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负声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隐隐约约旁边有凳腿在地上拖拉的声音。
她耳尖一动,倏然睁开眼,她歪靠在堂柱上,入目的是灰蒙蒙的穹顶,一个激灵,立起身一看,天外天光明亮,显然一夜已然悄然过去。
曲星河不耐烦催促道:“拖拖拉拉的,燕子姑娘都出门了!”
“走走走!快跟上去!”若负声恍然回神,一拍额头,连忙往外走。
好在姑娘家步伐矜持,走得不徐不缓,他们很快追了上去。
少女穿着荷色的衣裙,梳了两条细辫,腰带系了个彩色缎带。微风吹拂,缎带飘飞,煞是好看。
若负声盯着那个背影看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曲星河拖着掌柜走在最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嘲道:“怎么?你这眼神不对啊!难不成看上人家了?你也说了,她极有可能是邪祟。”
若负声道:“不,我只是在想,原来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燕子穿蹦蹦跳跳到了北街,一路上笑眯眯地与熟悉的邻里打招呼,如同一只花蝴蝶,到了红日裁缝铺,一位满头银丝笑得像弥勒佛的老太太迎出来:“呦,燕子又来了啊!”
燕子连忙上前扶住她,嘟囔道“唉呀,婆婆你上个月才摔伤脚,快回去躺着!”
“不碍事,不碍事,早好了。”老太太乐呵呵得由着燕子掺着进门去了。
曲星河看看店面,踌躇道:“我们还进去吗?”
周家修士也看过来,若负声道:“不必。”
最终他们在裁缝铺对面一家酒楼里坐下,与周范和周珊面色显而易见的激动兴奋不同,掌柜眼下两团青黑,脸颊苍白,虽然是坐在那里,双手却抖得如筛糠,身子几乎缩成一只虾米。
有认识他的人同他打招呼:“崔掌柜,早啊!”他也颤颤巍巍吐不出来一个字。
“当。”一声闷响。
掌柜战战兢兢抬起头,一只瓷杯放在他面前,几片嫩绿的茶叶在杯中沉沉浮浮。
居然是那个他最畏惧厌恶的红衣女人。
“你姓崔?”
掌柜点点头,嗯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厉害,摸索着茶杯,却不敢喝太多,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这对你也是种解脱。”
掌柜以为她还有下文,却不料若负声抱臂说完那一句,便不再看他。
这种近似宽慰的话,从若负声口中吐出来,曲星河仍是诧异,那两名周氏修士则是更觉这人稀奇古怪,对一个死人有什么好安慰的?
过了一会儿,缓缓的,崔掌柜极慢地低下头,头埋在双手发出一声呜咽。
这一坐便到了黄昏,众人正昏昏欲睡,燕子从裁缝铺出来,只见她蹦蹦跳跳跑到一个小摊前站定,手里铜板“叮当”一声落入盘中,可比铜板声更轻脆的是燕子的声音:“大娘,老样子。”
“好嘞。”大娘响亮应一声,手中动作很快,一个卷饼做好后,头也没抬,做好后递过去,燕子接过卷饼,蹦蹦跳跳往回客栈走。
众人跟在后面,这时天已经渐暗,当燕子经过一条长街,边上狭窄的甬道里,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带了过去。
油纸包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燕子被人捂住口鼻,四肢疯狂挣扎起来。
看到这里,谁还有不能理解的?
“住手!”
男人闻声抬起头来,那张脸正是昨日与若负声相撞的人,他看向甬道尽头。
曲星河手一松,将人扔在地上,掌柜边揉着臀部边爬起来,一见如此情状,又是惊恼又是心疼,怒气冲冲道:“放开燕子!”
男人松开燕子,轻轻击了几下掌,三个形容邋遢的男人从他身后冒出来,笑嘻嘻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戴指环的狠狠推了一把掌柜的肩,扬起一边眉毛“你要代替她吗?啊?”
其余人哄笑起来:“这么肥,可不好吃!”
“你,你们!”崔掌柜涨红了脸,还不待他说什么,肚子上便挨了一脚,像王八一般仰面倒在地上,一时疼得面无血色,满头冷汗。
“爹爹!”燕子哭喊一声,扑到崔掌柜身上。
曲星河不忍再看,正欲拔剑,手却被若负声轻轻一压,霎时泄了力道。
周珊提醒他:“都是假的。”
曲星河这才撇开眼,但又很快扭了回来。男子一步一步靠近地上的父女两人,曲星河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膛,戴指环的男人从怀里拔出一柄小刀直直向掌柜的心口刺来,如果不是若负声拽住他,曲星河已经冲上前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细白嫩的手骤然伸出来,死死抓住了刀刃。
崔掌柜一悚,哆哆嗦嗦去拉燕子:“姑娘,我的姑娘!你怎么敢空手接刀子!让爹爹看看,让爹爹看看!”
一旁众人俱是神色一凝,只见那只娇小的手掌几乎被切成两半,露出森森白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掌柜的也正仔细察看,一看便脸色煞白,再缓缓扭看女孩如同看一个怪物。
燕子微微一笑,似是完全不知晓自己嘴角正在逐渐垮下来,紧接着眼睛,鼻子,耳朵,一点一点耷拉下来,如同融化的油液在面部滑动,原本眉清目秀的少女,如今几乎分辨不出五官。
而那几个男人僵在原地,被黄昏的风一吹,化作几堆黑沙。
“咯,咯,咯……”崔掌柜的牙齿上下打抖,颈部僵硬到发不出声音他她四肢并用,逃也似地躲到曲星河身后,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夕阳如血,霞光柔和地披在众人身上,燕子藏在阴影里,五官缩在一起,婴儿般的涕哭声不断从她的喉咙口溢出来。
周范正欲一剑砍下,却被云枝年拦住:“她执念已了,自会消散。”
周范一怔:“她的执念?她的执念是什么?”
云枝年微微摇头,周范和周珊根本没有深究幻境为何构建,只是一心想着破除幻境从轮回中走出来,这样再遇到同样或是不同的危境只能坐以待毙,毫无长进。
燕子红肿的双眼转到耳后,正面只留下一张嘴一张一合:“我希望爹爹来救我,可是他一直没有来,我等啊等,等到现在。”
众人不由叹息一声,也不能怪崔掌柜,那是因为崔掌柜在出门时就被邪祟吃掉了。
周范剑尖遥指着女孩,寒声道:“所以你便不惜杀了玄武城三万百姓?”
“他们……”女孩双臂抱住自己,惘然道:“他们活在这里啊,全都,全都活在这里……胖婶,文大娘,刘二哥……我天天都会和他们打招呼啊!”
曲星河摇摇头:“自欺欺人。”他踢了踢地上装死的崔掌柜:“如今你女儿怕是没几刻活了,你不想最后和她说点什么吗?”
崔掌柜的偷瞄了一眼,吓得又闭上眼:“不,不说。没什么可说的!她不是我家姑娘!不是我家姑娘!”
燕子神情说不上茫然多一点还是悲哀多一多,她偏头静静看着落日,缓缓仰倒下去,身体逐渐如泥一般融化,在未接触到地面便已化为一滩白沙,在夜风里渐渐消散:“在回忆里永远死去,何尝不是幸福的一件事啊。”
雁过晚霞而留声,而斑斓的霞光中,玄武城逐渐恢复它原本的样貌,一切幻象褪尽,墙体褪尽色彩,房屋破落老旧,多数已经坍塌,牌匾剥落,腐尸积如山海,散落遍地。
“救救我——”
崔掌柜徒劳地伸出手向前抓来,却在伸到一半,化成一滩散沙。
他终究只是活在邪祟记忆里的一个人物,邪祟消亡,他又怎么能独活?
财神客栈的牌匾坠落在地上,连同墙体一样布满焦痕,纸墙门框破开黑洞洞窟窿,烧成炭黑的木门承柱歪歪斜斜,风一吹,“轰隆——”一声轰然倾坦倒塌。
周珊霍然一指前方:“那是什么!”
客栈残坦废墟之下竟在微微隆动,起初不明显,到后来时起时落,灰尘木屑碎瓦断墙纷纷被震荡在一侧,隐隐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曲星河祭出恨情,喝道:“大家小心!有东西!”
他话一落,一双灰黑的手倏然从瓦砾下探了出来,指甲里满是泥垢土灰,紧接着,碎石断木被轰地一声掀开,跳出一个人来,他低着头,垂着双手,皮肤黑黄斑驳不堪,乱糟糟的乌发上沾满草灰,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碎成几块布挂在身上,勉强蔽体,衣袖染着大片大片褐色干涸的血污,胸膛上一个肉血模糊的血洞。
周珊道:“是活人?”
那人赤着双脚,拖拖沓沓往众人这走来。
曲星河斩钉截铁道:“不,是凶尸。”
“嘶——”似是被叫破了身份,那人蓦然仰首嘶吼一声,死白的眼珠瞠得几乎突暴出来,恶狠狠地瞪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周珊身上,凶戾高亢地嘶叫一声向她扑过来。
周珊从容不迫,翻琴在手,吹出两声短音来,凶尸霎时一顿,动作慢了下来。周范亦以琴声相和,凶尸走一步停一步,踉踉跄跄。
若负声道:“咦?这东西倒是聪明,知道捡烂得吃!”
曲星河一面压制凶尸双手,闻言,额角青筋一跳:“那叫挑软柿子捏!”
他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妥,果然,两人目露不愉,周珊指尖一颤,弹错了一个音,心弦倏然随之一紧,暗道糟糕!周范也是一顿,霎时抬首望过来。
凶尸嘶声低咆一声,仿如突破某种束缚,双脚用一力一蹬,探手向周珊抓去。
曲星河连忙以恨情相御,那凶尸力道大得出奇,二人一个推一个挡,在地上磨滑了数十丈,才堪堪停下来。
琴音再度响起,凶尸却似乎再不受干扰影响,行动半分不慢。
这时,千莲玉前吟已毕,天穹纷纷扰扰落下数不清的莲瓣,凶尸扑抓的动作顿时凝了一瞬,若负声凑上前细细端详了一番,凶尸的脸意外俊秀,在名门里也当属上乘,尸变后双瞳死白,倒凭添了一丝阴郁可怜。
她看得专注,凶尸双瞳微微调转过来,乌黑的手猛地向若负声的面目刺抓过来,若是被挠准了,肯定脸上一张皮都要被扯下来。
若负声八风不动,半分不慌,在那指尖将要划上她脸皮的一刹那,一道劲风斩断了凶尸的手臂,与此同时,若负声将一张黄符端端正正贴在凶尸的额前。
“嘶——”青烟袅袅,凶尸双手捧住头颅,嘴巴张得老大,莲瓣愈落愈深,厚厚地积在他的头顶,双肩,渐渐地凶尸维持着那个动作跪倒下来,终于一动不动。
若负声悠悠在僵立的凶尸边绕了三圈,还是觉得颇为眼熟,道:“此人是谁?”
云枝年道:“姬胧夜。”
琴川姬家,百年前也位列名门,如今却在会稽赵氏步步紧逼威慑下苟延残喘。若负声道:“他们家如今四分五裂,也没人顾得上她的死活了吧。”
周珊收了琶琵,愠道:“玄公子方才救了你的命,你连个谢字都不说?”
若负声口舌之争从来不输,笑道:“你也说了,玄迟是救了我的命,一个谢哪能与我的命相提并论?”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珊蹙着秀气的眉,愈发觉得这人太过擅于狡言诡辩,还待要再说,周范轻轻扯了她两下,微微摇了摇头,既然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何必凭添几分不愉快?周珊想通其中关键,收声不语。
临别之际,两人再三盛情邀请他们得空去岑山周府游赏,受邀的自然不包括若负声。两方道别后,他们顺着血花图一路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