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先前的位子坐定,我四处望了望,发现阿炳换了个地方,正悄悄对着一对正在吃饭的情侣拍着照,那男的气宇轩昂煞是英俊,却难以掩盖岁月的沧桑;女的看上去年纪不大,身材凹凸有致,长得也十分漂亮,精致的瓜子脸,杏仁大眼顾盼生辉,樱桃小嘴,吹弹可破的皮肤,依偎在男的怀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唉,那么美好一姑娘,却偏偏要学人家当小三……”我心中暗叹。阿炳发现我在看他,偷偷对我挤出一个笑容,手指放在嘴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便不再理会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约定的暗号是她摆一本《挪威的森林》摆在餐桌上,而我则带上一本《纸牌屋》放在桌上。我再次将整个餐厅仔细扫视了一遍,没有落单的姑娘,没有摆着书的餐桌。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依然没有见到人,我皱了皱眉头。我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毕竟在战场上,多耽误一秒钟,有可能换回来的就是全军覆没,所以只要看见事态没有朝我预想的方向发展,我就会变得焦虑不安。
我拿起自己带来的《纸牌屋》翻看起来,想通过看书压抑自己烦躁的情绪。可这本书行文繁冗晦涩,我又难以静下心来,所以根本看不下去,我拿起手机,准备给她打个电话。不管她会不会介意我的催促,因为我确实有些生气了,要不是怕母亲难堪,我早就走了。门户虽小,可我自认也非蝇营狗苟之辈,被人如此小看,必然是极不高兴的。
拨通了号码,我打算问一问情况,假如她是故意为之,那么我必立马走人,即使母亲问起,我也有得话说。
电话只响了一声,很快就被接通了,那边传来了一个甜美但略显焦急的声音:“喂,是张先生吗?对不起实在抱歉,我车堵路上了,这让您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我听出了她焦急的情绪,不禁莞尔。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消散了,便宽慰她:“罗小姐,不必着急,我也只是想问问您爱吃什么菜而已。”注意到她用了一个“您”字,我也回了一个“您”字,其实我不太习惯这样说话,感觉好像在进行经贸会谈似的,大概是因为不太熟悉吧,熟悉了应该就好了。
十分钟之后,一个短发女孩手持一本书四处张望着走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挪威的森林》,便向他招了招手,同时轻轻拍了拍摆在桌上的书。
她见我朝她挥手,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
对,风风火火。我从没想到过这个成语会用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大概是因为怕我等得太久了,便走得急了些。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孩,长得挺文静的,高鼻梁,大眼睛,嘴唇有些薄,唇角略微向下吊,这让她整个表情看起来略显严肃,仿佛时刻在板着脸一般。
她上身穿一件中性的黑色夹克,下摆低垂直到膝盖,下身穿一件蓝色紧身牛仔裤,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没有化妆,也没有用香水。
“真是个少见的姑娘”我心里暗暗想着。
“张先生您好,我叫罗莎莎……”
她说话很少,基本上我不跟她说话,她便坐在那里,眼神也有些刻意回避,只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会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深沉,完全不像一个二十七岁的姑娘,却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甚至有些看破红尘的感觉,隐隐透着一丝悲凉。
“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整个饭局都略显尴尬,我们很难就一个话题展开进一步的对话,因为我每发起一个话题,就会被她以某种形式很快终结。她也不怎么问我问题,不是来相亲么?啥都不问,那看来是对我这个人不感兴趣了。我感到可能事情就这么着了吧,心中反而有一丝释怀。
把姑娘送回家,我疲惫地回到了家里,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我头疼不已,似乎是用脑过度了,要不就是感冒着凉了,就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母亲不依不饶,非要我把今晚的事情给她详细说一遍。我被追问得实在没有办法,便把前因后果给她说了一遍,母亲安慰了我一下,便不再多说,摇头叹气地离开了。这时脑袋里又一阵抽痛,我往床上一躺,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母亲便把我从睡梦中摇醒了,我昏昏沉沉地望着母亲的脸,只见母亲一脸的兴奋:“儿子,雷阿姨打电话来了!”
“雷阿姨?谁是雷阿姨呀?”我一脸迷糊,印象中好像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母亲回答:“雷阿姨,就是罗莎莎她妈呀,刚刚雷阿姨说莎莎回去说对你印象挺好的,愿意和你深入发展一下!你这臭小子昨晚还忽悠你妈,说什么尴尬啦没共同语言啦什么的,害得我一夜没睡,要不是雷阿姨打电话过来,我现在还被你小子蒙在鼓里呢!”
父亲也凑了过来,对母亲说:“小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你也别太过干预了,让他们自由发展,别给压力,都是成年人了,太操心反而不好。”
母亲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去做饭。臭小子,快起床了,今天周末,一会儿吃完早餐,跟妈去商场买身像样点儿的衣服,别一天天老迷彩服冲锋衣,看着没个正形!”
“穿迷彩服咋啦?还不是被人家给相中了?我穿着舒服就行,搞不好换了西装,人家还瞧不上呢!油头粉面的。”母亲无奈,摇了摇头做饭去了。
我却依然在错愕之中,罗莎莎相中我了?怎么可能呢?昨晚的饭局不是很尴尬么?以我多年相亲经验看来,女方只有在完全无感,甚至有些厌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如此一言不发吧?
既然想不通,我便不再去想,昨晚似乎是有些着凉了,头时常隐隐作痛,尤其是动脑筋思考问题的时候。陪母亲逛商场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张先生吗?”
是罗莎莎打来的电话,声音略有些颤抖,我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情绪,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是,罗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我礼貌地回答。
罗莎莎犹豫了几秒钟:“……您现在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有件事想和您谈谈。”
母亲凑过来,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我两手一摊,耸了耸肩。母亲悄悄凑到我耳边,轻声耳语:“是莎莎么?”我点点头,母亲赶紧朝我挥挥手,让我马上去约会,见我愣着没动,索性推着我就朝商场外走去。
我边走边在电话里回答:“哦,有时间,美女有要求,没时间也要创造时间嘛!我们在哪儿碰面?”我刻意开开玩笑,试图让她不那么紧张。
“爱丁堡咖啡厅,我等你。”罗莎莎并没有理会我蹩脚的玩笑,匆匆挂断了电话。
母亲脸上笑开了花:“臭小子可以啊,人姑娘主动约你了,赶紧去,别让人家等太久了,没礼貌。”
我笑着说:“那我也得先送您回家呀,还是孝顺妈更重要!”
“你呀,赶紧把媳妇娶回家,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出来,那才是真孝顺,废什么话,赶紧去,妈打车回家!”
爱丁堡咖啡厅并不远,开车十分钟也就到了。进得门来,远远地看见罗莎莎低着头,在看一本书。我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她才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很差,眼袋发黑,眼窝深陷,面色略微有些发青,嘴唇有些发白。
我不禁有些疑惑,昨晚吃饭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才一晚上,怎么变成这样了?就张口问她:“罗小姐,你面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一晚上没睡。”她的回答依然简短,我有些犹豫该怎么问下去,眼睛扫到她手里的书,封面上赫然写着《死亡后的世界》五个字,我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她马上把书收了起来,嘴里答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我把手伸出来问:“能给我看看么?”
她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把书重新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推到了我的面前。
果然就是我刚才看见的那本《死亡后的世界》,我大致翻了翻,内容是一个科学家的疯狂实验,把人逼到濒死状态,再救回来,然后询问实验对象的见闻。虽然翻着书页,眼睛也浏览着文字,但由于内容确实阴暗,甚至有些变态,我并没有去关注具体内容,反而是处在一个分心的状态,在思考罗莎莎为什么喜欢看这类书?她叫我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我合上了书,正准备问她这么急叫我来有什么事时,罗莎莎开口了。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这个问题一出来,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貅大师。
三年了,也不知道他们父女现在过得怎么样,玛丽是否还在为安德鲁伤心难过?
想起在仰光时的一幕幕,我心头五味杂陈,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罗莎莎一直望着我,耐心地等待我的答案。我略作思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罗小姐,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相信!”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讲起了昨晚的经历:“昨晚和你分开后,我穿过院子准备回家,就感觉身后大约十来米的地方好像有人在跟着我,我走得快他也走得快,我走得慢他也走得慢,我有些害怕,就拿出手机大声给妈妈打电话,叫她下楼来接我一下,想以此把身后那人吓跑。可电话挂断后,我感觉那人离我更近了,大约只有五米左右。他的步伐紧踩着我的步伐,让我有些无法分辨,但我知道,有两个脚步声,一个是我的,一个身后那人的。”
“我壮起胆子,猛地转身回过头去,想看清楚追我的人到底是谁时,身后竟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在我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他就从空气中消失了。我仔细检查了四周,一片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可能有人趁我一回头的功夫,就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地躲藏起来。我怀疑是产生了幻觉,便转回头继续朝家里走,可谁知当我迈腿朝前走的同时,身后的脚步声竟然再次响起了!”
我皱着眉头,想要提问,但罗莎莎用手势止住了我:“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脚步声离我更近了,似乎就贴在我的脚后跟,我后脖子感觉到一阵一阵的风,仿佛是一个人对着我的脖子喘息一般,冷嗖嗖的。我感觉身体变得僵硬,血都快冻住了。我吓得尖叫一声,什么也不管了,拼命向前跑去,转过一个弯,就撞到了来接我的妈妈身上。”
以下是罗莎莎的描述:“那么大姑娘了,毛手毛脚的干什么?你见鬼了你?”妈妈有些生气,我带着哭腔,搂着妈妈小声说:“妈妈,有东西跟着我,就在后面!”妈妈朝我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发现:“神经病,你自己看看,哪有什么东西?老是这么神经兮兮的,怎么嫁得出去哟!二十七了都……”
我犹豫着缓缓回过头来,果然什么也没有,我疑惑地辩解道:“刚刚明明有脚步声的呀?很真切,从进小区大门开始,就跟着我了,离我越来越近,刚才碰到您之前,那脚步声就在我身后,我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是一个男人穿皮鞋的脚步!”
妈妈听得似乎也有些心里发毛了,她警惕地朝我来的方向仔细看了一眼,接着便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了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各位兄弟,各位姐妹……”,然后领着我就一路小跑上了楼,奇怪的是,和妈妈一起以后,就没听到那个脚步声了。
我调整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姿势,问道:“那是不是意味着脚步声只是你的错觉而已呢?或者是其他的声音被误认为脚步声了?”
“绝不可能!我还没说完,事情还没结束呢!”罗莎莎有些愠怒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对我打断她表示不满。
回到家,刚进屋没多久,家里的灯就熄灭了,把我和妈妈吓了一跳,我尖叫一声,抱住妈妈,“鬼叫什么东西?吓死个人!停电而已,大惊小怪的。”妈妈从包里拿出电卡,让我到楼下电表上去续电费。虽然有些害怕,但我还是下了楼。到了一楼电表,发现咱家的电表确实亮红灯了,于是插上电卡充好了电费,就上楼回家了。可一开始爬楼梯,那个熟悉而恐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声音离我非常非常近,已经不是在我身后了,而是……而是在我身上!
就像是另一个人和我重叠了,而他的脚步声和我的脚步声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我吓坏了,站在原地不动,奇怪的脚步声消失了。过了几分钟,我试着朝前迈了一步,似乎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开始快步跑了起来,奇怪的脚步声又再次响了起来,踩着我的脚步,直到我一头冲进了家里。
家里已经灯火通明,妈妈惊讶地看着我,我抱住妈妈哭了起来,说那个脚步声就在我身上,妈妈好言安慰说:“别怕,闺女,咱家门口有八卦镜,屋里有关二爷,妖鬼邪祟进不来的。明天一早妈带你去福灵观求一道护身符就没事了啊!”
“就是这玩意儿?”我指着罗莎莎胸口挂着的一张被折成三角形的黄纸,上面用红色,应该是朱砂墨画的一道晦涩难懂的符咒,用一根红绳拴着,挂在她脖子上。
她用手轻轻捏了捏那个符咒,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知道为什么我一晚上没睡么?因为我一睡着就会做噩梦,梦里的我一直躺在床上,而对面的天花板上,一个男的血肉模糊在对着我笑。”
她顿了一顿,头低了下去:“张先生,你一定不相信我,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我先告辞了。”说罢便收拾起自己的包,准备起身离开。
我伸手拦住了她,说了声:“且慢。”
她怔怔地看着我,我朝她笑了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呢?事实上,我不仅相信有鬼,还见过鬼。”
罗莎莎果然不走了,她又坐了回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准备听故事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显示出少女的感觉,我不禁莞尔一笑,说:“故事呢有机会再慢慢说给你听,但是我想说的是,我认识一个控鬼师,不仅能控鬼驱鬼,抓鬼也是一把好手,如果你真有这方面的困扰,我可以邀请他过来帮你看看。”
罗莎莎眼中的失望一闪而逝,却被我捕捉到了。我有些诧异,一个被鬼纠缠的人,当听说有人可以帮他解决时,产生的情绪不是期待,迫切,放松,而是……失望?莫非所谓的碰鬼,只是她子虚乌有的杜撰?那她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罗莎莎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喝起了咖啡,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甚是尴尬。良久,我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把她的眼光吸引到了我身上,然后双手一摊:“罗小姐,也许你没注意到,我一直在等待你的答复。”
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匆匆说了句:“我考虑考虑,先走了。”便失魂落魄地逃跑了。
“真是个神秘的女人!”我心想,一口喝光杯中的咖啡:“啊呸!真苦,什么玩意儿就卖八十多块!”我小声吐槽了一句,拿起外套追了上去。
“等等我,莎莎。”我大声喊道,她似乎很惊讶我用这么亲密的称呼,回过头来望着我,我说:“接触了这么两回,不是情侣,勉强也能算是朋友了吧?要不,我陪你散散心,放松一下。”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我:“和我在一起,你不怕见鬼么?”
我笑了笑:“不怕,我以前当过兵,杀气重,鬼什么的见我都得绕着走的。再说了,又不是没见过,我还和它们交过手呢!”
罗莎莎终于笑了,她笑骂道:“就知道吹牛。”便也不再推辞,上了我的小破车,我一骑绝尘而去。
玩了一整天,她依然话少,大部分时间里只是充当一个合格的听众,我则把过去的一些经历或避重就轻,或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我总结出了一个经验,虽然罗莎莎表情控制做得很到位,可眼神却是没有任何掩饰,说到惊险的地方,眼神里会透露出紧张,说到开心的地方,她也会微微一笑。
直到我讲起和貅大师并肩作战的事时,她眼神又变得冰冷而又麻木了,似乎把自己封锁了起来。
只要一提到捉鬼,她就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抗拒的神情,她不是被鬼所困扰着么?却为何不想让我帮她捉鬼呢?
将罗莎莎送到了家,临分别时,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告诉她这是我当兵时买回来的纪念品,没开刃,但镇宅驱鬼应该还是有效果的,叫她晚上睡觉时垫在枕头下,也许能睡个好觉。
为了避免她再次碰鬼,我一直给她送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有留我进屋坐坐,我便下楼了,回到车上,我望着她家窗口透出来的灯光,掏出一张名片,拨通了阿炳的电话。
“喂,您好,西川咨询公司,请问您找哪位?”电话里传来阿炳慵懒的声音。
“阿炳么?我,张辰东。”
“哦,东哥,这么晚了有啥事么?”
“帮我一个忙,调查一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