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三日后,她终于坐不住了,整日从卯时到酉时都是听讲,偏生大多都是些冗长枯燥的理论,只有每逢听见某位宗主吹嘘陈年旧功,她才能勉为其难打起点精神,给点面子。如若不然,就是趴在案上打瞌睡,回回都被授业先生点起来,容钰起初还指望能骂醒她,到后来骂都不稀得骂了,反正也是徒劳无功,何必浪费口水?
晨钟响了三声,若负声双手叠在脑后,嘴里叼着草根晃晃悠悠在十方雪海闲逛。
先前她提过一次和玄悲邻修缮关系这个建议,容钰刚听入耳,就嘲笑道:“关系?你们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对你的印象铁定坏到骨子里了!再者,你去,人家稀得搭理你么?”
若负声当时嘴上说着:“不去就不去,我还不屑呢?就随便一说。”心里却不太服气。
容钰何等了解她,撅撅屁股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警告道:“我正式通知你,若绝,不许你再去触她的霉头!赶紧把你那点小心思当屁放了!先前人家被你的外表骗住了,以为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当心人家认真,一刀把你劈死,你哭都没地哭!我可救不了你!”
这话她就记了三日,三日一过,若负声就把这番话当屁放了。
卯时,十方云海安安静静,后辈们忙着到学堂听讲,宗主们忙着上课,总之安排得满满当当,人人都有事忙,就是偶尔撞见一两个人影,也是步履匆匆,不是在奔向学堂的路上,就是相携在奔向学堂的路上。像若负声一般浪费十载一逢的求学机会,游手好闲的人只此一家,绝无仅有。
初来十方雪海,人手一份图谱,做工十分精良,清清楚楚标画着此届仙门百家的地点居所。宗主们的却没有注录在内,不过,这难不倒若负声,当时二人不打不相识,她也算对玄悲邻略有见解,她猜想依照玄悲邻的性子,铁定住得偏远安静,巴不得离人群远远的,而且说不准还会自己亲手加固一层结界。
头三天,她已经把十方雪海五个山指头都孜孜不倦,勤勤恳恳翻过一遍,做足了功课。她择选了三个可能是玄悲邻住所的地点,直到亲眼看见玄氏弟子出入,这才敲定下来。玄悲邻的府宅比旁的宗主占地更广,楼宇亭台规划更为严苛考究,从外面看里面寂静安宁,透不出一丝声音,果然加了一层结界,冒然擅闯者定然会被狠狠弹飞出去。
若负声本欲故技重施,挖个洞从下面钻进去,她挖了三丈,才确信玄悲邻真的与时俱进,吸取教训,防她防到骨子里了。
这一回,结界居然延伸到了地下!
亏得这也在若负声的预料之中。得益于汇聚在十方雪海的百家宗主,她居然真找出了几个专精阵法的前辈。这三日她旁的没干,就缠着这几人恶补了一番机卦阵法。这些偏门冷僻,又繁索绕人的类目,压根就没有几个人乐意去学,往时无论在桃叶渡,还是会稽都未听先生深授过,所以起初她也是云里雾里,一知半解,恶补后不说精通,也算窥其门道了。
她的目的不是破坏阵法,而是进入府宅,这个难度本就小了一半,若负声绕着外围转悠了三个时辰,这个阵法比之阴阳寮简单许多,倒真让她找出了突破口。
忙活一天,直到酉时,若负声腰酸背痛打开了一个小口,头钻入府宅内,她才发觉并不是结界隔音,而是里面本身就很安静。
白石铺地锃光泽亮,两旁整整齐齐栽着一排梨花树,从前庭沿向中院,假山池沼点缀在侧,俱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甚至连出水玉石兽口都是严整对衬,一丝不苟到令人发指。中宅书房内更是工工整整,若负声打门外撩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她在前院绕了一圈,四周静悄悄的,如果不是发现廊下渐近的影子,即时躲上房檐,她差点与一名玄氏弟子打上照面。她躺在檐上拍着胸口心道:“原来这些人走路都没声音的!也不知道玄迟怎么在这种环境里活下去?转角遇到个人还好,万一遇到个鬼呢!”
忙活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想起,临行前容钥似乎给她塞了不少吃食。先前不觉得如何,如今真是谢天谢地喜极泣零,她从乾坤囊里掏出几个米糕,边咬在嘴里边从檐上爬下来,晃晃悠悠往后院闲逛。府中并不似旁家往来人众多,走了一阵,她也才遇到方才那一人而已。
刚迈过中庭,她就听见隐隐约约的琴响,不像是刻意逢迎曲调,不成章法,倒更似信手弹拨,说不上好听,却干净空灵,泠泠动人,甚至还能感觉到抚琴者心情不坏。
后院照例工整栽着两排梨树,过月洞,拨开梨枝,若负声顺着声音,头一抬,就看见夜色如幕,明月高悬,檐上一人白衣独坐,膝上放着一张通体冰色的七弦琴。
玄迟。
若负声心底有些得意,她早就打听到玄宫主讲课一般酉时末才会归来,她料想以玄悲邻必然不同众人一般在堂中听课,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就像读一册话本预知了结局,她心中喜悦非常,兴高采烈冲檐上挥了挥手,喊道:“玄迟!”
铮地一声,弦音骤止,檐上人缓缓侧目望来。
若负声欢天喜地迎过去,身轻如燕,一溜烟就窜上了屋檐。
玄悲邻看着她,一语不发,眼神不善,旁人被他这般一盯必然如坠冰窟,不再自讨没趣。但若负声生来皮厚,浑然不觉,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玄悲邻的身侧。
她道:“玄迟,半月不见,你怎么什么变化都没有?”
玄悲邻仍是抿唇看着她,一言不发。
若负声比划了两下,道:“欸,我收回,你头发还是长了点的。”
玄悲邻微起身,欲直接离开,若负声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道:“等等,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呢!”
“放手。”这两字仿佛是千辛万苦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若负声眨眨眼,松开手指,原本一尘不染的雪袖留下了她的三个指印,上面还粘有三粒细碎的米屑。她毫不真诚地道歉道:“真是对不住,来来来,让我来给你擦擦。”说着,又伸手要去拂玄悲邻的衣袖。
“哗啦——”冰色七弦琴被猛地掀到一边,玄悲邻本是半起身,见若负声手又探过来,他脸色一变,骤然往后一移。
若负声见玄悲邻避她如蛇蝎,连琴都不要了,心里怀疑道:“难道我真有这么讨人嫌?不应该不应该!桃叶渡谁不喜欢我呀……”
她一口把剩下的米糕塞进嘴里,囫囵吞了,换了个姿势,一腿屈起,另一腿打直,拍拍身侧刚才玄悲邻坐的地上,威胁道:“来嘛,坐过来,不然我就到你屋里打滚,你二选一吧!”
其实话一脱口,她就后悔了,她本来是真心想和解的,但方才一见玄悲邻那副对她避之不及的模样就忍不住嘴欠。
见玄悲邻神色一凝,似要动手,若负声慌忙举起一条手臂,打岔道:“别!我收回!真的!我今天是诚心诚意来跟你道歉的!”
玄悲邻目光冷淡地扫她一眼,明摆着不相信她的鬼话。若负声清了清嗓子,摆出最诚恳的姿势捧心道:“对于那天放跑八荒兽的事,我很抱歉,很后悔,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所以想和你一起把八荒兽找回来。”
她说得诚挚恳切,声情并茂,玄悲邻却冷声道:“不必。”
若负声道:“真的不必?你不必再考虑一下?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又不吃亏的!”
玄悲邻移开视线,面色波澜不兴,一副无动于衷,漠然置之不近人情的模样。若负声高举双手,道:“好吧好吧,那我帮你留心注意,总可以吧!”
此句一落,她话锋一转,沉重道:“玄迟,其实我还有句话想问你……”
听她话语严肃认真,玄悲邻以为有何故,微微侧目望过去,若负声肃着脸,左手在腰间一摸,摊手伸过去,又变作一张笑脸,道:“问你吃不吃糖?”
“……”玄悲邻神色一滞,目光不自觉滑向若负声的手掌,五枚圆润饱满的糖粒在雪白的掌心十分讨喜,只望了一眼,他就收回视线,抿了抿唇,显得格外冷淡。
若负声抛了一颗在空中,挪动脸,精准地用嘴接住,她得意地一挑眉,撩眼冲玄悲邻眨眨眼。
玄悲邻看着她,道:“无聊。”
“什么对你来说不无聊?”她的目光转到被弃置一旁的七弦琴上,恍然道:“弹琴?虽然我唱童谣跑调,但弹琴我会呀!来来来!我弹给你听!”
玄悲邻再不疑迟,转身就走。若负声嘴里念着“哎哎哎,你别说走就走呀!”一面探手又想往玄悲邻袖口抓去。但这一回,玄悲邻如同后面长了眼睛,避开了她的手指,径直下檐去了。
若负声支肘托腮坐在檐上,不一会儿,就听见下面传来“砰——”一声结结实实的门扉闭合的声音。
她眼风一扫,瞟见不远处被玄悲邻遗忘,孤苦伶仃躺在一旁的七弦琴,毫不迟疑地捞了过来,指尖在冰弦上轻轻一撩,发出一声轻悦明快的商音。
其实她还真不是吹嘘,接受云枝年那么些年的熏陶,说俗气一点把石头揣怀里都能捂得半热,她对音律还是略有心德的。若负声指下连动,惘凝曲流水般从弦下畅快地淌出来。
没有灵力惘凝曲当然发挥不了原本清心醒神的作用,若负声弹这首曲子,完全是觉得好听,为了自我满足,绝不承认是为了在玄悲邻面前炫耀琴技。
曲毕,她暗自觉得自己又道了歉,还真心实意弹琴赔罪真是行善积德千载难逢,两人恩怨一笔勾消,就毫不留恋地把琴一扔,打道回府。其实后来想想,惘凝曲是云氏先祖从玄氏典籍中传承下来的,这曲子玄悲邻不可能没修习过,理应该比她更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