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淌过一条清溪,溪边坐有一名老叟在垂纶,听闻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他抬眼一望,走在最前的两人一身兰衣,手持长剑,腰系长箫短笛。后面玄衣青年神色冷峻,走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红衣小姑娘肩上趴了只白狐狸,倒着走在他身侧,笑眯眯地冲他笔划着什么。
老叟不禁多看了几眼,似是察觉目光,红衣小姑娘蓦地偏首向溪边望来,双眸宛若琉璃般清澈,冲老叟露齿一笑。
恰在这时,木杆微沉,麻绳一动,老叟心中一喜,连忙回过头,十几条细鱼游聚在饵钓旁,眼看一条就要咬钩。
“扑通——”一颗石子从天而降,精准笔直地砸在他面前的溪水中,鱼儿顿时四散逃开。
“……”老叟顿时呆住了。
云枝年轻叹道:“人家不过看你一眼,又何苦戏弄于他?”
曲星河则撇撇嘴,评价道:“心胸狭隘。”
若负声狡辩道:“我只是想救救那些可怜的鱼儿,你看看它们在篓子里扑腾多可怜啊。”
曲星河难以接受这个解释,道:“你吃鱼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少吃两块?”
若负声假装没听见,她对玄悲邻道:“玄迟玄迟。”
不待玄悲邻应声,她又道:“你说我在这里占山为王怎么样?每天养鱼种花,是不是倒也不错?”
默然一阵,玄悲邻道:“嗯。”
曲星河心中鄙夷:“不就是归隐么?还占山为王,说得挺有气势的。”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若是若负声归隐一山,不祸害仙门也是功德一件。
四人行了一阵,临近黑夜时,返回到十色城,往时普普通通的街道红绸妆点一新,四衢八街小商小贩呦喝不止,往来人人潮如织。
曲星河奇道:“怕是有什么热闹事?”
“一座小破城,能有什么事?”若负声懒洋洋地道。
又走过一条街,云枝年脚步停了下来,这是个手艺摊子,摊面不大,摆在人来人往在街角,却几乎无人问津。竖了根草桩,上面插着草结编织的各式各样,惟妙惟肖的鸟兽。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瓷人排成一溜,有咧嘴笑的,有垂眼哭的,有嘟嘴生气的,还有成对儿的。
十色民山僻地偏,民风粗犷,除却瓷人还有不少形形色色栩栩如生的瓷兽。
摊主是个大婶,眉开眼笑,操着一口方言道:“看上哪个了?婶儿一见你们就投缘,给你们打个折!咱这些瓷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呐!还有人买回家当儿女养,祁福很灵的!”
曲星河蹙眉:“瓷人还有名字?
云枝年小心翼翼从草桩取下一支翠鸟,那翠鸟活灵活现,小红嘴微张,指高气昂的模样,若绝见他两指指腹摩挲了一下,似乎想摸又顾虑什么,这时,曲星河抬臂将若负声扯到一边:“走,我看上了一个东西,你给我参谋参谋。”
若负声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抓住玄悲邻,三个人一个扯一个,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待到看不见手艺摊子的拐角,曲星河迫不及待松开手,舒了口气:“好了,就在这里等公子还来找我们吧。”
若负声拍拍衣袖,难得沉默了一下,“你家公子爱好独特。”
“……”曲星河难得没呛回去。
片刻,云枝年来了,手里又多了一只袋子,若负声见他玉颜微红,不由频频扭头去看,如同看什么新鲜事物,久了,云枝年便偏过头不让她瞧。
四人顺着人潮又走了一会儿,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击锣打鼓之声,人喧顶沸,热闹非凡。
若负声随意拦下一名女子,问道:“前面在做什么?”
女子起先是一惊,见若绝脸上带笑,心头松了大半,又见一旁面无表情的玄悲邻和笑容可亲的云枝年。脸上霎时通红,垂道嗫嚅道:“黄、黄家姑娘在抛绣球招亲呢。”
云枝年笑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告之。”
女子抬起头,面前人已经不见了。
三人隔得较远,只能看清红台上俏生生站着位头盖红纱的姑娘,那姑娘身材窈窕,玲珑有致,嫩红外衫拢着一层淡色轻薄的绢衣,微风拂吹,更衬得曼妙清丽。
人群有人议论:“你们猜这黄家姑娘好看不好看?”
“应当是好看的。”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是个颇为俊俏的少年,当即有人怂恿起来:“小子,你往前站站,幸许一会抛到你呢?”
那少年一想,颇有道理,果真红着脸往前走了走。
“这位兄台说得有理,”若负声看向玄悲邻:“玄迟,我们也往前走走。”
玄悲邻微微蹙起眉道:“你当真要凑这个热闹?”
若负声头也不回道:“来都来了。”
她如一尾红鱼滑溜溜地钻进人群,在人群里灵活地穿梭,眼看就要走到前面,她无意间回过头,玄悲邻被她甩在身后,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玄悲邻的确望着她的方向,目光却并非落在她的身上。
逐渐的,若负声的脚步不自主缓了下来,她犹豫不决,不知该是继续义无反顾地前行,还是稍稍等一等玄悲邻。
这时,高台上女子接过花球,巡视一圈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倏然高托起花球,台下众人更激动了,人头攒动,人潮涌动,若负声便看不见玄悲邻的身影了。
“哗——”
霍然,众人纷纷高举双手。
花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掠过若负声的头顶,落入人群。
须臾,一个红光满面,眉清目秀的男子举起绣球,高声喊道:“我捡到了!”
并不是方才的少年,若负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退到人群外与三人汇合,曲星河道:“你瞧出了什么名堂?”轻叹一声,若负声无不遗憾道:“可惜了,那般美貌女子竟配了一头猪。”
正巧一人经过,插了一句嘴,辨驳道:“那名男子并未有那么不堪,我瞧着挺俊的呢。”
若负声不置一词。
四人一道往酒楼走,还未近便听闻门口伙计呦喝:“唐家戏班子入驻,只演今日一晚,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酒楼内外灯笼高悬,里面更是红绸彩妆,三人甫一进门,正对着一楼堂中搭着的一方高台,堂内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拼桌的,几乎无从落脚。
云枝年在二楼要了一间雅间,雅间一面垂着帘幕,伙计将帘幕拉开,华光满座,若负声放下小渡,趴在栏杆往下看,将大堂情景尽收眼底。
这么一会儿功夫,曲星河已点好了菜,道:“你们还有什么要加的?”
若负声回过头,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麻辣鳜鱼?”
伙计目光斜了一下,道:“这位客官方才点过一份。”
他示意的方向正是端坐一旁的玄悲邻,若负声“哦”了一声,看了眼小渡,又道:“再加只鸡。”
“客官稍候。”伙计退下。
若负声坐回椅上,一手托腮,指尖夹着一根竹筷叮叮当当敲着茶杯,好整以暇:“也不知今儿演的是哪出戏?”
曲星河道:“下饭就行。”
若负声对云枝年道:“融月道君,南霓仙子,常步期的尸体你怎么办?”
云枝年沉默片刻,道:“凡能辨出身份的,送回各家。”毕竟只肖有血花图就能继续追查下去,留下暂时辨认不出身份的便可。
这就是要分头行动了。
若负声道:“好,那我和玄迟继续查,咱们约定一城再见。”
云枝年笑道:“好。”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若负声刚叼了一条鱼尾,就听蓦然楼下爆发出一阵掌声,原来好戏开场了。
掌声渐止后,主持高声喝念道:“焕梦霰尽恩怨,带您走近风云王若负声的爱恨情仇——”
“噗——”曲星河一口茶水忍不住喷出来。
若负声本正专心致志和鱼尾做斗争,边注意趴在毯子上撕鸡翅膀的小渡,一听之下不由饶有兴致往大堂看去。
只见台上那人身材矮小,一袭绯衣,脸敷白粉,正在场中翻筋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曲星河拍膝狂笑。
若负声手一抖,鱼尾落在碗中,实在不能接受在台下翻跟头的矮猴子是她。
笑过了一会儿,曲星河忽然回头:“爱恨情仇,恨、仇我知道,这个爱……你有什么艳史?”
若负声掀眼,夹了一块鱼肉,道:“没有。”
风云王三拳两脚将披黑袍的妖魔赶跑,台下顿时爆出一阵叫好喝彩。
跪在台上的美貌小公子站起来:“英雄,感激不尽,我愿常伴公子左右。”
无论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惯是看客最熟也百演不过时的戏码。
曲星河立刻戏谑问:“有这回事?”
若负声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有。”
曲星河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好像有?”
“都过去多久了,他不演我都忘了。”若负声饮了杯酒,慢悠悠转着瓷杯:“应该是第一次历炼吧,刚好碰到个小公子遇难,看他长得好看,就出手帮了一把。”
听见那一句“看他长得好看”,玄悲邻眉峰禁不住微微扭曲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太美好的记忆。
云枝年蹙眉道:“你当年应承人家没有?”
曲星河冷嗤一声:“她能不应?”
若负声道:“你且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唱正好结束,风云王拱手道:“在下京陵容钰。”
台下先是一静,接着一片哄堂大笑。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这风云王小时候还挺调皮的。”
玄悲邻虽面无波澜,看着嘻嘻而笑的若负声,摇了摇头,眉眼却一片柔和。
曲星河抚额:“那他后来找到京陵去,不就发现弄错了吗?”
若负声道:“是啊,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接下来场中又出现一人,那人也是一身绯衣,身量比之前的高上一截,手持长枪,边舞边唱边往台上走。
曲星河道:“别的不评价,这身高差还是很还原的。”
“……”
又有数名黑袍人翻身上台,两方顿时混打在一起。
打戏没人不爱看,台下喝彩声不停。
曲星河道:“这又哪一出?”
台上人唱:“兄弟且随我血战八方,天生流浪,输又何妨,此一战,燃不尽年少轻狂,掷地回响——”
若绝听了片刻,肯定道:“氓山之战。”
风云王成名之战,被无数文人墨客翻写,民间流传甚广,其中唱词便是路边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
台下一名老叟听着听着,竟也跟着哼唱起来,感慨道:“这听戏啊,听这戏里人恩怨情仇,就仿佛自己也活成那般快意的模样啊!”
“啧啧啧,”曲星河摇了摇头道:“吹得神乎其神,还一人杀尽所有灵傀,只有这些凡人才会信吧!”
顿了顿,他又道:“不会听说你今晚在这里,刻意唱些好听的来讨好你?”
若负声一根手指转着酒杯,懒洋洋道:“土家戏班,能严谨到哪去?我不过街人人喊打就谢天谢地了。”
曲星河道:“自知知明怕是你唯一的优点。”
“一念轻九州,翻手弄风云——”最后尾音拖得极长,唱罢后,台上场面一换,人物又一一在台前走了一个轮回。
这便是在为下一戏幕亮相了。
若负声又饮下一杯酒,倾身打算再斟一杯,被人拦住:“三盏足矣。”顺着拦着她的一丝不苟平平整整的衣袖望去,玄悲邻在她对面坐着端正笔直,她忽然一笑,道:“玄迟,你脸上有饭粒。”
玄悲邻下意识抬手往脸侧摸去,他并不食五谷,根本没有动筷,这般举动只不过是因为对若负声太过信任。
可正是这般信任被轻易辜负了,若负声动作飞快,将酒壶抢到身边,一副诡计得逞的得意笑脸,道:“哦,我开玩笑的。”
这时堂中响锣打板,念唱进入高潮:“……我待你如亲妹,你却毁我家业,里应外合害我爹娘,苍天有眼满门未灭,今此割袍恩断义绝,此仇今世不共待天!”
唱罢,台下喝彩一片。
“好!!”
声音洪亮的拍案道:“若负声这玩意真她娘的不是东西!里应外合,吃里扒外!应曦宗主一鞭抽死她,简直便宜她了!”
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咋的!这种祸害就该一把火烧死她!”
这是四人没想到的,民间戏班一般一次只唱三个曲幕,前两场皆是打戏,他们本以为氓山之战后会是血洗崇光殿,没想最后一个曲幕居然是容家灭门,而且还是如此黑白颠倒,胡说八道。
“当。”酒壶被重重放在桌上。
曲星河不由偷偷去看若负声的脸色,果然煞白一片。
虽然说其中内情他也不甚了解,但他也不认为容家灭门是有若负声充当内鬼,与人里应外合。但外人不知内情,见到容家灭门后,容钰便与若负声几乎恩断义绝,往这上面猜测也不算完全无凭无据,空穴来风。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
若负声霍然起身,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栏杆上,从二楼一跃而下。
台上人正在谢幕,大厅内断断续续掌声尤未止,仍是人山人海,比肩擦踵,许多人目光都还在台上,忽然二楼有人翻栏而下,楼下众人翘首而望,红衣衣袂飞扬,一手抓着彩绸,沿着楼栏凌空平飞,从半空缓缓飞落,正正好好落在台上,身后彩绸便飘散开来,一阵风儿迎面而来,花灯摇曳彩绸飞舞,美不胜收。
这时场中一静,紧接着,又是一阵叫好,众人只当又是节目,却不知是从天而降的杀星。
台上饰风云王的伶人头皮发麻不由后退半步,只觉那红衣女子虽是一幅笑吟吟的模样,一双琉璃目却甚是逼人,一股刺骨寒意窜上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