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八珍阁最忙的时候,掌柜吕岫沨和大厨白染鱼却坐上了前往平王府的轿子。
说来奇怪,平王府只派来一顶接人的轿子,白染鱼说走着去,对方还不乐意。
“王爷说了,二位是贵客,怎能徒步?”来人礼数很周全。
白染鱼倒是很想问,既然是贵客,如何只安排了一顶轿子,话还没出口,对方便朝他使了个眼色,诡异地笑了笑,看得白染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吕岫沨倒是不介意男女共乘,她恰好有话想对白染鱼说。
于是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孤男寡女,不得不共处一轿。
这轿子出奇的大,足够好几个人面对面手舞足蹈还有余裕,只是看轿内熏香酒菜一应俱全,软被枕头齐齐整整,白染鱼一阵头晕。
在平王眼里,他就是这种人?
换做以前,他或许真会感激平王成人之美,可如今白染鱼却恨不得立刻跳出轿子。
不过眼下还不能跳轿子,正赶上夜市开幕,外头车马拥挤,灯火渐次点燃,长街上到处都是人。
有铺面的,敞门开窗当街叫卖,没铺子的小贩,推着小车卖茶汤。行人夹杂其间,几乎没个落脚地。远处青楼丝管弦乐大奏,不知是要奏到何时,就如这夜晚也永无止境。
——这时候跳下去铁定变成夹饼。
听那热热闹闹的喧嚷,白染鱼心想,若是改日邀吕岫沨来此地夜游吃茶,倒是一桩美事,到那时人挤人,挤成一条扁鱼他也不在乎。
只是她会答应自己吗?会对他再笑一次吗?
他掀开轿帘,正好路过勾栏瓦舍,咿咿呀呀的小调流泻而出,间或传来掌声和欢呼,叫人心驰神往。
“听说新出的《纨绔子弟错立身》很好看,”白染鱼脸上映着灯笼的光,光随着轿子颠伏影影绰绰,“下回我们一起去看戏吧。”
“这本已经开演了?”吕岫沨立刻来了兴致,凑到白染鱼这边的窗口向外张望。
她的脸近在眼前,幽香触手可及,髻上插着她最喜欢的金镶玉垂璎发钗,只是略有些歪,白染鱼没忍住伸手帮她扶正,吕岫沨往回坐时瞥了他一眼。
“你刚刚说的下回是什么时候?”
“唔……”
“等你走了吗?”
“掌柜的……”
“不叫岫沨了?”
这三连问堵得白染鱼哑口无言,尤其是最后一句,连他自己都没注意树上对她的称呼变了,她倒是记着了。
好像被人撞破了小秘密,白染鱼眼神一闪,闪回了窗外,不敢看吕岫沨。
“既然无法约定,又何必开口说一起?”吕岫沨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清冷,脸上亦是往日的面无表情,仿佛上回的笑只是场幻觉。
她解下白染鱼送她的香囊,一把掷到他身上:“还你。”
白染鱼瞪大眼睛,这是怎么了?她是还在气那日吵架话说得太狠吗?
吕岫沨低头不看他,只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张纸,好像那纸很重,很重。
那是卖身契。
白染鱼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张口想说点什么,他必须说点什么。
却见吕岫沨举起那卖身契,一字一句道:“白染鱼,你自由了。”
——你去上山入海,自由自在,完成你和宇文前辈共同的梦想。
她手一揉,那张贴身带着、珍而重之的卖身契,那个她和白染鱼之间唯一的联系,就这样轻易地被内力揉得粉碎,如雪花般飞散。
——不要为我停留,不要为我所绊。
她看见白染鱼僵在那,浑然不见平时的潇洒自如。
——你若下不了决心,我便帮你下。
一片纸雪中,白染鱼冲上前,死命抓着吕岫沨的肩膀,字句艰难地从他牙缝里迸出:“你这是何意?!”
吕岫沨却自顾自道:“此间事了,便是离去之时,这是你自己说的。”
这话是他说的,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这样“赶走”啊!
他来,是被骗,他走,是被赶,凭什么?
白染鱼松开手,她到底还是嫌他多管闲事,那些话八珍阁的人不敢说,他把自己当谁,竟然那么敢说,口里喃喃道:“好,好,你说得好……”
“白公子……”
“别叫我白公子!”
平时她叫惯了,他听惯了的称呼,此时再听只觉得十分讽刺。
到头来他不过就是个无关紧要的“白公子”,一个客气的、遥远的白公子,一个路过的、帮过忙的白公子。
就像话本里的闲笔、配角,面目模糊,别人问起,才淡淡提起的“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