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唇,黏湿的双唇,不同于母亲的亲吻。
“我们有麻烦了?”鲍比问。
“不,”瓦尔[1]说,“不会再有了。”
在他们身后,南英格兰的白色悬崖蔓延开去,消失在海天相接处。飞机飞过的轨迹弯弯折折,划破了云层。高坐在移动图书馆的驾驶室里的,是三个逃亡者和他们的那只狗,他们看不到车下的地面,只能看到大海里的浪花在不住地翻腾,仿佛他们正驾驶着小岛,划过海面,去向远方。警车像半弯的月亮一般包围着他们,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缘,车灯闪烁,直升机在头顶盘旋。警笛声渐渐停息,他看清了她。在仪表盘昏暗的灯光下,她是如此精致。
阳光浅浅地洒在瓦尔的膝盖上,罗莎把头靠在那里休息。鲍比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你饿了吗?”瓦尔问。
鲍比身体的另一处又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不过他心满意足,没有被那冒泡的胃酸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困扰。“不。”他回答。
一位名叫吉米·萨玛斯的侦探站在自己的车旁,等待着。他已经疲于追捕,但一想到自己即将成功,便又打起了精神。他清楚地知道其他警察都在等他发号施令,但他不能。这宗调查案十分引人注目,而他在其中位居要职,因而,他的同事都认为他有一个清晰的追捕计划。但是,他们错了。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还太年轻,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正是他比别人更适合这份工作的原因。他的孩子气和干净的脸庞会激起别人的同情心,而在谈判这件事上,同情可是无价之宝。人们一看到他,就会立刻感慨起来,感叹怎么能让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去承担大人的工作。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萨玛斯侦探往往可以救下一名人质,或是说服误入歧途的罪犯回头是岸。
疲倦胶着地折磨着他,让他很难集中精力。他努力思考了事情的优先顺序。之前接受训练的时候,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不断重新估计手头目标的价值,而现在,他已经把这一点铭记于心。他的眼皮一阵抽搐。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两个孩子——鲍比·努斯库和罗莎·里德,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的安全。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上百个问题让他绞尽脑汁。首先,是那个女人,罗莎的母亲,瓦莱丽·里德。她可是随时会把车开下悬崖,天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一个人想要逃脱法网,无论是出于个人的任性还是其他原因(这还有待观察),都会感到巨大的压力。而对初次犯案的绑匪,尤其是一个没有污点记录的单亲母亲来说,可能会更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焦虑。萨玛斯侦探任何一个错误的举动都可能酿成悲剧。看到新闻工作者们挤在封锁线后蠢蠢欲动,他感到脖颈直冒汗,便不自觉地松了松领口。如果他酿成大错,那场景将会立即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当然,除了里德,萨玛斯侦探有理由相信,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就藏在移动图书馆的尾部,这个男人不可谓不重要,为了他,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好觉了。他把扩音器放到了嘴边,但没有按下开关。相反,他开始欣赏海边独有的宁静:俯冲海鸥的叫声,洗刷岩石的海浪。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吸取这份宁静。
移动图书馆其实是一辆半挂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时会发出牙齿打战般嘎啦嘎啦的响声,着实令人目瞪口呆。它的喷漆原本是豆绿色的,车身非常之长,以至在后视镜中,瓦尔几乎看不到它的尾端,只能看到车身上一部分已经生锈的喷绘。现在,那豆绿色上覆盖的白色乳化漆已成片地剥落,底漆的颜色又显现了出来。同时,“移动图书馆”五个大字也露了出来,曾被遗忘的回忆又重新涌来。
车身一侧写着车重二十吨。几个月之前,大家一起坐在移动图书馆的台阶上,看着喷气飞机在泛红的夏日天空中勾勒出一道道痕迹,那时瓦尔说二十吨差不多就和一头鲸鱼一样重:“如果你能捕到一头鲸,并把它甩到称上的话。”罗莎一听就兴奋地大叫起来,因为这让她想起了他们一起读过的一本书——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对她来说,如今海景展现在眼前,就好像书里的故事以一种微小而美丽的方式,通通实现了一样。在书中,亚哈一心寻找海浪拍起的泡沫,只为看到白鲸的脊背跃出海面,或是其呼吸孔喷射的水柱,而其实,亚哈只是疯狂地想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现在,罗莎的心就像亚哈的心一般,怦怦跳动,她所想象的一切都让这颗心充满欢愉,随时会跳出胸口。她很好奇,如果鲸鱼拍碎了移动图书馆的底盘,并把它拖到海底,那这辆车沉下去究竟要用多长时间呢。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我爱你。”鲍比说。瓦尔往后缩了一下,好像她从没有想到这三个字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列在一起时,会如此令人心痛。
太阳升起来了,热气逼退了车厢中的寒冷。鲍比的T恤贴在肚皮上,好似覆在伤口上的是一层薄至透明的皮肤,而那苍白皮肤上的伤口,仿佛傻笑的嘴型。伯特在大力地喘息,汗珠聚落在它黑樱桃似的鼻子上,闪闪发亮。
萨玛斯侦探对这只狗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之前的案例记录中并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载。直到现在,头顶上嗡嗡盘旋的警队直升机发现了它,并通过无线电向他通报了这个信息,他才猛然意识到它的存在。一只狗!怎么可能没有被人发现?即使是像他这样敏锐的侦探,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紧急的案件中完全掌控如此微小的信息。但这正是他竭尽全力试图避免的那种疏忽大意,因为动物远比绑匪或逃犯更加不可预料。一般而言,动物是很善变的,但据他观察,毛越少的动物就越安全。他不禁想象起这样的场景,就在他全力劝告绑匪释放小孩时,这只疯狗突然撕咬起他的下体。想到眼前的工作,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偏头痛,像被针刺一般难受。于是,他关了手机,以免女朋友在快要分娩时给他打电话。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一丝内疚。但他想:对不起,这时间不对,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目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移动图书馆异常安静地立在悬崖顶端,周围是一辆接一辆的警车。风暴来临前,一切都不安地沉寂着,然而,风暴终会到来。瓦尔从来不会设想太远的事情,对她而言,未来是一幅混淆视听的图画,总是在她快要触碰到时消失不见。但是现在,她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切了。这一切是如此美丽,充满爱意,她真真切切地想要得到它,但事情又好像无法再进展下去了。可能这次该消失的,是她自己。
“我们经历了一场冒险,”瓦尔说,好像这场冒险已经结束,“这些都是我们曾经承诺要进行的冒险。”
在鲍比看来,过去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温馨的电影,都还历历在目。“就像书中描绘的那样。”他说道。
鲍比从后视镜中看到侦探的身影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之前在电视新闻中见过这个侦探,不过现在,鲍比注意到他有了些红胡楂儿,好像嘴唇上添了顶铜色的遮阳帽。他的衬衫皱巴巴的,虽然他没空睡觉,但这衬衫倒好像睡出了千奇百怪的姿态。
萨玛斯侦探在脑中整理了一下他所知的有关瓦莱丽·里德的一切,发现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比对自己女朋友还要多。这突如其来的新发现不但没有让他难过,反倒让他重拾了自信。也可能吧,仅仅是可能,他的确比警队里的其他人都更有能力处理这件案子。他听到过一些传言,说鉴于这个案子已经拖了很长时间,应该由一位更资深的侦探来接手。他现在想,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当他走到距移动图书馆仅四米的地方时,瓦尔把身体探出了窗户,以毁灭性的速度击败了他的自信。这速度就好像子弹瞬间穿过威士忌酒桶底部那么快。
“停下,”她说,“乖乖在那儿等着。”他照做了。他用蜡黄的手挡住了眼睛,点起了一支烟。烟头上,烟灰四处飞舞。
“那男的想怎么样?”鲍比问。
“他想跟我谈话。”瓦尔说。
“让他赶紧走开。”
“他只是想确定我们都还好。”
“我们当然还好呀。”鲍比爬过瓦尔的双腿,把嘴对准驾驶座侧窗上的缝隙,大声喊道:“我们当然还好呀!”
“我们好着呢!我们好着呢!”罗莎也跟着说,两个小孩子笑作一团。
萨玛斯侦探往后退了几步。要不是有风骤起,刮灭了他手中的烟,他应该可以听到那些疲惫的警察都松了一口气。那些警察仍站在警车旁边,枪口对准了移动图书馆的后门,好像那里随时会有危险发生。前一晚,这些警察跟着车影追了一夜,却没有将它围困。前夜漫漫,精疲力竭。
瓦尔用一只胳膊环住鲍比的腰,另一只胳膊搭上罗莎的肩,把他们俩搂在了一起。她把脸埋在他们俩中间,这时,他们都感受到她的脸庞湿润了。鲍比在罗莎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罗莎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声音非常大,所有人都听到了。
“你想让我出去告诉他走开吗?”他问,“我会的,我会保护你们的。”
瓦尔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会,”她说,“你是我的小英雄。”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他们的身体拥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但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拥抱。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说。
“所有的书都被锁进图书馆了。”她说。
“那就给我编个故事吧,编一个结局温馨的故事。”
“我早就跟你说过,世界上没有结局这回事。”
“那就给我讲一个温馨的故事,然后在快到结尾的时候停下。如果我们可以决定在哪儿停下,那么这个故事一定是温馨的,不是吗?”
她又一次看向了后视镜。
从镜中可以看到,萨玛斯侦探用鞋跟在草地上划了一下,又一下,试图做出下一步的决定。他是该轻轻敲几下窗户呢,还是等瓦尔打开门?很显然,想树立威严,现在可不是时候。尽管戴有警徽的是他,但处于上风的可是她。于是,萨玛斯决定伺机而动,并希望无论谈判以什么方式进行,都不会拖延太长时间。他的同事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而他们的怀疑无比正确。他为嫌犯深感遗憾,这种感觉他早已习以为常。也许,这次是因为他快要做父亲了吧。
警队让一个年轻人来处理自己的案子,一般情况下,谈判的另一方是会生气的,但瓦尔并没有。她看了萨玛斯侦探几秒钟,这几秒钟如此之长,以至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两个人极其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恐惧。在那一刻,他们都是恐惧的,可悲地恐惧着,就好像他们只剩下最后一口粮食一般。
在萨玛斯身后,警戒线之外,在绵延而过通往英国的小山上,停着一辆花花绿绿的冰激凌车。刚开始,她还以为那是一辆装饰失误的救护车,停在一排救护车后面。
“谁想吃冰激凌呀?”她问。鲍比和罗莎“嗖”的一下举起了小手,惊醒了伯特。要知道,伯特刚刚进入梦乡,这会儿正睡得香呢。
瓦尔从钱包里抽了一张钱出来,钱包的仿金搭扣略微闪着绿光。她紧紧地攥着钱,然后递给了鲍比。在张开手的瞬间,她手里的钱像花朵般怒放。
“拿着,”她说,“带着罗莎和伯特过去,给我们每人买一支冰激凌。”鲍比缩回到座位上,想到这即将是他们几个月来第一次分开,心有不愿。“你在等什么?”
“你不来?”
“我会留在这里,守着移动图书馆。”
“警察会来抓我们的。”罗莎说。
“警察不会抓你们的,因为警察只抓坏人。对吧,鲍比?”鲍比理解瓦尔说假话的动机,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罗莎也学着他的样子点了点头,也同样慢了一拍,这模仿堪称完美。鲍比知道,瓦尔有了新计划,尽管他不知道这计划是什么,但是他信任瓦尔。
他穿上帆布鞋,把伯特的颈带系到颈圈上,又将颈带另一端的把手放进了伯特嘴里。尽管与其他上年龄的狗相比,伯特算是比较懒的,但它还是坚持自己走。
“一直往前走,”瓦尔说,“一直往前走,走到冰激凌车前面。别让他们拦住你们。对了,别忘了给我买个大一些的,上面多加点儿巧克力。”
萨玛斯侦探紧了紧松开的领结。现在的情形让他良心不安,而之前的训练从没有告诉过他这该怎么办。这件事过后,他会给这男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萨玛斯见过鲍比·努斯库的父亲,鲍比出走后,他的眼中没有本该有的空洞,相反,那里充满冷漠。而他自己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是否也给别人造成了痛苦呢?这个故事不会有温馨的结局,他十分明白这一点。
瓦尔抱住了罗莎,在母亲怀里,罗莎立刻放松了下来,两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她又把手放在鲍比脸上,拉他过来,两人最后一次告别。她闭上眼睛,祈祷计划完美进行。
“我爱你。”她说。而鲍比也从没设想过,这三个字会以这般感觉连接在一起,仿佛有一条神奇的线把它们串了起来。
鲍比爬出驾驶室,清冷的空气涌向他的脚踝。紧接着,罗莎也爬了出来,然后是伯特,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到了悬崖顶湿漉漉的草地上,而这里距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
此时此刻,侦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夏末秋初起,他就开始找这两个孩子了,而现在,他们正手挽着手,从容地在他面前信步而过,后面还跟着一只狗。
“您好,”罗莎跟他打招呼,“我是罗莎·里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吉米·萨玛斯。”萨玛斯侦探回应着,侧点了一下头。罗莎停下来,在笔记本上写下他的名字。
在萨玛斯的职业生涯中,他经历过很多不可思议的瞬间,但没有哪一瞬间能比现在更不可思议。这一切更像一个古怪的梦,而非现实。
鲍比、罗莎和伯特再次出发了,他们经过了警车,经过了男警察,还有女警察。警察们穿着笔挺的蓝色制服,银色的警徽闪闪发光,沉甸甸的黑色腰带亮铮铮地反射着阳光。他们还经过了蠢蠢欲动的记者们,经过了等候命令的救护车,一路向冰激凌车走去。
吉米·萨玛斯走向移动图书馆。
鲍比一直没有转身,直到身后的熊熊烈火烤化冰激凌,流遍他瑟瑟发抖的手指。几英里开外,浓烟已熏黑了天际。
注释
[1]瓦尔(Val)是瓦莱丽(Valerie)的昵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