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是若负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长大了,瞎了的眼睛又再度复明,但腹中的内丹原封不动,说明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她原本的那件。
众人被夜鸠追了一天,身心疲惫,见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顿时觉得了无意趣,也没心情继续探知她的身份,纷纷调转回头,想各归各位,好好静心调息一番,好从山洞里出去。
若负声一眼就注意到混迹在人群里面的清秀少年,他机敏地左顾右盼,抬起一袖遮挡着,正攥着拳头把什么东西往腰间乾坤囊里塞。但似乎塞了半天塞不进去,急得鼻尖微微冒汗,若负声好整以暇看了一会儿,见他浑水摸鱼随着人群要走远了,这开口才道:“慢着,那个谁,先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那个谁,就是没有指名道姓,众人本已回转的身子又都齐齐转了回来,公鸭嗓抢先反唇讥笑道:“笑话!你这个疯子!你瞅瞅你自己,身上有半件值钱的东西吗?”
她对周遭冷嘲热讽的目光浑然不觉,笑道:“好说,还请朋友们稍安勿躁,静待片刻。”
“谁是你朋……”大嗓门嗤之以鼻,话还没说完,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高亢嘹亮的尖嚎。
这尖嚎不同于之前的缠绵悱恻,几乎扭曲变调,透着浓浓的惊怖慌张。
众人寻发声方向望去,抖着手,打着灯笼一照,顿时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寒意从脚后跟蹿上背脊,头皮皆是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发麻。
少年如同活鱼在锅里翻腾一般,在地上来来回回打滚,一张清秀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咝咝红烟源源不断从他身上冒出来,散发出焦臭熏人的气味。
似乎承受万般痛苦,他喉咙里哽出一丝怪异变调的惨呼,向众人探出手来:“救,救救我……”
衣袖滑下,所有人瞳孔一缩,只见那只胳膊缠满了血红的雾丝,丝丝缕缕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雾里似乎凝着比子夜比鸦羽还要黑的光,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肩膀,所过之处,肌肉萎缩干枯,烙下一道道焦黑刻骨的灼痕。
不待众人看清,绯雾倏然往离他最近的一人的脚踝缠来,那人顿时惨叫,掌心一颤,手里灯笼砰一声砸在地上,滚倒在地。
绯雾的动作却片刻都不曾停下,一丝一缕萦绕盘旋在两人的颈部,力道渐渐收紧,两人捂住脖子扯着嗓子,一声赛一声徒劳声嘶力竭地惨叫。
但因为声带撕裂,在山窟里空荡荡地回响,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众人如临大敌远远退开,空出一大片地方,若负声反倒成了离两人最近的。
如同一场好戏,她正看得津津有味,激动不已,忽然身畔一道凉风袭来,一人拔剑刺向她的胸口,怒气冲冲对她道:“你……你施了什么妖法!”
他剑风抖抖豁豁,实在不够干脆利落,若负声早有防备,微微挪动手臂错开身,摊手无辜道:“这可不关我的事,谁叫她手不干净呢。我的东西虽不值钱,却也不是谁都能碰一碰的。”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理直气壮,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既便她有心在所有物上都打下咒印,却也没有那个修为。
众人怒目而视,大嗓门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他拿了你的东西,你也不能,不能……”
这时,两人本已渐歇萎顿的嚎叫,忽然再度蓦然高亢起来,他们的四肢都被丝丝缕缕的雾气缠住了,缠死了,如今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感觉到胸部停滞的绯雾又逐渐流动起来,它们凝成结实的一股,一寸一寸穿过皮肉扎入他们胸前的伤口。两人清晰得感觉到胸口肌理正被一点一点再度撕裂,忍不住痛得仰起头,哼吟了一声,轻喘着,额头满是冷汗,只觉得随着那冰凉气息的钻入,他们的头皮都要炸裂开来,四肢细微颤抖起来,如果不是浑身压根没力气,也被绯雾压制禁锢着,他们一定早就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众人只能看见二人鲤鱼打挺般在地上翻滚,却不知他们经历着什么。
石窟里嚎叫忽高忽低,如同催命符一般,一时众人冷汗直冒,把若负声忘在脑后,也无人顾得上再去质问她了。
二人匍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仿佛永无止息酷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蓦然浑身一震,喘息骤然一止,缓缓垂下头,绯雾宛如一只血手一般穿透了他们的胸口,从后心钻出来,却没有淌血。
众人心口一跳,罩着的一团绯雾缓缓褪去,露出两具干枯瘦瘪,面目全非的尸体。
一枚精雕细琢,玲珑小巧,色泽晶莹红润,殷红如血的耳饰正静入众人眼帘。
乾坤囊的外形多种多样,有袋状吊在腰间,有袖状藏于袖口,也有这般做成饰品佩在身上,其中袋状容纳东西最多,行走在外,寻常人乾坤囊里永远少一样法宝,所以耳饰固然轻便但因为容量较小却并不吃香。但若负声以前身量不足,腰间系一个乾坤囊就显得不协调,所以容祁特意打造了这样的送给她。
若负声慢腾腾地拖着腿挪过去,探手不紧不慢地把耳饰捡起来。
这时,盘旋凝滞在半空的绯雾忽然向若负声缠来,却与方才嚣张凶戾完全不同,不紧不松恰到好处,偶尔碰到她的皮肤,就像一只冰凉的手指在慢条斯理地摩挲她的喉咙。
众人见状,忍不住后退几步,头皮发麻,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慌张惊恐。
若负声浑不在意,拂了拂耳饰上的灰尘,把它端端正正重新挂回耳垂上,下一刻,绯雾霎时钻入耳饰销声匿迹。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小衣——”
蓦地冲出一人,那修士眉目与地上尸身有几分相似,双目腥红,如一阵风扑在尸身旁,埋着头,放声嚎啕,其中悲意叫人不忍卒听。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凶,若负声撩开眼皮,漫不经心投过去一眼,便了无意趣地收回目光,尝试一手撑在石壁上,慢慢站起身。也不知这躯体一动不动僵尸般躺了多久,筋软骨松,起个身骨头都嘎嘎直响。只是半弯着腿,腿肚就又酸又麻,一直抖,冷汗瞬息爬满了额头,好不容易死撑着才没丢脸地一屁股摔回去。
终于站直起来,她微微活动了几下手腕脚踝,心道这还是头一回从海拔这么高的地方看人,还真有些不适应。放眼仔细一打量,她半边眉毛一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腹诽道:“还当是什么有头有脸的队伍,瞅着这群穷酸的打扮和配置,这年头居然还有用木剑防身的?防身也就摆了,还想猎夜鸠,谁给你们的勇气?”
凭着年少时颇为多彩的历练经历,她自然看得出这些修士们修为参差不齐,从他们先前的交谈,也能得知他们之前不过纸上谈兵,出来实际操练的次数应该不多,这才铩羽而归,反被夜鸠逼到此地。说不定小队也是临时东拼西凑组起来的。
许是心生畏惧,她每扫到一个地方,哪边修士便立刻如触火星一般急促促垂下眼,不敢肆无忌惮与之对视。看了一圈,竟没有人想当出头鸟,打抱不平,一个赛一个装哑巴,生怕惹祸上身,就连放声大哭的那名修士也不知什么时候改为低声啜泣,显然也是不打算讨个公道。
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实力不济的修士的胆子多半不大,趋炎附势,趋利避害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这种想法根深蒂固,不是受点刺激就能颠覆的。
若负声也无意与这些地位卑弱,修为低微的散修过不去,就是把他们统统杀了也没什么意义。
待血液流畅起来,双腿不再酸胀,她试探性往前迈了一步,没想到靴底还没结结实实踩在地上,众人皆骇然变色,慌慌张张,迫不及待往后退让开来。
稍微年长些,敦正宽厚脸的修士硬着头皮道:“姑娘,不、仙,仙子,之前多有冒犯,还请您千万不要与我们这些不识泰山的粗鄙散修一般见识。”
若负声朝露出个笑,道:“不见识,放心,你们该干嘛干嘛,该聊什么聊什么。”
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她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环视一圈,慢腾腾地往洞口走去,所过之处,人群自然分让出一道路来,男男女女推推搡搡,避让得远远的。
如今,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总算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了。以往她看见旁人见了她就一幅惶惶不安,避如蛇蝎的模样,总有些不是滋味,现在倒成了她重归于世后唯一有些熟悉的东西,竟颇有种落地生根,脚踏实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