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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那年秋天(2)

我说,你来好事了,正好躺在炕上睡觉。

召召说,你这是啥意思?

我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召召说,你说你有个妹妹。

我说,我妹妹和你不一样。

召召说,你妹妹也是女子。

我完全低估了召召的聪明,尽管召召没有文化。召召诘问我时神情既平静又温柔,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承认我输了,再无话可说,情绪一下变得很坏。

我说,召召你回去。

召召说,羊还没饮完哩。

我说,我愿意一个人待在这里。

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召召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搓手。那双手每天每日地打水饮羊,被冰凉的井水和粗糙的井绳泡磨得肿胀,指关节已经变形走样,全没了应有的娇嫩和纤细。如果只看这样一双手,他的主人就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妇。召召一声不吭地走了,这是我第一次粗暴地对待召召。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因为召召在伤害我的自尊的同时,也伤害了我心爱的小妹。召召怎能和我心爱的小妹相提并论?召召离开后,我将满腹委屈和恼火全部倾泻在羊们身上,我突然希望这些骨瘦如柴的羊们一夜之间都倒下去,死个一干二净。我挥动着空水兜上下飞舞大喊大叫,惊得羊们四散跑开复又拥挤在水槽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却不再理睬羊们,让水槽里没有一滴水。羊们终于无奈地离去,三三两两卧倒在粪场上,迎着白花花的阳光无精打采地反刍肠胃里的枯草根。我也累了,精疲力竭全身汗湿腹中空空。

晚间吃饭时,气氛就不大对劲。皮条大叔说你昨日鬼我的羊啦?表情冷漠得像一块干旱的草滩。木桌上放着烧酒瓶子,瓶子里还留有多半透明的液体,皮条大叔就是没有让我喝半口的意思。皮条大叔肯定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面朝水井的墙壁上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小窗很像碉堡上的射击孔或隙望洞。皮条大叔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却要在醒来的间歇通过小窗观察一番。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很响地吃饭,我几次盯紧木桌上的烧酒瓶子,喉咙里隐隐发痒。那手榴弹一样的容器里盛的毕竟是喷香诱人的烧酒,而不是火药。一直默不作声的召召放下饭碗,从破柜的抽屉里找来一只白瓷酒杯。召召跪在一老一少两个汉子旁边往杯里盛酒,液体的张力在杯沿上鼓出极柔和的弧面,反射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召召在把酒杯先递给谁的问题上犹豫了一下后,将酒杯递给了皮条大叔。皮条大叔很不情愿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鼻腔里却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召召说,你端酒杯吧,还要让我爹敬你不成?聪明的召召,善解人意的召召,我极不自在地端起酒杯,在召召的鼓励下喝了进去。召召说,你喝吧,这点酒不醉人。我便不再犹豫,只顾自斟自饮,半瓶烧酒很快见底了。喝酒的过程中,我的眼睛有点潮湿,不值钱的泪水竟然越来越饱满。幸好屋里很昏暗,酒喝尽了,我的泪水也终究没有滴落下来,这就很好。男儿有泪不轻弹,看来我还是没到伤心处。睡觉前皮条大叔出屋撒尿,借此机会我对正在铺被褥的召召说,召召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召召就背过身去很响地吸鼻子,一副委屈而辛酸的样子。

在召召的周旋下,我和皮条大叔又和好如初,经常坐在一起“对酒当歌”,而且喝得更加畅快。

这天,皮条大叔喝完酒后脱去汗褂,用粗糙的脊背去磨蹭同样粗糙的墙壁,满世界只剩下吱啦吱啦响个不停的摩擦声,就似两扇老朽的磨盘。那块墙壁上很快沾满了皮条大叔身上的油垢,变得乌黑锃亮。皮条大叔一边磨蹭一边说,是墙厉害还是我身上的皮厉害?召召说两样都厉害。皮条大叔说,还是土厉害,墙是土垒的,墙上的土把我身上的油都吃进去了。皮条大叔说罢,突然又发出一连串通泰惬意的大笑,随后,召召也大笑起来,父女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皮条大叔和召召这样大笑,笑天,笑地,笑人。

天要下雨啦。皮条大叔说。

天要下雨啦。召召说。

天要下雨啦。我想了想也这样说。

天要下雨啦。

这几天我们都在刻骨铭心地期盼着,出屋都真诚地抬头看天。我看不出天上有雨要落下来的任何迹象。天空照例白得像张麻纸,滚滚热浪纷涌扑面,灼得我鼻腔里尽是血块儿。天涯倒是见得几团绵絮样的云彩,却又焊接在那里一动不动,盯得我眼睛起茧。

凝视苍白的天空,就像咀嚼无望的人生。

大约过去三天之后的晚间,于黎明到来之前的最黑暗的时候,第一滴雨(我宁肯相信是这样)终于光临了极度干旱的沙漠,敲打在皮条大叔的黄泥土屋的窗玻璃(其实是一块塑料布)上,发出一声欢快的微响。

屋里安静异常,甚至连皮条大叔那粗重的喘息都突然地消失了。

我忍不住翻身坐起,挥舞着胳膊大喊大叫,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皮条大叔和召召谁都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难道父女二人都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这种似乎冷漠麻木的情绪实在是有悖常理,和前几天的那副大笑不止的场景极不协调,反差巨大。我悻悻地钻回被窝,倾听屋外的雨声由缓到急由疏到密由小到大,终于在天地之间响成压倒一切的疯狂。

很快就有沁人肺腑的潮湿,挟着焦土味和羊粪味漫进土屋,像无数只纤细而柔软的手无所不在地伸过来,抚摩我滚烫的肉体,让我的神经过于亢奋。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和召召“说话”。召召却和皮条大叔一样沉默不语,这种反差又刺激得我辗转反侧久不能寐,身下的褥子被我揉搓得呻吟不止,直到折腾得大汗淋漓,雨声复又化做温情脉脉的催眠曲才入睡。这一夜的梦境竟也十分的湿润。布满鱼鳞状风纹的沙梁成了一条硕大的鱼,在白天而降的雨水的沐浴下,渐渐地鲜活扭动起来,又倏而变傲一个躺卧于大地之床的赤裸女身。

干旱的草滩泛开浓郁的青草,像洞开的旺盛的生命之门。欲望来自于一个湿漉漉的夜晚,欢乐便也湿漉漉的了。从这个湿漉漉的夜晚开始,我有了清晰的遗精的纪录和历史。

天其实已经亮了。天还是阴沉着,我们看不见太阳,只有雨丝稀疏稠密不定地飘飘洒洒。

我们都穿好衣服坐起身不言不语,仿佛这场秋雨让我们都患上了失语症。皮条大叔端坐在炕上吸烟,召召屁股撅得高高地叠放被褥。我感情复杂地看着召召的背影,夜晚的梦境折磨得我狼狈不堪,像是失水之后浑身虚脱。等到那种虚脱的感觉逐渐消失,我以为屋子什么地方漏水了,搜遍屋顶终不见有一颗水滴掉落下来。皮条大叔和召召的枕头上,却都有一片面积很小但异常醒目的湿渍。我终于明白了,我在晚间的手舞足蹈和大喊大叫,其实是非常的浅薄粗陋和苍白无力。我心里先是涌出一阵强烈的震动,继而产生了一片如火的热情,很想扳过召召和皮条大叔的肩膀,真诚地拥抱,分享他们这种过分沉重的欢乐或过分欢乐的沉重。感动之余,我不免又生出一种隐隐的悲哀,说到底这也只是一场姗姗来迟的秋雨呀。

喝早茶的时候,皮条大叔说,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

在皮条大叔的启发下,我自作聪明地想像和演绎雨水草场牲畜牧人四者之间的逻辑关系,牧人需要牲畜牲畜需要草场草场需要雨水雨水来自天上。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我却以为找到了类似宗教的神圣禅示。我把我的推论说给皮条大叔听,皮条大叔只是很温和地笑笑。可我还是弄不明白,雨水对我能够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需要雨水还是需要别的什么。面对这种天赐的大好时机,我还是不知所措。这是一场豪雨,连续不停地下了三天三夜,天地一片混沌。

皮条大叔的黄泥土屋泊在了水中央,像一只被搁浅的破船。我们把缩成一团,却沐浴得纤尘不染的羊们赶进棚圈。有十几只羊经不住秋雨的洗礼,永远地倒下了。死去的羊都洁白如玉,而且都闭着温顺而秀美的眼睛,心甘情愿地牺牲了自己,成为对这场秋雨的祭奠。召召可以连续几天不用下滩放羊和上井饮羊,我们守在土屋里无事可干也无话可说,我们都不擅长讲故事。我又开始想家了。我厌恶父亲同情母亲喜欢小妹,那个家虽然没有更多的温暖,我还是想家了,人就是这样一种古怪的东西。想想召召和皮条大叔待我不薄,我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守口如瓶最好。每逢这种时刻,皮条大叔便心有灵犀似的说,拿酒来。召召也很乐意为我们斟酒助兴,跪着盛酒的模样比往日更显得温柔。喝得正热,召召宣布了一条绝对属于不幸的消息:所有的烧酒瓶子都底儿朝天啦。我很想再醉一次,据说阴雨天喝酒再好不过,美若天上神仙。却就没有酒了,而且接下来又是无酒可喝的日子,太糟糕了。我只好喝酽得发黑发苦的茶水,支棱起耳朵听风声雨声声声入耳。

第四天早晨,这场让沙漠深处的牧人刻骨铭心的秋雨终于停顿。据说当地牧人的房屋被泡塌十之八九,皮条大叔的土屋竟然完好无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天高云淡,云开日朗,天空蓝得悠远蓝得无比洁净(天空应该永远是蓝色的)。太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新鲜欲滴,处女似的羞羞答答。一道道沙梁因了水的滋润而黄得分外柔和,金子般富有魅力。蓝天白云黄沙梁,简洁而不乏壮美,单纯中充满生动。

但是,我很快被另一番奇景惊呆了:密密麻麻的绿色的小青蛙。它们突然出现在雨后的沙漠深处,用一种非常庞大的阵势覆盖了大地,以跳跃的姿态掀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如此之众的小青蛙从哪里来?也仅仅是几个时辰,这些小青蛙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恢复如初,如此之众的小青蛙又去向了哪里?这是我在沙漠深处见到的最为奇特的景象,至今不得其解。皮条大叔说这些小青蛙是伴着雨水从天上掉下来的,为的是引领青草破土而出。这倒像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和传说,我只能表示认同地点头称是。皮条大叔笑逐颜开,说秋天的草要长疯了,你就等着瞧吧。皮条大叔说完后,接连打了十几个响亮的喷嚏,把眼泪都喷出来了。

这时,耳边传开闷雷般的轰响,轰响中夹杂着阵阵喧哗,像是把一种仪式推向了高潮,无数的人共同擂击一面巨大的皮鼓。这声音不远不近,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脚下的沙地在微微颤动。我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皮条大叔,皮条大叔说这是洪水发出的声音,洪水从西边的山上泻下来,几经周折往东而去,灌进小城依傍着的那个湖泊里。小城逐水而居,小城人由此而心安理得地生息繁衍着,却不屑一顾当年从沙漠里拉骆驼送盐的皮条大叔,竟还用两根麻花掏走了皮条大叔的十块钱,这种做法很不光彩也有失体面。联想到有一条季节性的洪水沟把皮条大叔的黄泥土屋和小城连接起来,让我止不住怦然心动。山不转水转,当真如斯。我要亲眼看看在沙漠里穿行的洪水沟。

召召说,我也要去。

我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太阳底下的召召。

召召发育得很好的身子又丰满了一圈,两只眼睛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那样,水灵灵的亮闪闪的。我不忍心拒绝召召,我此时的心情不错,再说有人愿意陪伴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雨后的阳光很柔软,潮湿的沙地富有弹性,走在上面宛如踩着黄色的海绵,感觉是独特而美妙的。整个的人都要飘起来,轻盈地飞翔。从土屋到洪水沟并不远,我只记得沟底泛着白色的碱泡子,像死人的脑壳,风沙将它侵吞得仅剩下一条小道,蛇样地蜿蜒着。几分钟后当我站在沟岸旁,却就深为震撼了。奔腾的山洪早把沟道疏通了,沟道被拓展得宽阔如河,沟岸上那松软的淤沙不断地被劈落下去,跌进洪水里激起一个又一个的浪柱,那闷雷般的轰响就是由此而产生的。我终于具象地感知到了大浪淘沙的气魄,它是那么的雄浑,又是那么的浪漫。黄色的波涛前呼后拥,如歌如泣且鬼且神,阳光落在水面上粼粼烁烁,像是浮荡着金属的碎片。我被陶醉了,完全忘记了这毕竟只是一条季节性的洪水沟,根本算不上河流什么的。

阳光很好。

我很想和水亲近一次,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浑身捂得酸臭发霉像张烂羊皮,好不容易逮着这样一次机会,是没有道理轻易放过的。我说召召你先回去吧,我要下去洗个澡。召召说你洗你的澡我不挡你,甚至还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救你。谁来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我的好心情又被召召搅得乱纷纷的。碍手碍脚的召召,我要洗澡管你什么屁事。

我说,召召你会游泳吗?

召召没有听懂游泳的意思。

我说,召召你会耍水吗?

召召说,这么旱的天,我到哪里去耍水?

我说,你不会耍水你怎么救我?

召召说,我不救你谁救你?

召召的口气很大,义无返顾的样子。我说,召召你真想救我你就下去,我先救你,你再救我,你敢不敢?这水大概还不至于淹死人,我想来个恶作剧,和召召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召召脸上立时黑里透红,显然是有一些兴奋。召召说这是真的?我说是真的我不骗你。召召便不再说什么,毫不犹豫地向沟岸前紧走了几步,还没等我喊一声出来,召召就不见了。沟岸边只剩下召召的那双方口黑布鞋,黑布鞋像两只搁在沙滩上的小巧的船儿,很能让人生发某种灵感。汹捅的洪水或许因为一个女子的缘故,由粗暴而变得多情,将召召掀入水底托上洪峰,颠来倒去反复地抚摩揉搓着。不识水性的召召顺流而下,在水里沉浮得十分耐看。女子在水里更像一条优美的鱼,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重大发现。我在沟岸上漫步倘佯,笑得开心至极,欣赏着自己导演的杰作。

召召在水里咯咯畅笑。

召召的白牙波光闪闪。

召召的黑发在水面上飘浮。

召召伸出黑亮的胳膊向我招手……

后来,召召就彻底地消失了。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我才恍然醒悟,我大喊一声召召我来救你,一个鱼跃腾空跳起,扎进水里到处摸索。我将召召拖到沟岸上,瘫软的召召两眼紧闭呼吸微弱,手心里攥着一把枯草。水淋淋的召召,水淋淋的我,我不得不把召召放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包括那对发育得很好的乳房。召召原本柔软的小腹此时却变得膨胀和坚硬了起来,像一块圆滚滚的鹅卵石。召召开始大吐不止,黄水四溅,吐过之后大快人心。召召两眼迷迷离离地看着我,露出疲惫的微笑,嘴角还沾着几颗完整的黄米粒儿。透过浸湿的衣服,我能体会出召召浑身热得像一盆火,一盆看不见的火。

召召说,你真的救了我。

伴着很好的阳光、沉默的沙梁和奔腾的洪水,召召躺在我的腿上静静地睡去。我没有叫醒召召,就让召召做一个大富大贵的好梦吧,我这样想。在我的这一番祈祷中,皮条大叔的半个身影正在从对面的沙梁上隐去。我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但那一串特征突出质感很强的脚印,彻底粉碎了我的臆想。天旋地转金蛇狂舞,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深深恐惧。在我极度不安的颤抖中,躺在腿上的召召又面口袋一样掉在了地上,身上沾满了细碎的沙砾,几经折腾的召召变得狼狈不堪人鬼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去的,对面的黄泥土屋幻化为电影里那种坚固的碉堡,从射击孔伸出的枪口不偏不倚瞄准我冰凉的胸口。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声枪响和那颗致命的子弹。

召召让水呛过后就病倒了,躺在炕上发烧昏睡,喝了酸胖汤就吐。

在召召病倒的日子里,我等待着皮条大叔像一头狂怒的狮子大发雷霆,把我撕成碎片,替心爱的女儿出这口恶气。

守候着召召的皮条大叔脸色阴沉默默无声,坐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吸烟,土屋里终日烟雾袅袅。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出自于内心的歉疚,我包揽丁一个牧羊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必须完成的全部活计。召召大病初愈起身下炕,手扶住门框迎着秋天的太阳默立许久。召召瘦了整整一圈,原来那个丰满的召召好像突然不存在了,瘦了的召召脸色苍白长发乌黑,反而显得比以往清秀了。召召的眼睛在四处搜寻,瞄过太阳瞄过天空瞄过羊群瞄过皮条大叔,最后将目光定在了我的身上。太阳很好天空很蓝羊群很白皮条大叔很沉默我很孤独,孤独的我在阳光下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召召轻轻地说,是你救了我,是我不小心掉进了水沟里。

召召说得平静自然,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召召的话像牧羊鞭子抽打着我,使我更加无地自容,愧对召召和皮条大叔,可我又缺乏足够的勇气说明事情的原委和真相。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存在,召召你知道吗?在我没有介入你们的生活之前,你们不是生活得很平静,没有一丝波动吗?也许召召的生活就应该是那样而不是这样。召召应该有一个好男人好丈夫,这也许是生活对召召最高的酬报。

我衷心祝愿召召能够遂心如意。

这场秋雨下得还算及时,让皮条大叔的预言得到了证实。

大雨过去便是大晴。

大地饱受雨水的浸润和阳光的温暖,草滩上很快铺展开大片的葱郁,漠野黄绿相间,风景这边独好。皮条大叔还说过千年的鱼籽万年的草籽这样的话。草滩上早就播下了生命的种子,只要有雨水就会不遗余力地展示出收获的希望。各种各样的灌木,还有硬扎扎的草,在各自的群落里同生共长争奇斗妍。草真的是长疯了,一天变一个模样,从皮条大叔黄泥土屋的四周漫漶开去,又形成包围之势,把我们的眼睛都染绿了。

皮条大叔的脸色不再阴沉,不再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哼着“东方红起了升太阳”,其乐融融。这段无酒可喝的日子,让长疯了的秋草给填充得饱满而洒脱。召召也一天天恢复着往日的丰满,但是很少说话,显得心事重重,那场大病似乎又让召召变得成熟了。既然是沙漠的女儿牧羊人的女儿,就不能那么娇贵,尽管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召召还得下滩放羊上井饮羊,这种格局不可更改。皮条大叔从屋角的一堆破烂里找出几把镰刀,蘸着盐水霍霍地磨将起来,土屋里喧响着金属与石头剧烈磨擦的声音。镰刀封存得太久了,无雨无草的岁月让镰刀老钝而铁锈斑斑,现在想磨出锋利的刀刃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皮条大叔说,再过些日子就是打草的时节,秋天的草长得疯,黄得也快。打草的地点选在芦草湖,那里的草会长得更好,是你想都无法想的好。到芦草湖去,我开始期待着,期待着去适应另一种新奇的生活。

那次“洪水事件”后,我对召召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不再拿召召开心取乐,表现出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严肃和深沉。召召下滩放羊去了,我就坐在屋顶上四处眺望,却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眼里当然会有远去的羊群和召召的背影。羊们死去了多半,羊群已经是很小了,召召有时候在草滩上端坐不动,大部分时间要跟在羊群后面踽踽而行,向更远的草滩走去。我不清楚召召是不是也看着屋顶上的我,如果看着,我肯定像是一截黑色的烟囱。正午的阳光下,空气是晃动着的,像透明的海水那样。在晃动的空气中,召召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一些跳动,有一些飘摇,后来就缓缓地飞了起来。远方是深冥的,遥遥无期的,召召正向那里飞去,头都不回的样子。这时,我会控制不住地想到召召的母亲,大概召召的母亲就是这样离去的,那时召召还很小,皮条大叔还很年轻。召召母亲的离去,让一个原本完整的家突然地破碎了,留下久长的缺憾和深藏的苦痛。这样的苦痛,召召的母亲肯定是要带走一些的,却将很大部分留给了召召和皮条大叔,然后细嚼慢咽。这需要用一种坚忍来消磨。

阳光在草滩上无声地滑行着。秋草之所以长疯了,实在是因为它的生长期很短,它不得不疯长,而且必须完成从孕育到成熟的全部过程,然后播下新的生命的种子。秋草是短命的,秋草也是悲壮的,因此秋草的气息中过多的蕴蓄着死亡的意味。坐在屋顶上的我,似乎已经闻到了这种气息和味道。我又被一种鸟叫声惊醒,一对我说不出名堂但很美丽的鸟,驻足在我对面的烟囱上。它们不时地用尖细的喙梳理对方的羽毛,用我们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喁喁相诉。这是一对恩爱夫妻,它们巢居在一起,厮守着共享着这个秋天带来的短暂而安宁的幸福时光。

来到皮条大叔的牧点这么长时间了,我想我必须主动找点活干干。

我选择了脱土坯,屋后的坑凹处积存下不少的雨水,说明水下的土质很好。目的非常明确,召召应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黄泥土屋,不一定很大,却可以让召召住到出嫁成为别人的新娘子。当我向皮条大叔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后,皮条大叔大笑着连连点头,然后说你不去芦草湖了吗?我说我改变了主意,我要亲手给召召盖起一间土屋。

我没有脱过土坯,让皮条大叔示范了一下,我便如火如荼地干了起来。从早到晚,我端着重达几十斤的坯模来回穿梭,几天过后我感觉自己像是掉了一层肉。但我必须坚持下去,我要实现自己的诺言。皮条大叔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小伙子,盖了房就给你住。皮条大叔说着话,两眼在我和召召之间扫瞄。我明白皮条大叔话里包含着的深长意味,但我懒得解释什么。皮条大叔见我表情冷漠无动于衷,又说下雨了有草了羊也胖了,杀一只吃个狗日的新鲜。到皮条大叔的牧点上,我还没尝过羊肉的滋味,最奢侈的是吃了一顿酸奶,可我现在对羊肉没有任何兴趣。脱土坯确实是太苦太累,却不需要精微细致的大脑思维,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脑力劳动。于是我在干活的时候,大脑和手脚居总是不能协调一致,二者始终处于分离状态,裸露的手脚被粗笨的工具弄得血迹斑斑。皮条大叔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不能不对我有所触动。也就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当我突然出现在小城,突然出现在父母和小妹面前,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牧羊女,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结论是不得而知。

放羊归来的召召给我送来茶水和面饼,有时还有一包纸烟。召召并不急于离开,却又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每当我弯下腰去,就能清晰地觉出另一种光线在我裸露的脊背上默默滑行,有时是抚慰,有时是询问,有时甚至是叹息,却无一例外的是一种关切。这种关切无疑是温暖的,在我十八年的短暂生涯中,我只在母亲那里得到过,尽管很少却让我思之久长。井槽上围满了白花花的羊,召召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喝过了,才转身向井上走去。每逢这种时刻,召召就像一个生命的守望者,端坐在我内心的一片黄昏里。

后来,那吊两块青石板的卧杆吱吱呀呀地响了,穿过虚空朝我飘来,很像是一块肉被挤碎,唱着一支血淋淋的歌。

我到队上驮口粮买煤油去哩。召召对我说。

我说,还买烧酒吗?

召召说,想喝自己买去。

我说,去就去,我还要买几节电池。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

天还没怎么亮,只在东边露出一层很淡的鱼肚白。天气已经变得冷了,站在这种秋天的早晨里,我得缩着脖子。我们套起驴车上道了,路途不远不近,走一个来回恰是一天时间。牧点都以大队部为中心呈辐射形分布,大队部有粮仓有代销店有民办小学校,有相对多的房屋和人。皮条大叔有一架小板车,小板车的轮胎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个辐条也所剩无几的铁箍。铁箍黑锈遍布像出土文物,因为基本保持着圆的几何状态,还能够围绕轴心艰难地运动。青骟驴担当了此次重任,只是车子太过破旧,壮驴拉破车,怎么看都很幽默,像一幅漫画。

召召坐在车盘的前面,我坐在车盘的后面,我们背对着背让清早冰凉的空气在两张脊背之间形成隔层。我们一言不发,除去车轴的吱呀声和青骟驴颈间那颗铜铃的丁当声,再没有任何声音。偶尔的一阵轻风拂过,真切地告诉了我们的存在,却又如同隔着一个遥远的梦境。我们坐在同一张车盘之上,像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又似一对怀有仇恨的敌手,小心翼翼地准备着在某个时刻谋杀对方。路途漫漫,我们走过一程又一程,让两道深陷的车辙在若隐若现的小路上曲折地延伸。太阳终于出来了,霞光把一迫道沙梁染成红色,仿佛是太多的血从缺了一角的天上泼下来,恣肆地胡抹乱涂,然后渗透沙漠溶为大块大块的金黄,使这个古老的世界沉浸在博大的静谧之中。

秋草起伏着,却又在宁静中透出一股神秘。

前面的路还远吗?我没话找话说。其实两个多月前我就是从这条小路上走到皮条大叔和召召身边的。召召于是抬起头扭过脸,很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黑里透红的额头尤其鲜亮,在晨光的映照中像一片饱满的瓷釉。恰在这时,青骟驴停了下来,将头伸进路边的一簇芨芨草里,很有耐心地咀嚼着,绳梢子抽疼了屁股都不愿意挪动半步。召召说,走这么长的路也该歇息一阵了,时辰还早哩。召召抬腿下车,坐在路边一面平缓的沙坡下,我只好也起身下车站在地上,贴在沙坡上的影子不安地摇晃着,像一只黑色的伤鸟。离开黄泥土屋,离开皮条大叔,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沙漠深处,我顿时觉得无所依托。世界突然间变得只有我和召召一男一女两个人,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无法解释。我站在那里,被原始的静谧给慑住了,这种静的力量是巨大的,于无声处包罗万象吐纳一切。

我和召召面对着面,相互注视了很久。

接下来,召召和我有了这样的一番“对话”:

召召说,你要给我盖一间房子?

我说,是的,你早已经知道了。

召召说,为啥要给我盖一间房子?

我说,你已经长大了。

召召说,我早就长大了。

我竟然无言以对。

后来,召召说你把眼睛闭上,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睁开。召召说这话时脸上是洁净的泰然的,甚至是庄重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空气正在热起来,我身上一些隐秘的部位开始渗出汗湿。接着就响起了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像是树上的叶子或草在秋风中摇曳脱落。我的耳畔突然又传开一首古老的歌谣,从来没谁唱过,却极其真切地飘飘而至。

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我突然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晚了。

我的眼前一片灼热,召召已经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召召舒展的丰满的胴体仰倒在沙坡上,像一条浮现在黄色波浪上的鱼,鳞光闪烁,腮壳微翕,不断地释放出一种水的气息。此时的召召闭着双眼,黑里透红的脸上焕发着从容的光芒。这是无声的呼唤,呼唤我走进曾今的梦中相识的温柔之乡,那里有起伏的山峦,有蓬勃的草地,有湿润的溪涧。我昏昏沉沉地向召召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要像拖着铧犁的农夫,去开垦那片肥沃的处女地;我要像手持尖锤的地质师,去探寻掩埋于峭崖深壑里的宝藏。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的激情,去完成一次超越和升腾。我要冒险地区去“死”一次。

然而,我却是一个胆小如鼠可怜笨拙的小偷,像第一次行窃时那样临阵脱逃了。“关键”时候,我突然变得十二万分的“理智”与“清醒”,我只是跪在赤裸着的召召面前,双手攥着两把潮湿的沙子,梦境落潮般訇然塌陷。召召还沉浸在期待和渴望之中,嘴角舒展的微笑水一样漫流,可我浑深的血液早已如腊月里凝固的冰块。我说,召召你起来吧,快穿上衣服,我们赶路要紧。说这话时我尽力做得轻描淡写,然后背过身去。我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继而得意了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崇高的感觉,很像是电影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

我想的是,召召你应该感激我。

召召传好了衣服,却把偷深深地垂落了下去,并且用双手捂住脸,那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地渗漏出来,在秋天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我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不是很好吗?

召召这时才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来。

召召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瞬间变得憔悴无比。

就是在这个时刻,我从召召的眼睛里看到了绝对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绝望。

我们继续走路。

我和召召谁都没有再坐小板车,跟在后面缓慢前行,脚下是松软的沙地。一路上我总是抬头看天,天高云淡,天蓝得纯净深邃,没有任何杂质,这是真正的值得赞美的秋天。走着走着,地势渐渐地开阔起来,秋草也浓密了,有风拂过便波动着,荡起阵阵浪花。已经望得见那几排参差的房屋,大队部就要到了。召召的情绪非常低落,眼睛也有点红肿,这样可不好。我说召召你打起精神,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召召就很认真地点点头,凄苦地笑一笑。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在召召十八年的岁月中,除却父母,我是走得最近的一个男人,召召以主动奉献的姿态让这个男人毫无遮拦地浏览了自己的胴体,尽管这个男人像老鼠一样的胆小。为了调节一下这种过于压抑和沉闷的气氛,我给召召编了一段“快板”:

小召召

好召召

十八岁的召召

大福大贵的召召

召召却说:

黑召召

丑召召

没娘的召召

没人想的召召

此后一路无话。

我们很顺利地购回了所需的东西,二百斤口粮三十斤烧酒五斤煤油五条经济牌纸烟。我还自作主张买了两节电池,足以让英雄们不歇气地唱上三两个月。在我悄声劝说下,召召羞喜有加地买了一条红色的三角裤头。破旧的小板车撑得满满当当的,往回走的时候,青骟驴大汗淋漓,两只耳朵向后抿着像受伤的野兔子。我们踩着弯弯曲曲的车辙,时刻不忘助青骟驴一臂之力,青骟驴就表示理解地打几声响鼻,负重感已使它顾不得路边的秋草了。经过那面让我惊心动魄的沙坡时,我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那片召召躺过的痕迹仍然保持着原初的状态,被秋天的阳光晒得发烫。我急忙闭上了眼睛,世界又是一片血红,血红中有一种呼唤倏忽而至:那里应该有一小块被处女血浸染的沙子,应该像一片年代久远的陶骸被你们永远地珍藏。我没敢看召召,不知召召那黑里透红的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里还有没有绝望。现在我面对召召,什么都不敢正视。

天擦黑时分,我们回到了牧点。见到皮条大叔我想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皮条大叔一如既往大智若愚,我却再也感动不起来,甚至怀疑这就是皮条大叔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皮条大叔端坐在炕沿上,听召召把购回家的东西如实报来。当皮条大叔得知召召买了一条三角裤头时,那被三十斤烧酒诱惑得且神且鬼的模样突然大幅度转换,发出一声狮子般的怒吼,你枉花老子的血汗钱,跟你娘一样。召召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吼吓得退缩到墙角里,拿着那条三角裤头的手没个放的地方,昏黄的土屋里一团醒目的红色就那么极尴尬地抖个不停。一条不起眼的三角裤头像是把天给捅破了,这是我不曾料想得到的。在皮条大叔的骂声中,召召已经是无地自容了,一个女子羞臊至极的样子,真是令人心碎。况且这也不能完全责怪召召,召召是在我的劝说下才买了这条三角裤头的。皮条大叔依旧骂声不绝,而且联想很丰富,说和你娘一样的货,有两个钱不往正道上花。其实我的联想也挺丰富,我想到了一个久远的传说。有个过门才三天的新媳妇,为客人舀面做饭时突然失禁放了一个响屁,客人忍不住作笑,新媳妇羞得抬不起头来。客人把肚子都等瘪了也还不见饭菜上桌,走进灶房才知新媳妇早已浑身冰凉地趴在灶台上,太阳穴里插着一根银簪。遥远的新媳妇死了,却留下一个美丽而伤感的传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自然想到了淹没在骂声里的召召。这就是说,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应该站出来“保护”召召。为了一个无辜的女子的人格和尊严,我必须向皮条大叔发起进攻。

请问大叔你喝酒喝掉多少条裤头你吸烟吸掉多少条裤头你睡觉睡掉多少条裤头召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屋里屋外受苦受累挣回多少条裤头为什么不算算这笔账召召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召召已经长大了你懂不懂?

我发挥得相当成功,可谓淋漓尽致,仿佛是一挺机关枪喷射着愤怒的火舌。说完之后,我也才觉出自己一身虚汗,脊背一阵阵抽搐发冷,好像这番话不是我对皮条大叔说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对我说的。皮条大叔猝不及防,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坐在炕沿上张口结舌,愣愣地直视着我,像一只老鸟被如雨的枪弹扫光了羽毛。皮条大叔后来苦涩而又缠绵地看了看召召,然后冲着我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好,我真是没看错人,你是个好小伙子。

这天晚间的月亮很好,大且圆满,映照得夜晚的大地一片乳白,像是浸泡在奶汁里。

我找出收音机很仔细地擦拭干净,装好两节新买的电池。奇怪的是收音机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发出声响,接着传开英雄们的唱腔。托在手心里的收音机变做了一块冷冰冰的砖头,在很好的月光下无声地嘲笑着我。这对我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一下子摧毁了我心中渴盼已久的美好的希望。

出现这样的问题,只能有两种原因,一是我买回的是两节报废的电池;二是收音机彻底坏了。想想这两种原因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么就是有人动了我的收音机。动我的收音机的人是谁呢?只能是召召和皮条大叔。他们父女二人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呢?为什么要动我的收音机呢?仅仅是出于某种好奇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知道我这样胡乱猜疑是不应该的,会对召召和皮条大叔造成伤害,召召和皮条大叔待我很好。我坐在静静的月光里,沐浴着天赐的奶汁,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

召召从屋里端一盆水出来,说是要洗头。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召召第二次洗头(第一次是在那次洪水里,准确地说是“洗澡”)。召召将两条发辫拆开浸进了水里。召召的头发其实非常优美,黑得灿烂夺目,从水盆里捞出的时候就变得瀑布似的倾泻而下,滴滴答答的水声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召召在月光下一遍遍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天上的圆月是召召的镜子,召召的镜子挂在天上。召召在月光下梳理头发的样子格外优雅,整个的轮廓也十分清晰,黑发划过饱满的胸脯时无声无息。后来召召的黑发被梳得蓬松了,在若有似无的夜风中悄然地飘逸着。这时的召召就成了一个在月魄里游走的小女妖,舒展身子编织着柔美的舞蹈。

我心“静”如水。

在沙漠深处,秋天的绿色是坚硬的,也是短暂的。

刀刃子一样的秋风接连刮过几日,草就开始回绿转黄了,一天胜似一天。草的熏香四处弥漫,有如一坛发酵着的酒,盖子没有捂严实,让精华部分泄露了出来。皮条大叔所剩不多的羊们像是受尽苦难的穷人翻身得解放,不仅吃上了最好的粮食,而且穿上了美丽的衣裳,羊们个个毛色发亮滚瓜溜圆。有几只绵羯羊的尾巴肥大得能塞住井口,头却小得不成比例。它们真是傻透了,它们无一疏漏地要早挨刀子,让牧人欢心鼓舞地煮成“羊背子”。那只种公羊呢,却被皮条大叔解除了胸下的遮羞布,胯裆里的卵泡饱满得有一只骆驼蹄子那么大,你就宣泄吧,尽情地喷射那旺盛的生命之泉。

皮条大叔要杀一只羊吃肉喝汤的诺言迟迟不肯兑现。

我和召召对谋杀哪一只绵羯羊,争论得无聊至极而又兴致勃勃。召召说这些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舍不得让它们挨刀子。我说,你让羊都长命百岁活成老妖精吗?就不怕羊到时候吃了你?皇帝都想万寿无疆却没有一个活到一百岁的。召召说皇帝是啥模样?我说皇帝就像羊群里的种公羊一样。在和召召说着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给召召盖一间土屋。我用简单的数学知识计算了一下,土坯已经脱得差不多了,我的劳动正在接近尾声。我还这样想,土屋的窗子要开得大一些,最好能装上玻璃。我认为这不是痴人说梦,秋草长得这样好,羊吃得这样肥,羊毛出在羊身上,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我把这幅“美好的蓝图”描述给召召时,站在井口上的召召突然转过身去,眺望着深冥的远方,缓缓地说下至今都令我难忘的一句话:十年前能这样,我的娘就不走了,我就是个有娘的娃。

皮条大叔做好了去芦草湖打草的全部准备。

皮条大叔的脸像深秋的草滩一样长满了又浓又密的黄胡子,又像秋草那么硬扎扎的。和皮条大叔喝完烧酒后,我的胆子就变大了,我说,大叔你不是要打草吗?能不能先把你脸上的草打扫干净?至少还能让你年轻上十岁。皮条大叔捋着黄胡子畅怀大笑,说,正好我要试一下镰刀磨得快不快。

皮条大叔跳下炕,握起一把镰刀对着脸挥舞起来,刀刃之下的黄胡子纷纷扬扬,像秋草落向地面。我说小心割破了皮,那上面还要长出胡子来呢。皮条大叔说,这算啥?我还会给自家剃头呢。要不然早变成猛张飞了,还不把你这个“学生哥哥”吓个半死?和召召一样,皮条大叔刮了半边脸后突然停住,神情忧郁地说,十年前是召召她娘给我剃头刮胡子,召召她娘手巧得很,可她丢下我们走了,真是苦了我的召召。

在这样的一个深秋里,召召和皮条大叔共同怀念起一个曾经的亲人。不,而是召召和皮条大叔无时无刻地怀念着一个远走他乡的亲人。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深秋里,召召和皮条大叔很愿意向我表露出来,十年里召召和皮条大叔对此守口如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幸运,我是召召和皮条大叔最信任的人。

我说,召召她娘也许会回来。

皮条大叔说,十年九旱啊。

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有几只山羊乘着夜色的掩护离群而去,而且是几只山母羊,是遍地的秋草激励了它们埋藏得太久的情欲吧?但当它们膘肥体壮,便有了本能地延续生命的渴望,这是母性的呼唤,这点似乎与人类没有太大的差异。这几只山母羊的行为非但不应该受到指责,而是应该得到褒扬(这里有一个疏漏:羊群里的那只种公羊是羝羊,也就是绵羊的种公羊。山羊的种公羊称骚胡,皮条大叔的羊群里没有)。我问过皮条大叔为什么就没有骚胡,皮条大叔说它死了,没能等到这个秋天。后来,我去屋前那道沙梁背后的白骨坑里察看了一遍,确实有一副羊架子卓而不群,苍白的骷髅上有两只硕大笔直的犄角,角质层尚未脱去,像两把带鞘的剑直指青天,似觉昔日的雄风犹存。在这副羊架子面前,我驻足许久,内心有一种真实的苍凉和悲壮。

去芦草湖的计划只得椎迟。皮条大叔的脸色晴转多云,要下雨的样子,刮去了胡子的地方一片铁青,布满草根似的胡茬。皮条大叔不无忧虑地说,再要去迟了就占不着好草场,那草垛还不成个鸡窝?召召自知有错,悄声解释说夜里确实是听见羊群有过一阵动静的,我肚子疼得厉害,就没去粪场上照看。问题还在于这几只山母羊是顺风奔跑的,已经在一夜之间离得很远。现在只能沿着它们离失的方向追寻而去,尽早找回来让它们重新归群,别的事情只能再说了。

这次轮到召召出门远行了。

召召骑上青骟驴临行前,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缠绵,像一次牵肠挂肚的别离。我也很认真地笑了一下,召召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去。召召和青骟驴时而越上沙梁时而沉人低谷,慢慢地缩小变做一颗纽扣大的黑点。青骟驴脖颈间那铜铃的丁当还在悠悠飘荡余音袅袅。用不了几天召召就会回来,那几只山母羊一夜之间也跑不到天涯海角去,说不定就在不远处的一道沙梁下迷途知返呢。多少年来皮条大叔和召召就是伴着青骟驴脖颈间清脆的铜铃声,响着去响着来的。难以想像的是归来的召召会唱一支什么样的歌呢?沙漠深处路途漫漫,远行的牧人还要以自己的歌声相伴,而归来者的歌声又总是充满了欢乐。牧人出门远行不论意义是否重大,归去来兮的旅途既有艰辛又有浪漫色彩,我是从皮条大叔那次的出门中感知到这一点的。

我也该走了。

我告别了皮条大叔,向小城方向蹒跚而去,一路都是枯黄的秋草,直通到小城依傍着的那个湖泊里。中途我搭上了一辆运盐的卡车,回头遥望,又是一片无垠的沙漠,凄迷苍凉,海海漫漫,仿佛是一个长长的梦境。我屈指计算了一下,我在皮条大叔的牧点上生活了整整一个秋天。在这个秋天里,除却那三天三夜的阴雨,剩下的日子太阳很明亮,天空很晴朗,许多事情都是在很明亮的太阳和很晴朗的天空下发生的,这一点留给我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接近小城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

其实,这年秋天我们中国大地上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唐山大地震。

——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

——打倒“四人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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