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宅门近在眼前,两人一眼便注意到蹲在门口,手中拿了根粗枝不知在地上画什么的容昭。他低着头,连两人靠近都没察觉,临近门,若负声踢了他一脚,道:“跟上。”
容昭抬头见了两人,如同放下心里的大石,乐颠颠地应了一声,跟在后面。
容钰不满道:“就让他一个人在那玩儿,玩到老玩到死,你还提醒他做什么?不成气候的东西。”
若负声道:“总不能让他一直蹲在外面,叫人笑话。”
容钰一想,道:“也是。”
三人往宅内走,前庭通往内宅的小径两侧栽满了各式各样的树,容钰忽地驻步,蹙眉道:“这里有不对。”
若负声道:“哪里不对?”
容钰闭目感受了片刻,道:“这里有一片残魂。”
“残魂?”众人恰从内宅探察完走出来,显是听到了容钰的话,玉源抚须:“就是不知能不能施溯魂术。”
这也是众人心中所想,溯魂术可以看到魂魄所历之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但残魂能不能溯魂,谁也不知道。
“一试便知。”青源说罢,原地盘膝坐下,众人静候一旁,等他施展溯魂术。
庭中树年岁已久,枝繁叶茂,若负声一手托腮坐在一株枫树下,一手捏了个石子,百无聊赖在土里划拉。萧白摇着扇,在一旁给她扇风,间或拾起一两枚卵石擦了擦,小心翼翼放回袖中。
有修士看见这一幕,目露一丝鄙夷,更多的则是摇头叹息一声:“孩子心性。”
若负声东挖个坑,西刨个洞,将个好好的土地弄得乱七八糟,许多人都不愿再往那看。
容钰恨不得从坑里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她一脚蹬过去:“你能不能消停一点?一个两个都只知道给容家丢脸!”
若负声拍拍被她踹脏的地方,头也不抬道:“你别管。”
“不行。”青源睁开眼,接过一旁弟子递来的手绢擦了擦满头大汗,又重复道:“不行,这缕残魂碎裂得太厉害了。”
苏家主仆尸身早已下葬,魂魄也不在苏宅,不知是离开了还是消散了,亦或是轮回了,现下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众人脸色都有几分消沉。
若负声却是满脸喜色,石子碰到一个硬物,她立刻抽出了邪,用刀尖把两旁土刨得更开,那个东西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个小巧玲珑的瓷瓶,她拔开瓶塞,两指拈出里面对折的纸页,展开,看得津津有味。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自然而然围上来,还是容钰率先开口:“上面写了什么?”
若负声将纸页递给她,容钰接过,一目十行,越看眉峰蹙得越深,耳根却越来越红,青源道长问:“写了什么?”
容钰掩面将纸页过去,青源看了,脸上一阵青红,玉源道长奇道:“青源,上面到底写的什么?”
青源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道“没什么!与我们要查的无关!”
“怎么会无关?”了邪刀鞘倒转,轻轻点了点下纸页,若负声笑吟吟道:“失踪是果,这信上写的就是因,不如让大家都看看比较好。”
最终纸页在所有人手里都过一圈,看过的不少修士都是一幅不堪受辱的表情,一名修士不满喝问道:“你说这种写满污言秽语的东西是起因!?”
萧白脸也不红地看完,道:“小十七,你是怀疑苏小姐?”
若负声回了他个儒子可教的笑,道:“正是。”
萧白道:“那我们怎么做?”
两人一通哑谜,将问话的人晾在一边,那修士自尊心极强,忍了又忍,终是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撂下一句:“告辞!不陪你们过家家了!我还不信了,自己一个人找不到那孽障!”
这人是位散修,本就是临时凑在一块儿的队伍,离去了也没有人出言婉留。
若负声道:“我们找个落脚处吧,此事容后再议。”
萧白亦附和道:“是啊是啊,一切到晚间就真相大白了。”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看天色较晚,便也没有反驳。
虽是寻处歇脚,容钰最是挑剔,一会说这间客栈朝向不好,一会又说这小厮样貌有碍观瞻,从牌匾到脚下石砖都能挑出些瑕疵。最后若负声相中了一间客栈,坐北朝南,敞亮通透,牌匾亦是鎏金大气。“又来客栈?好名字,就这吧!”
一楼大堂几乎坐满了人。众人甫一踏入店门,上至宾客下至做事的小二仆妇,男男女女皆眼前一亮,萧白摇着折扇,冲几个看过来的小姑娘抛了个眼神,更是令他们看得呆了,脸庞浮起薄红。
管事迎上来招呼几人,引着众人往楼上走去,边走边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要几间房?我们这瑶光城春花最是浪漫时,来往人难免多了些,天字房仅剩一间,其余还有空房……”
容钰蹙起眉,转脸就要走,步子一迈,便被若负声扯住胳膊,“这树头屋檐哪里我没睡过,一个地字房怎么了?大家想必也不甚介意这个,天字房你睡便是了。”
众人也附和得点点头。
萧白道:“这地段我们看了个遍,就这吧,看着干净些。”
容钰蹙着眉,扫视一圈,不甘不愿道:“那……好吧。”
管事笑眯眯引众人将客房一一看过,问道:“客官还满意么?”
“凑合吧!”若负声整了整了衣襟,在大堂寻了个空桌召呼几人坐下,又自顾自斟了杯茶,茶必不是什么好茶,粗劣得很,呛得若负声一口没止住喷了出来,容钰“呀”喊叫一声,掸着被喷了半边的袖子,气极败坏道:“若绝!你眼睛长哪了!”
容昭掏了手巾替她擦拭,若负声毫无愧疚之意,道:“对不住对不住。”又唤来小二:“取栈牌来!”
小二依言,若负声一见栈牌便傻了眼,“西湖借伞,踏雪寻梅,四星望月……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见店小二脖子一昂便要解释,她忙道:“罢了,罢了,你们店招牌菜都来一份,快着点!”
小二高声应了声:“爷请稍候!”不待转身离去,若负声又叫住她:“做两份,一份不要放蒜和芽菜。”
小二领令退下,萧白摇扇笑道:“小十七挑食,容小公子挑住,倒俱是难伺候无比。”
容钰哼了一声,靠坐一旁闭目养神,不置一词。
若负声巧舌如簧,说一句话能让人膈应一天,容钰自尊心过强,话中总带着刺,笑谈间都仍有三分讥嘲,有二人这么一衬,容昭反是最乖巧讨喜的,道长们也爱同他说话,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等到菜上了,若负声眯着眼去够筷子,却与容钰碰在一处,两人暗暗叫起劲来,容钰一指勾住筷柱,一指去敲若负声,被巧妙避开,那指头滑得像一尾鱼,穿过她的指缝击她关节,另一面又敲在筷身,容钰手掌一酸,眼睁睁见那筷子弹向空中,若负声五指抓住,偏还笑眯眯地道:“承让,承让。”
萧白边为两人盛豆汁猪骨汤羹,边道:“行了,都打住,快吃饭。小十七,再不吃菜就凉了。”
“容钰,吃肉。”若负声夹了一块排骨递去,容钰偏过头轻“哼”一声,重取了一副筷子。
这时方才安置行囊的众人也已在房中打点完毕,从二楼下来,十几人分坐四桌。
饭饱后,青源道长道:“两位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萧白摆出一幅为难的表情:“倒不是我们卖关子,方才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枫树又被称作相思树,我当时在想,如果是爱而不能相守的女子,聊表情思,会不会将这些写下来埋入树底。”说到这,若负声放下筷子,耸耸肩:“不过我是真没想到,苏小姐言辞如此奔放。说实话,我一开始也吓了一跳。”
容钰:“呵。”
众修士:“……”别洗了,看得最津津有味的明明就是你。
青源道长:“你是说苏小姐把自家门灭了?”
若负声嘴里叼了块排骨,点点头。
玉源道长百思不得解:“可是为什么……”
“如果苏小姐爱了妖呢?”顿了顿,若负声眦眦牙:“还是只要用修士之血才能去除妖性的妖。”
众人皆是脊背一凉,青源最先立刻反应过来:“所以,所以你们故意……”
若负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安心啦,不会有事,我让容昭给她下了符咒的。”
容钰拍桌,震得碗筷齐飞,怒道:“容昭!连你也跟着胡闹!”
容昭露出几分愧色,默默垂下头。
有一位修士狐疑道:“可是你这个结论,从何得来?”
若负声道:“重点在于叔父彼时说的吹花之法。”
“是‘不同活人之血喂养九九八十一天’这句话?有何高见?”
“要将朽木藏起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埋入深林。所以一开始我以为它选在瑶光城,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若负声抿了口骨头汤,又道:“后来我想又问自己,它为什么不一天换一个地方,非要隐匿在瑶光城呢?时间一长,这样反而只会引来修士。”
“对,她是故意的,就是想引来落单的修士。”
“它的妖性只有修士的血才能淡化,也就是说捉百姓只是晃子,它真正的目的是闻风而来的落单修士。”
容钰喃喃道:“所以已经整整三天了,它再不饮血,妖气就要压制不住了,今晚它一定会出手,一定千方百计会引诱落单的修士落它的套。”
听过这一通剥丝抽茧的分析,众人不觉惊异,窃窃私语,道长们亦皆颇为讶然,方将这身量不高又无灵力的女娃娃看入眼中。
玉源借此教诲弟子,道:“这修道之途最是讲究‘机变致用’,凡所学所知皆为己用。”
弟子皆齐声道:“谨遵教诲。”
只有一名修士尚还不依不饶:“你如何知晓它还在城中?”
若负声抚额道:“这还不简单么?就像你平日里都吃的热食,现在改吃冷食了,一时半会儿胃能不能受得住?它也一样啊。以前是妖现在要变人,妖气和灵气本就不同源,在体内碰撞,一时半会儿能有力气长途跋涉吗?是吧?萧兄?”
萧白正摆弄着桌上的瓷壶,并未认真听,冷不妨话题一下转到她身上,十几双眼睛投过来,他嘴角勉强一弯,道:“是啊是啊。”
正谈笑间,若负声无意看见一众白衣修士从楼上下来,一径面容宛如冰雕玉琢,素衣胜雪,连身后负着的重刀宽窄方位朝向都不径相同。为首的神情疏离,气质格外冰冷轻傲,一番绝人之姿,她眼前一亮,欢声招呼:“玄公子,玄公子!”
走在最先的白衣青年足下一顿,微微侧首望来,见到欢呼雀跃的若负声,投过去一眼,就漠然平静地转回头,步履不停,往外走去。
“咣当,”耳边一声椅倒之声,容钰回过神,想制止已经晚了一步,若负声已经歪风似地刮了过去,笑道:“好巧啊!少宫主,你们怎么到瑶光城来了?”
玄悲邻漠然道:“路过。”
若负声探头往他身后一望,招呼道:“玄律。”
站得离玄悲邻最近的白衣人面貌清雅柔和,可惜一道长长的伤痕盘亘在他的眼角到嘴角破坏了原本的美感。在十方雪海,两人打的交道最多,源于玄悲邻时常叫玄律把她扔出去,一来二去两人都熟识了。但其实也是因为玄律也是玄氏弟子中唯数不多还有些人情味的,至少不似旁人一般总板着张乏善可陈苦大愁深的脸。
他微笑着解释道:“我们本怀疑是八荒兽作祟,这才到此察看。”
若负声一拍掌,笑道:“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实不相瞒,我也是做此想法才到这里的,那句话怎么说着,有缘千里来相会。可惜了,瑶光城里的不是八荒兽,只是一般妖怪作祟,咱们都扑空了。”
扑空了还这么兴高采烈,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喜事一桩呢。玄律嘴角一抽,不知说什么好。
同道长们打过招呼后,容钰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提着若负声往楼上走,直到二人拉拉扯扯背影消失在拐角,玄悲邻收回目光,淡道:“你和她解释什么?”
顿了顿,玄珏欠身道:“难道少宫主不是这么希望的么?”
玄悲邻怔然,道:“什么?”
玄珏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语气平静道:“我以为少宫主方才希望我这么说。”
堂内似乎霎时冷凝下来,静得可怕。半响,玄悲邻拂袖而去:“并没有!”
拐过无人的墙角,容钰把若绝随手一扔,恶狠狠一脚踹过去:“叫你别招惹人家,你还往上凑!还胆大妄为把活人当诱饵!你和我商量过吗!萧白、容昭都参与了,凭什么就我被蒙在鼓里!这让其她人怎么看我!”
“旁人怎么看重要吗?别那么小气嘛!这不是怕你不同意才没跟你说吗?”若负声毫不在意地笑,把另一边也凑过去,道:“来来来,消气没?这里也给你踢。”
“你你你——”容钰算是再一次领教了她的厚脸皮,气得手直抖,最后字正腔圆怒骂道:“不知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