚下的路给趟出去了。天高云淡,阔阔漠野,天然大舞台,无有任何约束,唱出来又有何妨?不唱不行,不唱你就走不动路。

我也想唱上一首。我本无音乐细胞,也没有唱的嗜好,上学期间只是混在人堆里做做样子。革命歌曲记得几首,却没有那种昂扬的心境和雄壮的嗓门。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首歌曲是再好不过:

纷纷雪花掩盖了小路的足迹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唱罢,我流连巴木和乔山的反应,两人竟迷迷瞪瞪的,好像并没有产生共鸣。我才意识到他们没听过外国歌曲。我说这是一首苏联歌曲,苏联的首都叫莫斯科,如同中国的北京,每个国家都有首都,就像每个人都有心脏一样。我还说这首歌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偷偷唱下的,他会拉手风琴,还会说俄语,知道古今中外的许多事情,学问很深。他怎么来到沙漠边缘的小镇,我不知道其中缘由,只知道他曾经是上海复旦大学的高才生。他至今仍孤身一人,头发也秃得只剩下后脑勺那一小圈儿,很受同学们的戏谑。说着说着,我便有些哽咽。我竟是那么真切地想念起我的许多老师了,在这遥远的大漠深处。

巴木和乔山见我激动异常,也不再挑起嘴巴上的战争,仿佛与我有了同样的情绪。三个人端坐驼背之上,开始一心一意地赶路,仅剩下驼铃的丁冬。我无意将气氛弄成这个样子,也很想说一声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这样做反而显得生分,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很好的伙伴和朋友。

夕阳西沉,天色将晚。

西边的沙梁上落红尽染,霞光映彻半边天空,往高远处波动时才逐渐疏淡。昼夜轮回,过不了多少时辰,无穷博大的暮色便要吞噬了八荒四野,将一切复又囊括在黑暗里。昼与夜,就是两个太极,大阳与大阴,生生而不息。不过,从如蛰的沉思中惊醒,却也又寻得了一分安详。夜是什么?在拉驼人的眼里,夜是歇脚的梧桐,飞翔得疲倦的鸟儿找到了栖息的枝头。

巴木到底是耐不住久长的寂寞,突然迎着沉落的夕阳打了一个悠长尖利的口哨儿。接着就出现了别样的悸动,是细微的,柔缓的,我猜测这很可能是白天与黑夜交替时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反射。在驼背上摇晃了一天,中间没有停顿歇息,漠野的海海漫漫在阳光下一览无余,现在又要置人漆黑的夜晚。这种对比过于强烈,是容易产生某种幻觉的。

然而,这声音却来得那么清晰,有喁喁的人声,有颤颤的羊咩。当驼队再次趟上一道沙梁时,我终于看到在大漠辉煌的落日中,又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黄泥土屋,然后是水井边一枝高高挑起的卧杆、一小群羊以及模糊的人影。我兴奋得忘形,几乎又要手舞足蹈,忘了牵缰认镫。十三峰骟驼也是,突然就骚动起来,连日的饥渴使它们的嘴角挂满了白色的黏液,那兔唇似的豁嘴和鼻翼剧烈地颤抖着。驼铃摇晃得失却节奏,乱成了一锅粥。

走到一个高大的黑色的枯柴垛旁,我才知道这里就是巴木和乔山早晨说起过的那个额博。对于我们的驼队,这里是驼道上的又一个小小驿站。难得有一户牧人家和一口水井,驼队要在这里停歇,给驼们补水补草。回归人间烟火,那份亲近刻人心扉。

巴木和乔山将那事先挽好的活扣抽开,驼背上的夹板就长了翅膀般飞离脱落,稳稳地竖立在沙地上。驼队歇定,天也黑透了,乔山烧火煮饭,巴木显得心神不定地躺在一边。

按照我的设想,我们是应该到那户人家借宿一晚的。问及,乔山说:“你真当是住旅店,给我们备下了手抓肉和烧酒?

拉骆驼走沙漠就享不得这份安逸。”巴木也说骆驼只能等到天亮再去饮水,身上的热汗吹不干就喝水,骆驼要落下毛病的,严重了会蜕皮烂肉,天大的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骆驼是拉驼人的命根子,舍了人的性命也不能舍掉骆驼。我的脸这时就一阵阵发烫,像让人凭空抽了耳光,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黑暗中,骆驼咀嚼干草的声音不绝于耳,也许是因为缺水,那咀嚼声听起来竟是那么的苦涩。伴着一堆篝火的余烬,我们每个人肚里又填进去几碗无油无肉的黄米粥。没什么事情能够让我忘情地想下去,又有很多事情杂乱无章蜂拥而至,脑袋在铮铮作响。衣兜里的书几经揉折已不发出声响,原来记下的一些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犹豫一阵,想找乔山说话,乔山早已又睡成了猪样。

正要躺下时,猛地记起巴木去了很久。巴木背了水鳖子说声到井上背水,像只大鸟消失在黑暗里。一鳖子水竟能用去这样长的时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巴木的行为多少带着些诡秘的色彩。隐入暗夜里的黄泥小屋只是一个虚幻的轮廓,从窗口溢出的一抹微弱昏黄的光亮,透着神秘与莫测。

凭我的直觉,巴木去了那个小屋,是不是去诳一顿吃喝?他这样做当然不合情理,怎能丢下伙伴不管?想想好吃的乔山又对此无动于衷。无论怎样,巴木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这又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巴木是干什么去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连串的疑问。漠野又开始缓慢地释放着热量,细碎的沙砾烙得肌肤很舒坦。秋夜的沉寂和幽深,与我心底的波动交织着,久久不能入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终于有一些迷糊的时候,却被巴木的一声恶骂惊醒了,吓得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乔山也停止了呼噜。朦胧的夜色中能看见归来后的巴木两眼闪着寒光,他那模样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问巴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木沉默了很久才说话。那小屋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大几的汉子。女儿叫水水,每天除过放羊、拾柴,就是回到屋里扒锅上灶,日子却过得清汤寡水的。水水从小到大,没走出去过一步,这还不算啥,动不动又要挨打。水水爹整天醉醺醺的啥活都不干,不顺心的时候就拿水水出气。水水被打怕了,也是孤急了,才想到找拉骆驼路过的巴木,求他把自己捎出去。刚开始巴木并没有答应,水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不完。水水说她不图钱财不图穿戴,就图个在人多处过活。后来,巴木就应承下来了,说是下次再去时一定捎上水水。寂寥的大漠之夜突然插进来这样一个故事,我先是半信半疑,见巴木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得不信。

“后来呢?”我说。

“让那汉子给盯上了。水水一步都动不了。刚才我去那屋里咋劝都不行,水水她爹说沙窝窝里熬到老,就熬出个女儿水水,他不离开,水水也不能离开。她爹还说将来要招个倒插门女婿,替自己养老送终。”巴木说。

乔山说:“水水爹说的也不是没一点道理。”

巴木直视着乔山:“水水说不图钱财不图穿戴,就图个在人多处过活。她说这话的时候流着泪,那样子让人心碎。”

“这还不好办?巴木你就娶了水水做个顶门杠。”乔山说,乔山凋侃得真不是时候,没容他说完,巴木“嗷”一声大叫,跳将过去。乔山在巴木的身下像一只受伤的野兔子那样吱吱哇哇地乱叫起来,如果不是我上前劝阻,乔山狠狠地挨一顿拳脚也是说不定的。

夜色里的沙漠渐渐地凉了下来,逼真地重复着往日的情景。梁坡下的那个小屋已没有了一丝光亮,我试图从那里捕捉到一点声响,却是枉然。满怀心存已久的期待,盼着遥遥归来的驼队,偏偏遭遇了这样的变故。那个一心要走出去的叫水水的女子,该怎样承受这样的打击呢?这个并非惊天动地的故事,让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不图钱财不图穿戴,就图个在人多处过活”,水水的这番话,更令我回味久长。隐隐地,就觉得于无声处传开泣诉,在无边的夜色里,这声音由远而近,虽然显得拙朴,却是那么的情真意切,没有任何虚饰。这也是一种呐喊,一种呼唤吧?生活在大漠深处的牧人,一辈子没走出过沙漠是常有的事,像水水这样的女子,未来的命运可想而知。有这样一则笑话,说是一个牧人看见火车时惊愕不已,大发感慨:这黑不溜秋的东西趴下还跑得这么快,站起来更了不得。这则笑话里其实包含了某种真实,只是没人深究,更多的人也只是当笑话听听而已。那个叫水水的女子反而对这则笑话所包含的真实产生了真实的反抗。

我对那个叫水水的女子有了一分敬意,大漠深处难得有这样的姑娘。

巴木无言,好像将一生的话都说尽了。乔山也是,平时话多得收不住,现在连那三长两短的呼噜声都没了,这夜便就冷清清,毫无生气。回顾前几日的夜晚,竟是那样美好,无拘无束,天上人间尽兴地抖擞,就当是一种高级的享受,别样的快活呢。

再无话,我们各自睡去。

“你这个贼,老子存心等着,打死你这个狗日的贼。”这声音可不是梦里的,分明还伴着打斗。巴木和我几乎同时跳起,寻着那声音奔跑。

这时,天已有些微亮了,两个人影从小屋那边撕扯着摇晃而来,像两个头重脚轻的醉鬼。走近了才看清楚,一个是乔山,另一个想必就是水水爹。乔山看见我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满脸的赖相。水水爹则怒目圆睁,审视归拢一处的三个拉驼汉。再看水水爹,果然是四十大几的一个蛮汉,又黑又胖,显眼的一对招风耳,半截红裤带垂落腰间,像一根脏得流油的羊肠子。

“狗日的贼,一个偷人,一个偷羊。”水水爹得理不饶人,一副拉开了架势要拼命的样子。我上前制止,也很理直气壮:“有话好好说嘛,骂人就不对,怎么能叫偷呢?”水水爹看怪物一般盯了我半晌,接着大笑起来:“驼队里咋还冒出来个鸡屎棍子(知识分子)?后生家的亏你还喝过几瓶墨水,贼娃子打官司也想有个赢?学精了再来,这种事我年轻时也干过,想跟我学就拴下一峰大骟驼。”水水爹说罢,手搭在腰后扬长而去。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剩下我们三个人在那里哭笑不得。都是汉子,真要打起来是祸是福倒也认了,这样没头没脑地让人家戏弄一通,不是太窝囊了吗?看来我们是遇上了对手。水水爹白落下一个大水鳖子,又算是手下留情,如果牵走一峰大骟驼,事情就很麻烦了。巴木垂头默立,秋风中的草一样无奈而悲伤。乔山还坐在地上长吁短叹,为偷羊失手而惋惜:“下段路我们又该吃白饭了,一天不闻荤腥,我就腰杆子疼。再说我也是为巴木出口恶气,偷人不成,就偷羊。现在可好,白送水水爹一个水鳖子。”

巴木就恶了声气大骂,模样很凶,要吃人的样子。乔山佝偻着腰两手捂着头不再说话,由着巴木不停地骂了好一阵子。这时,天已大亮了,人影物影都呈现出清晰的面目。巴木一夜之间憔悴许多,脸面灰黑,两眼发红,如久病的汉子,如落魄的犯人。想想我自己又无用,就默默地跟了他们往回走。

我们饮过骆驼匆匆赶路,两天的歇息也免了,还省下一顿饭食。驼队在白亮亮的阳光下踽踽行进,驼铃响得枯燥,像是一面裂开了缝的破锣。驼们却因喝足了井水,眼睛里融通了灵性,很生动地闪烁着,还掺杂着一长串极具温情的鼻息,庞大的身躯摇晃得轻松畅然。一时,夜里发生的事梦一样地远去,令我怀疑就不曾有过,真正是虚妄的梦境呢。似乎我们的驼队就只是这样不停地走,不停地徜徉着罢了。

我还是有一点留恋地回过了头去。

于是,我便看见了那个叫水水的女子。水水站立在水井边,定定地向驼队张望。水水肯定就这样站立了很久,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回过头去。水水的身影是分明的,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搭落胸前,朴素简洁中流露出漠野女子的一种情致。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看不清水水的脸面,她的眉眼是模糊的,当然也可以说是蒙昽的,也许是离得稍远了一点,而且在驼队的行进中越来越远。也许,水水的眼里此时正流淌着无望的泪,像一根被斩断的艾草,滴落着苦涩的汁液。我呆呆地回望着这一切,又幻想水水要追随我们的驼队而来,仿佛一只脱离了樊笼的鸟儿热烈地张开翊膀。然而,这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水水只是长久地默立着,和黄泥小屋、井边的卧杆以及身后的沙梁构成一副凝固的风景。水水的身影终于“消失”了,融进浩瀚无边的漠野里去,化做满目的浑黄。

我又回头看巴木。

骑在头驼上的巴木身子怪异地一仲一缩,然后一声不响地赶路,缰绳无力地搭在驼峰上,那模样是全然不识身后事。巴木,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那个叫水水的女子?巴木,你不敢,你用奇雄和粗砺的外表遮住了一颗软弱的心,我真想大骂一顿巴木。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只有深深的悲哀。云雨不着,飞鸟不栖。无际无涯的大漠和阵阵涌动的热浪都沉浸在广阔的冷惧当中了。我的心又是一紧,难道我们都是贼?难道我们的行为只有一个字:偷?我掏出一本书狠命地撕扯,一页页纸片从我的手指间,从驼背上呻吟着飞舞着,悠悠扬扬,且神且鬼。这是一支送葬的驼队嘛?秋风阵阵,纸钱飘飘,俾是为离失的灵魂唱着无声的挽歌。

巴木并不回头,却又嘶哑地扯唱起来,只是苍凉有余,诙谐不足,那词儿也完全变了:

你把你那书本儿撕扯干啥

难道你从今后不想考大学

过了许久,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被巴木的即时编唱给震慑住了,也才觉出自己行为的唐突。这时驼队停在了一道高耸的沙梁上,举目四望,空廓寂寥的大漠,突然就有了峰峦相叠、浪涛汹涌的无限生动。

那远方是无穷博大的,天地交接的地方,甚至波动着一抹袭人的墨绿,遥迢而真切。乔山又在使用他那挂镫偷羊的绝招,长久地倒垂着,拾起一页页被我撕扯掉的课本。于难耐的羞涩之中,我默默地将乔山递过来的课本揣回衣兜里。

巴木发一声喊:“走?”

乔山说:“走?”

我说:“走。”

就走,驼铃骤然摇响。

辽阔的大漠,凝固的大海,我们的驼队像一只拙笨的大船,驶向茫茫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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