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距阴山千里处的皇城长安外,另一声婴儿的啼哭降临了,伴随着一场春雨和春雨里“布谷布谷”的叫声,是杜鹃鸟。
窗外亭榭下的华袍男子喜极而泣,寻向身旁报喜的侍女:“小鹂,是公子还是小姐?”
侍女退后一步:“恭喜老爷喜得千金。”
“无碍。”
男子昂首挺胸,阔步向前,盯着树上的杜鹃大笑,“我王家女岂不如男乎?你去告诉夫人,唤‘鹰’罢。”
“夫人与老爷心意相通,早已取好了名。”
侍女再退一步,“唤做‘莺’。”
男子复而笑,撑伞走入雨中,伞檐雨珠滴落,淌湿了翘头的小履,可他并不在意,回首温柔点头:“你回去告诉她,我即刻请辞。”
“是。”
......
“小鹂,距离老爷辞官多久了?”
面前依然裹着厚重冬袄的夫人沉声问道,她即使久卧在床也记得这个问题,于是在纳鞋之余随口说来。
床下一秀美侍女正忙着添炭火,窗外玉兰树下少女依然在玩乐,似乎不知疲倦。侍女有些漫不经心:“回夫人,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么?”
“是的,您看小姐都已经成大姑娘了。”
夫人随即笑看窗外,那一身黄裙的少女正在和两个同样年纪的女孩嬉闹,她们面前摆放的棋盘,手中晃动的骰子正是时下流行的玩意儿——六博。
这是一种棋类游戏,风靡全国,就连天子也不例外。
“老爷也在那。”
侍女指着不远处树下边饮酒边指点的微醺男子道,“老爷刚才去外边取了一封信,回来便一直在那处喝酒,夫人,可需要小鹂去唤来?”
“不必了。”
夫人揉一揉脑袋,又抚摸起日益肿胀的肚子感叹道,“我照看小的,他照看大的,历来如此,不许越界。”
“是。”
话虽如此,侍女还是悄然去知会了老爷一声,他放下手中的酒,对着不远处的少女哼哼道:“莺儿,下一局你替为父上。”
“求之不得!”
王莺脸上笑开了花,难得爹爹不霸着棋盘一次,可望见起身而去的爹爹走进房中,她心底又生出一声忧叹:不知道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她又想起了鹂姐姐告诉自己的那个约定。
“若是男孩,你便去边疆为将吧。”
夫人将手里的算盘作势向桌子一摔,这些日子学算账学得自己头疼,“这偌大个家也就不指望你了。”
“你这又是生什么气?”
老爷脱下身上的官服,凑近她身边,想替她揉脑袋,可惜被躲开了,只剩下停滞在半空的尴尬的手,只得讲起道理来,“我堂堂七尺男儿,保家卫国有何不可?”
“膝下无子,你也不怕断了香火!”
夫人转身不再看他,只是悄然再问一句,“若是女孩、留下来吧,等我生个男孩再走,也不算愧对列祖列宗。而且到时候我们娘俩也好回老家去,总不能让孩子没了祖宗。”
唉,这事老爷一直为难。王家本非京城人士,作为秭归县的书香大户,代代都是读书人,可偏偏到了老爷这代要弃文从武,和家里闹了不少矛盾。以致于小姐你如今在祖庙里还没有个着落。
“胡人马壮,边陲不稳,如何等得?”
老爷依旧不死心,从背后环抱来,试图用体温——
“等等。”
王莺抓住小鹂作环抱状的手,“姐姐,你收一收口水。”
“咳咳。”
小鹂正了身形,拿过王莺做好的芙蓉糕咬上一口,乳白色的芙蓉糕立马缺了一个小巧的牙印,这印子里的香气宛如决堤一般涌动出来,使得整个房间充满了芙蓉的味道。
小鹂又咬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总之,要生了个男孩,老爷就去边疆当将军,要是女孩,他就辞官同咱们呆在一处。”
“呼,幸好我是个女孩。”
王莺看向院内饮酒挥剑的爹爹,又生出些无奈,“可惜我是个女孩。”
“想什么呢?”
对座的少女早已恭候她多时了,王莺坐上石墩,微微狠笑,“细君姐,这次妹妹可不手下留情了。”
“这辈子还没谁对我留情过呢,就凭你?”
细君一袭白衣,单薄的身子、坚毅的眼神,使得她别有一层孤傲的霜气儿。作为三人里面最年长的,细君棋艺也是如此,除了自己的爹爹,王莺还没见过谁能胜她。
“加油,莺姐姐。”
王莺身旁打气的浅红短衣女子是解忧,她年纪最小,短了一岁,却最讨人喜欢,特别是两个小辫子甩来甩去,很是可爱。当然,小虎牙也是其中之一。
“解忧,过来帮我。”
细君威严不可违背,解忧动摇之中偏向她处去了,王莺见状一把拉住,“姐姐,两军交战哪有抢军师的道理?”
“布阵吧。”
伴随着骰子落下,王莺的思绪又飘回无边无际的原野,呵,这不是梦呢?可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呢?仿佛春光寸稍,眨眼间同这里密不可分了起来,唯剩下某些格格不入的东西一直在提醒自己。
这梦,有些醉人呢。
“这梦真香。”
黄褐色的泥土小路边,一个同这泥土一般尘黄的少年刚刚从梦中醒来。他被安置在阴山高阙关后的供给线上已有十五个年头,作为阴山高阙家属村的村民,向来都只能吃干粮,或者野味。
烤兔子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奈何家里那个老家伙懒得很,没太阳不打猎、没心情不打猎、没香喷喷的白米粥也不打猎。
太阳看天,心情看人,米粥看自己。
这已经是少年第一百零三次偷稻谷了——从军粮里。要想从看守严密的粮车里偷稻谷,就得眼疾手快,还得会察言观色,比如押运的马夫打了个哈欠。
就是现在!
少年一个翻滚来到马车下,接着掏出匕首扎进马车内,迅速而又精准地划拉开一条细缝,然后稳稳接住漏下来的稻谷——用一个小牛皮袋子。
接的差不多了就用杂草球将细缝填好,不然这车米就会颗粒无存,到时候阴山关口上的那位准把自己屁股打开花。
哼,那么多米也不知道给家里留一点,这个便宜的义父每次都捎些窝窝头,难吃死了,真把我当捡来的?
少年心满意足地揣着大米回山了,要知道这可是稀罕物!除了戍边的将领有口福,普通的军士只能喝粗糙的小米粥。
“老家伙,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少年推开门便晃荡起自己的战果,可在下一瞬,手里的牛皮袋子砰然落地,白白的细嫩米粒散落一地,像盐像雪,更像少年惊恐的眼神,
“啊——爹,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