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没有出口,
虽然站在此刻的尽头
没有光。
“在每一个选择背后,其实都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推动我们下决定。”这是他第三百八十二次抵达魔王住的洞窟,这句话也是他说的第三百八十二次。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魔王说。
“就像你明明可以杀掉我,但你却从来没有杀掉我。”他说。他是百姓公认的勇者。
“你也明明可以杀掉我,但你也从来没有这么做。”魔王一边继续说,一边看向他挂在门上的那把锐利的剑。
“为什么呢?”他说。
“是啊,为什么呢?”魔王也说了一次。
魔王的洞窟很大,有一张不规则的桌子,上面铺着不规则的鹿皮,他说,这是他在等勇者来陪他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去猎的鹿,啊,还有柴火旁的兔子皮,他不懂得如何清洗,所以上面的血渍已经渐渐氧化,变成黑色的斑点。斑点,魔王说,他喜欢斑点,就像鹿身上白色的斑点一样。
“你也从不因为我穿了斑点的兽衣而把我杀了。”他说。
“我喜欢斑点啊。”魔王说。
“但你不喜欢我啊。”他说,“因为我的存在,让你在所有的百姓面前成了罪人。”
“那你喜欢我吗?”魔王问,“因为我的存在,让你在所有的百姓面前成了勇者。”
“我不喜欢你。”他说,“我讨厌打架,我甚至讨厌斑点。还好我们现在只需要好好地说说话。”
“我也不喜欢你。”魔王低下头,“但我想,也许,我很需要你。”
他抬起头看了魔王一眼,眼眶渐渐泛起泪水。
“我想,也许,我也很需要你。”他说。
魔王瞪大眼睛,但仍没有把头抬起来,然后悄悄地又垂下了眼眸,没有看见他泛泪的眼睛,没有说话。
“我想我得走了。”他见魔王没什么反应,便准备站起身。魔王倒给他的花果茶还热得烫手,他只喝了一口。“跟往常一样,我不能待太久。人们会起疑的。”他说。
“嗯,人们会起疑的。”魔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这一次要选哪里呢?”他问。
“我最近学会了膝盖的接骨术,选脚吧。”魔王说。
他点了点头,魔王起身拿起自己的剑,用力地朝他的左膝盖刺去,他低吼了一声,然后,魔王不疾不徐地拿出绷带和药草,开始帮他包扎。
“我们还要这样相互残杀多久呢?”他看着魔王,淡淡地说。
“很久很久吧。”魔王很认真地替他包扎。
“我有好多次,都想在这个时候把你杀了。”他说,“现在的你,手里只有药草,没有刀剑。”
“嗯。就像我有好多次,都想在这个时候把你杀了,现在的你,手里甚至没有药草,只有一双无法站稳的双脚。”
“我们永远需要彼此,对吧?”他说。
“我们永远需要彼此。”魔王说。只要人们的生活不顺遂,需要一个可以怪罪、责骂的对象,只要人们的世界不完美,需要一个英雄,我们就会需要彼此。魔王没有说出这些话——这些勇者也明白的话。
这一次的“相约”,他们两个再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然后勇者拄着魔王洞窟里的长条干柴,一跛一跛地离开。他们都没有哭,毕竟这已经是第三百二十……无所谓是第几次,总之是无数次,他们需要这样,在人们复杂的生活里,需要着彼此。或是,他们需要被人们需要,谩骂也好,害怕也罢;崇拜也好,期待也罢。
“欢迎归来!”百姓大声欢呼,“他是我们的勇者!我们的希望!”
“但我还是失败了。”他拄着魔王洞窟里的干柴,脸色有些暗淡。
“没关系!你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了!下一次一定会成功把魔王杀死的!”
“也许我是最懦弱的人呢。”他苦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走过人群,欢呼声此起彼伏,好像他打了一场胜仗。却是输给自己的懦弱。他在心里喃喃着好多的句子:“我需要被你们需要的感觉,我和魔王都需要。也许我们都没有你们想象的可怕和勇敢,我们比你们平凡。也许……”
他想起他每次跟魔王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他相信他们都是清楚的,那个所谓的强大的力量,就是需要被需要,就是需要看见自己存在的意义吧。
“每一个选择背后,其实都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推动我们下决定。”
我们真的有那么卑微吗?或是需要被需要就是卑微的吗?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感受到自己存在的重量,只是刚好,我们成了人们眼里的那些一定要存在的人。
人们眼里和口里的必要存在的我们,或是我们心里所想的必要存在的他们,为什么要存在呢?
魔王今晚又是一个人入睡,他每晚都是一个人入睡,每晚都在倒数勇者下次来的日子,每晚都在想着这样的问题,然后每晚都在期待明天就能出现答案,但每一个明天,都依然存在着问题之外的问题,却找不到答案之外的答案。
“我会需要我自己吗?我要从哪里知道自己需要自己呢?”
“晚安。”魔王轻轻地对着自己说,或者不是对自己说。他看着月亮,温柔地睡着了。
他始终都是个温柔的人啊。
(他们总是只说很少的话,因为他们不能说太多话,不能说太久,不然百姓会起疑心的。存在若被怀疑着,那会令人很不安的。)
备注:
在地铁上看着黄色书刊画的漫画,突然就有了一些想法,忍不住打下了这篇,可能有关的、可能无关的,我胡乱想象的故事。会不会我们在追逐的生活里,其实就是不断地在与别人交换存在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