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源道长惊讶道:“尸庄!?”尸庄惨案三年前也曾轰动一时,不少成名已久的名士都迷困在尸雾中不得归还,他虽然当时在闭关,后来从旁人口中听闻这段经过,也曾扪心自问,自己前去可有底气?事实上是没有的。
他看若负声的目光顿时变了,他还从未如此正视过一个金丹未结的孩子,虽有融月道君相伴,可总有不能面面俱到的时候,一个没有灵力的修士与凡人无异,可她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想到这里,他又忆起,传闻中融月道君身边的确时常跟着一个小不点,只不过因为结不成丹,所以众人往往忽略她的存在,如今细细想来,单凭她数度出生入死还能好端端的,依靠恐怕不只是一腔孤勇,自身实力也被世人低看不少。
玉源道:“青源,若姑娘说这就要看你的是什么意思?”
青源道:“尸庄那日,作乱的食尸恶鬼甚多,融月道君曾授予我一道秘术。”
玉源胸中一动,道:“难不成是……瑟鸣?”
瑟鸣是登瀛云氏秘术,是云氏先祖云烁自立门户后,从玄氏带出来的典籍之一,顾名思议,施法者奏出琴瑟弦音与逝者魂魄共鸣,可以问出逝者的生平几何。不过这也看施法者修为深浅,功力越深,越轻易取信魂魄引起共鸣,探知的也就越多。当年尸庄尸雾颇为凶险,单凭眼睛根本找不到方向,唯有用瑟鸣来说服死魂带路,青源恰好修的音道,云枝年以救人为上,将秘法授予了他,两人分头,这才及时将被困尸雾中的修士们救了出来。
青源再度执起琵琶,静立片刻,手腕轻抬,指尖在弦上重重一下拨划,却不是之前轻悦优扬的响声,反似低沉喑哑的呜咽。
苏姑娘刚刚离体的魂魄顿时站定在了原地,她茫然地听着弦响,四处张望片刻,足尖慢慢调转方向,一步一步缓缓往东面走去。
为了避免干扰琴音,没有一个人说话,默默跟在后面,不多时,众人跟着走到一间不起眼的青瓦小院。
明明是春,枯叶却落了一地,炉灶上炖着鸡汤尚还飘着香。小院不大,一瞬便可尽收眼帘,谷仓木板门红漆剥落了一半,青铜辅首上方封着两道交叠的青色镇妖印。
萧白喝道:“等一下!”
见众人移目望来,他忸怩羞涩道:“咱们真要这么进去吗?是不是该好好合计一下?”
若负声把他往身后一拽,道:“你站在这里,死不了。”
玉源闭目捏决,口中喃喃有词,须臾,他霍然睁眼,长袖在门上一抚,厉喝道:“开!”
镇妖印应声破裂,木门骤然向两边打开,若负声率先闪身入内,众人也跟着鱼贯而入。房内光线昏暗,只靠一只被钉死在地上的烛台勉强发着光,借着昏沉不明的光,他们看见一人蓬头垢面抱臂蹲靠在草垛边,听见动静,满心欢喜地从臂间抬起脸,当见到的是陌生的一众人等,脸色顿时狰狞扭曲,神情狂躁,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呼噜呼噜地低喘,看起来随时都会扑上前来。
玉源低声嘱咐弟子,道:“不要出声。”
谁知话音刚落,萧白仿佛才反应过来,短促地惊叫一声,缩到若负声身后,扯着袖摆道:“小十七,救我救我!”
这尖叫即便再短促,也刺激到了妖怪。
它顿时狂性大发,双眼充血,凶光湛湛,猛地向众人扑来。
若负声用了邪挡住攻势,一脚把它踢开,容钰从后一枪捅入它的后背,众人的剑光也随之劈头盖脸纷纷落下来,法器与妖身碰撞,弥漫开焦臭难闻的青烟。
众人本想将它制住,由青源道长加以渡化,却不料妖物身手灵活,一径想从门口逃离,本着宁杀也不能错放的原则,玉源道长用扶尘了结了它的性命。
见妖物已死,萧白从人群后面走出来,负着手绕着妖尸转悠两圈砸巴砸巴嘴道:“这苏家姑娘究竟看上他哪了?样貌狰狞,身材也不好,还喜欢咬人……”
几名修士正准备将妖尸焚化,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若负声制止他们,道:“等等。”
众人目光顿时凝聚过来,若负声把妖尸翻了个身,只见尸背上有什么在鼓鼓囊囊地动,了邪轻轻划开它的后背皮肉,刀尖挑出一根枯萎的藤,似乎感受到了活人的气味,藤条脱离了邪,如同一只枯手,向尚未反应过来的众人爬伸。
若负声一刀斩断了那根藤条,被斩落在地的部分疯狂扭动着,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蜷缩。
青源道:“原来如此。”
玉源不解道:“青源,你看出什么了?”
青源道:“妖物想通过‘吹花’去除妖性,但一般来说只要活人的血就足矣,它却只能使用修士的血,我猜,想必和藏身在它体内的妖藤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修士们燃起黄符,熊熊火焰落在妖尸上,从胸口蔓延到四肢,最后是头颅,转眼间化为地上一抔尘埃,谷仓门大敞,晚风一卷,匆匆逝矣,了无痕迹。
萧白蹭过来,道:“欸,你猜它喜不喜欢苏姑娘?”
若负声收刀回鞘,道:“这个重要吗?”
这时,她似乎听见青源轻叹一声:“渡妖不及难渡人。”她转头望去,青源分明仍是一幅威严沉肃之态。
众人一齐往客栈走,若负声步履轻快,手里拎着一只纸灯笼,正是从小屋门前顺来的,容钰看到了,不悦蹙眉:“你拿这脏东西回去做什么?”
若负声笑嘻嘻回道:“反正它主人都没了,让它跟着我也无不可嘛。”
容钰看那纸灯笼如同看一堆秽物,丝毫不隐藏对它的反感。
星垂满天,银月如钩,了却心事,众人皆是一派轻松愉快,回到客栈后,许多人下午根本没吃两口,眼下便又张罗起来。
酒的后劲完全上来了,容钰要若负声搀着才能站稳,两人摇摇晃晃往楼上走,上到二楼,容钰见到一间印着天字的房就拍,若负声往后扯她,道:“不是这间,你走错了!听话,跟着我走。”
“胡说!我能有错吗!”容钰皱着张脸,推开她继续拍门。
两人在房前拉拉扯扯好一阵,门开了,玄悲邻一向脸色清冷,毫无波澜,若负声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好在容钰也察觉到不对劲,摇摇晃晃往别处去了,她步履踉跄,若负声来不及同玄悲邻打招呼,忙上前搀扶,生拉硬拽好不容易回到房间。
若负声把她扶到榻上,自己则坐在木椅上,不知从哪摸来一支毛笔沾了墨,一笔为灯笼勾个眉毛,一笔又添个嘴巴,最后再点上两只眼睛,把斗笠带在头纸笼上,活像个人。
容钰并非全然神智不清,躺在榻上揉着脑侧,道:“你在画什么?”
若负声左右细细端详一番,展给她看,道:“容钰,看,我画的人,好看不好看?”
容钰支着脑袋,道:“你拿近点。”
若负声依言捧近了些,容钰揉揉眉心定定神,待看清灯笼上的脸,顿时拍腿大笑,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哈哈!”容钰笑出眼泪,“你认真的?哈哈哈哈哈,你说这是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若负声道:“我照你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容钰笑意戛然而止,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若负声把玩着纸笼,道:“怎么和你不像吗?”
容钰只觉得脑门上青筋跳得欢快,怒道:“哪里像了!”见若负声作势就要收起来,她爬起身去夺,一边道:“把它给我!”
“给什么给!”容钰扑过去抢,若负声旋身避过,两人一追一跑,上窜下跳,容钰出手如电,徒然扯住若负声一角衣摆,若负声抬腿就向后踹来,容钰架住踢过来的脚,一手向若负声手中的玩意儿抓来,若负声霍然将手中之物往上一抛,一拳向容钰鼻头打来,容钰抬掌架住拳风,屈膝往她腹部击去,若负声往后一退,避过拳风烈烈。实在避不过了,就架住攻势,逆向发力,短短时间,两人飞快过了十几招。
眼见斗笠纸笼就要落下来,容钰力道一卸脚尖发力就要去接,若负声笑嘻嘻地抓住她的腰带一扯,容钰只觉腰间一松,外衣散开,心神一分,若负声托着斗笠纸已然从床榻一侧滚到另一侧。
容钰一面系衣带一面骂道:“小人!阴险卑鄙!有本事我们打过!”
若负声摇摇头:“对你不能太君子。”
飞快腰上打了个死结,容钰大喝一声,也跟着滚过去,若负声迅速爬起来,往屏风那跑,容钰追过去,二人隔着一道屏风遥遥相对。
若负声笑吟吟道:“想要吗?”
容钰喘着气扶着屏风,正欲放出一句豪言,话未脱口,忽然声东击西就要去抓纸灯笼,被若负声一闪避过了。若负声一面笑一面躲,容钰绕过桌案去捉她,她又藏在屏风后,容钰便从另一面绕过去,两人正着逆着绕着屏风转了三四圈,若负声几回险险避过,眼珠一转,往床榻上滚去,翻到床榻另一侧,藏出张笑容狡黠的小半张脸。
容钰肺都要气炸了,一巴掌往腿上拍了个张疾风符,重新向若负声扑过来。
“这么认真!”若负声大惊失色,刚起身,后领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容钰从小就要强,尤其不喜欢输,凡事都要赢,这点若负声是知道的,正是因为太清楚,才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去逗她。
如果细细去揣摩,就会发现容钰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嘴角隐隐略微上扬,她想得意地笑,又惯于克制,声音平静道:“拿来。”
若负声乖乖将纸灯笼奉上。
容钰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嫌弃得抛向窗户外,“丑死了!”
“欸!”若负声惊呼一声,就要去抢救,后领却蓦地一紧,她扑腾了两下,无果,最后放弃了,转过脸义正言辞道:“你知道不知道高空抛物是不道德的!万一砸到人……你别瞪我,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容钰纠正她:“那是垃圾。”
若负声肃容道:“那就更不应该随便扔了!”
容钰又勾起她一惯轻蔑的冷笑,嘴唇上下一碰,简简单单吐出一个字:“哦。”
“……”容钰这么简单的认了,她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在容钰酒醉未醒,也拎不了她多久,手一松,若负声双脚落地,踏踏实实站好,理了理衣襟,头一抬,发觉这时容钰已经将房门打开了,见若负声抬头望来,扬扬下巴道:“滚回你自己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