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灯火通明,三面高墙一半曝在光下,一半掩在暗沉的夜色里,其中一面高墙上,垂下一片鲜红的衣角,一只足尖上扬的乌靴,有节奏地左右摇晃,似乎颇为闲适惬意。
院内灯光随着晚风浮动,这人容貌若隐若现,叫人一时难以看清。
所有人的手都悄悄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坐着的也都站了起来,皆是一脸警惕戒备,当先一名身材五短矮小的修士道:“阁下是谁?为何发笑?”
这墙上之人自然是若负声,她听了这番问话,并没有作出回应,只是道:“听说这里有邪灵作祟,我正巧路过这里,就来看看。”
听她如此说,众人不自觉放下了些许戒心,手却还未从剑柄上移开。当中唯一的女修士不紧不慢,声音平静道:“那阁下恐怕要空手而归,无功而返了。这里的邪灵已经被我们除掉了。”
若负声笑道:“其实我只是个刚初出茅庐的后辈,还没有真正驱过邪,前辈们能不能教教我?”
众人听她声音的确青涩,当即信了八分,心弦顿时松了下来,其中一个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不耐道:“欸,你找别人教你去,别打扰我们玩骰子。”
若负声声音有些奇怪,道:“可是把邪灵引渡到别人身上,这种特殊的驱邪方法只有你们才会呀。”
话音一落,院内伴随响起数道刺耳的木椅拖拉声,众人拍案而起,矮个修士压着嗓子,提醒道:“小姑娘,祸从口出,说什么话都是要讲证据的。”
晃荡不休的黑靴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声音才再度响起来,认同道:“的确祸从口出。”
其中一人脾气暴躁,怒喝道:“别在这多管闲事,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不巧,多管闲事正是我的喜好之一。”若负声笑了笑,从墙头一跃而下,晃晃悠悠向他们走来。
众人脸色一变再变,他们现在哪里不知道这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一准与容家那两个小子碰过面了,压根就是来打抱不平的。
若负声抱着臂一边慢慢靠近,一边洋洋自得道:“而说到不客气,刚好是我的喜好之二。”
铮铮数声,所有人拔剑出鞘,握在手中,剑尖指着她,矮个儿修士一字一句道:“小姑娘,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若负声用两根手指把剑锋轻轻拨开,慢悠悠道:“我当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不,就来找你们不痛快了吗?”
听她张狂自大,大言不惭一番话,性急的按捺不住了,脸色蓦地一沉,手中佩剑一转,贸然一道剑风向她的腰间划来,若负声维持着微笑,看也不看,反手擒住那人的手腕,扭背在身后,当的一声,长剑落地,那人半蹲在地,咝咝倒吸了一口气。
若负声侧着脸,垂着眼睛,半边袒在光下,光影浮动在她白皙漂亮的脸庞上,无端衬得阴森怪异,唇边明明尤带笑意,却叫人不寒而栗,心生畏惧。
听见被扭住的修士又“啊”的惨叫一声,众人很快回过神来,团团把她围住,封住了四面八方,其中一人剑锋抵住她的后背,喊道:“松手!”
若负声转过脸,竟恢复了先前眼角眉梢神采明朗的模样,笑了笑,道:“好哇,松手。”说完,便痛快地松开手。不待众人反应,又忽然换了一张脸,飞起一脚,重重踹在那人胸口。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力道极快极重,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狠狠挨了一脚,那人咚一声撞翻了木桌,桌上骰子瓷杯哗啦哗啦摔了一地。
此举太过出乎意料,形势陡转直下,众人齐齐大惊道:“你——”
女修下巴微扬,上前一步怒道:“你是来找茬的吗?”
若负声道:“找茬谈不上。”
矮个儿修士质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若负声摊了摊手,嘴角慢慢弯了起来,道:“我是来杀你们的。”
话音一落,数道锁灵符蓦然破空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若负声一掀衣摆,从容在一只椅上落坐,随手挥袖轻轻松松把符箓拍开,见偷袭不成,众人如临大敌,个个横剑于胸,神色警惕。
缚仙丝虽然效果好,但也不是他们买得起的东西,他们能掏出的最上品的符咒就是方才甩出来的锁灵符了。这时,原先被若负声一脚踢开的修士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佩剑,悄无声息地逼近。
剑刃对准若负声的后颈,修士们皆放松下来,却不料在剑劈下来的一瞬间,若负声错让开身形,刚好避开攻势,在擦肩而过时,顺道在那人手臂上轻轻一拍。修士本就强弩之末,拼着一口气还扑了个空,一时脚下不稳,趔趔趄趄跌跌撞撞摔入人群,一旁同伴连忙扶住他,却半响没见人抬起头,便晃了晃他的肩膀,这么一摇,却不料一块形状怪异的东西从怀中人的头颅上滑落下来。
站在附近的修士蹲下身一看,登时抖着手指,嘴里惊叫起来:“耳,耳耳耳耳耳耳朵!”
扶人的修士也看得一清二清,浑身一哆嗦,抖抖霍霍放开手,被扶的一时间没有依凭,仰面倒下去,这时众人才看见他的面部,不止他的耳朵在脱落,脸上都不知被什么咬出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黑窟窿,原先好好的一张脸,如今整张脸皮都在剥落,眼珠鼻子已经滑到了下巴。霎时间,陆陆续续,反胃干呕声连成一片。
哗然中矮个子修士不经意抬头,正对上若负声的笑脸,她支着下颔,笑吟吟地望过来,仿佛在观赏什么赏心悦目的表演。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后脑,背上迅速爬满了细密的冷汗。
众人虽在吐着,心中震惊非常,再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干呕声渐渐小下去,另一种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所有人悚然向地上尸首望去,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若负声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一记桌面,尸首脑侧不知被什么从内部撕裂开一个口子,袒露出啃噬一空的内颅。
众人又是一阵微呕,但还没等他们缓过劲来,人群里骤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顿时勃然色变,先前扶人的修士额上趴着一只红蝶,他左右开弓拼尽全力,怎么都拽不下来,红蝶轻易噬咬开他的皮肉,势如破竹地欲往骨头里钻去。不一会儿就满脸布血,额上一个大洞,血汩汩淌出来,只剩一条长长的尾翼露在皮外,眨眼间,惨叫声徒然小了下去,他双膝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软绵绵地瘫在地上。皮下的血肉飞快消弭,原本还算强壮的身子,只剩一层皮包骨。
众人缓缓转过头,若负声半面在明,半面在暗,通身笼罩着阴郁之气,笑意不减,唇边恰如其分露出两粒虎牙,白净森然。
风云王若负声!
原先见是个连剑都不佩,两手空空的女修,所有人心底都有几分不以为然,而方才有多轻视,现在心中就有多恐惧,多懊悔不迭,简直悔不当初。
直到已经付出两条人命,他们才幡然醒悟,这个红蝶不是别的,而是和它的主人风云王若负声一战成名,兴风作浪,恶名昭彰的誓生蝶!
据传说誓生蝶所向披靡,所经之处血流成河,生灵皆寂,寸草不生,不少一宗之主见了都是惶惶不安,恨不得夺路而逃。
更别提几个成天一门心思动歪点子的山野散修。认出誓生蝶后,一时间,空前巨大的绝望笼罩下来,一个个不约而同脸色死白,如蒙灭顶之灾,呆若木鸡,万念俱灰到连尖叫呼喊和退步逃跑都忘在了脑后。
若负声招了招手,两只誓生蝶摇摇晃晃展着巴掌大的翅膀向她飞去。
骨屑、碎肉、血沫扬扬洒洒沿途落了一地,誓生蝶拖着一地血污飞回若负声身畔,它们一反凶残暴戾,十分乖巧地停在若负声的指尖上,其中一只口器里还叼着一截鲜血淋漓尤带血筋的白骨,在嘎吱嘎吱极有节奏地磨啃,这声音空荡荡回荡在鸦雀无声的院中,听在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怯懦一些的直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若负声腾手慢条斯理地摸着誓生蝶合拢的翅膀,垂着头神情让人看不分明。在场所有人中,唯有女修还勉强维持些许清醒,她克制住牙关颤意,道:“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的兄弟已经死了两个了,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我们保证往后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若负声眼睛微弯,笑吟吟地道:“两个?”
女修哆嗦一下,不敢应声,若负声低低一笑,道:“两个怎么能够?便是你们都死了,也难平我意。”
她的语调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听不出半分愤怒恼意,然而字意却十分冷漠残忍,人群中传来扑通一声,原来是有人吓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女修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强笑道:“您现在不杀我们,是不是说明您还没有下决心?这样吧,我们兄弟行走些年也攒了些金银法器,平日里舍不得用,也还没来及当,就赠予……”
若负声冷笑一声,打断道:“你当我要饭的?!”她“啪”地一巴掌按在桌面上,停在上面的誓生蝶身体也随之一颤,白骨碎肉从口器中滚落下来。它们肢爪紧紧抱着若负声的手指,转过头角,龇着寒光闪闪的尖齿獠牙对着人群。
女修吓了一跳,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们哪敢埋汰风云王您呢。只是您模样大变,我们先前一时没认出来,这才狗胆包天冒犯了您。”
若负声摸摸誓生蝶的触角,看着她道:“你们冒犯的并非是我。”
女修小心翼翼道:“那是……”
若负声冷漠道:“弄伤了我家的孩子,做长辈的是不是应帮他们出口恶气?先前不杀你们,只不过是想慢慢折磨玩久得一些,反倒给了你们这种不应该的希望,是我的错,我这就来纠正一下。”
女修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
为时已晚。
人群中又是一声高亢刺耳的尖叫,众人欲看又不想看,挣扎一番,最后还是望了过去。那人面皮爆红,额上青筋凸起连成一片,两手状如疯狂地拼命抓挠自己的喉咙,不一会儿就血肉淋漓破了个大洞,他眼珠骤然一瞪,几欲夺眶而出,囗中嘶哑地低咆着。
若负声道:“安静点,吵着别人家休息就罪过了。”
话音刚落,修士的尖嚎如被截断,戛然而止,他的身子向后倾倒,张大的口中飞出一只好大的誓生蝶,衔着半截血淋淋的舌头。
好好的一个人,瞬息面目全非。
若负声脸上挂着愉悦的笑,眼睛漂亮又兴奋,目光阴冷又残忍,津津有味看完了整一出戏,众人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越发心惊胆战,惶惶不安,想作呕的强自按捺下来,生怕发出声音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但这些人心中其实已经绝望了,麻木到连恐惧的表情都做不出来。若负声心中失望,易地而处,她必不会放过放手一搏的机会。既便少年时没有修为和灵气,遇到再凶险的绝境,她也不会放过拼命抓牢那一丝生的可能性。这么一想,折磨一群污合之众顿时索然无味,她徐徐拂拂衣袖,袖风甩过,大片大片誓生蝶从袖口争先恐后,蜂拥而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向众修士袭去。
满院冷寂凄迷的夜色被高高低低的惨嚎划破。
但这个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此起彼伏了一阵,就渐渐颓靡下来。
若负声朝满地尸首走去,负着手绕着横亘一地的尸体走了两圈,弯腰拾起一柄断剑,僧多粥少,这柄断剑应该是没有肉吃的誓生蝶误咬断的。她拿在心中掂量两下,把其中先前叫得最凶的头颅切了下来,又把另一个偷袭的手臂砍了下来,这才甩开剑,手指在衣摆随意抹了抹。
忽然,一声短促的惊叫从她的背后传来,听嗓音很是稚嫩。
若负声顿了顿,慢慢转过身,小姑娘傻呆呆地僵立在院口,怀里抱着一只酒坛,一动不动,似乎被吓住了。
她招手收了还在啃骨头的誓生蝶,抄袖坦坦荡荡走过去,半点没有荼毒小朋友纯洁视线的愧疚感。对于若负声踏尸而来,小姑娘也没有反应,她的目光还落在院内横七竖八七窍流血尸横遍地的惨象上,似乎还没有回过神。
若负声在她身前蹲下来,清了清嗓子,安慰道:“别怕,他们都死了。”
她一点也没发觉这话逻辑有什么问题,压根没有理解小姑娘本就是被满院尸体吓到的。
见她还是呆呆傻傻的,若负声伸指勾了勾她的下巴,道:“一笑医百病,笑一个,乖。”
得不到回应,她搂住她的肩膀把她往院内带,边走边道:“来来来,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若负声把她带到女修尸体跟前,挥了挥衣袖,数只红蝶幻生出来,分别钻入尸身的头颅,四肢,躯干。
紧接着,一个轻脆干净的响指。
女尸倏然直挺挺从地上坐起身,它缓缓抬起双臂,用手摸了摸颈项上的头颅,双眸木木然向他们转动过来,双手抬在空中摸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小姑娘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几步,想悄悄溜走,小脸一转,就被若负声带了回来:“别怕,你看我怎么做。”
若负声手上打着拍子,踩着轻快灵活的步伐,脸上笑盈盈注视着摇摇摆摆支起身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尸人。
节拍轻脆,极富韵律,然在积尸满地,血流成溪的场景下,此刻就算响起来的是仙乐,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若负声掌心拍子时快时慢,一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后退,尸人晃晃悠悠,一摇三晃,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到后来,她节拍加快,脚步也轻盈轻快起来,二人距离不自觉拉大,尸人焦躁地紧追两步,把刚拉开的距离又缩小回去。
院内正中栽了一颗杏树,若负声打着拍子,一边不徐不缓地绕着树倒着走,尸人踉踉跄跄拖着步子,追在后面。她悠悠地转一个圈,尸人也紧跟着转一个圈。
渐渐的,小姑娘脸上畏惧之色也再看不到了,她新奇地探头探脑,动了动手,似乎也想肖仿若负声打拍子,但因为她手里抱着酒坛,动作并不十分灵活。若负声一直注意着小姑娘的举动,见她如此,边打拍子边退到她身边,扬手就把酒坛抓了过来。
尸人失去指引,茫然地左右来回摆头,似乎在找刚才的节拍。
若负声拍开酒盖,就着酒坛大口大口酣饮起来。小姑娘看了看尸人,又看了眼若负声,见若负声歪着脑袋对她点点头,她便像鼓起了勇气一般,深吸一口气,学着方才若负声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打起了拍子。
起初尸人无动于衷,并不理睬,一个劲左右掰着自己的头颅,调整方向,还在不停寻找之前的节奏,小姑娘不由垮下肩,神色有几分懊丧失落。
若负声拍拍她的肩膀,鼓劲道:“继续,别停。”
受到鼓舞,小姑娘已经略略放缓的节拍又再度轻快起来,一边打拍子一边后退,直到她退了三四步,尸人终于向那里迈了一小步。
万事开头难,有了一小步就有一大步,尸人终于调转了方向。
若负声饮着酒,挑了挑眉,神色颇为自得就好像成功的是她一样。
见小姑娘学得像模像样,她由衷赞了一句:“真不错。”
得到了肯定,小姑娘脸上不由泛起一丝红晕。
见她一心一意同尸人玩得愉快,若负声饮着小酒,一面蹲下身,在满地横呈的尸体里摸来摸去,还真给她摸索出了几只钱袋。
她手脚麻利地把钱袋往乾坤囊里塞,小姑娘恰巧回过头,看见了这一幕,呆了呆道:“姐姐……在做什么?”
若负声坦坦荡荡,脸也不红一下,道:“劫富济贫。”
小姑娘却涨红脸道:“娘说不问自取,叫……叫偷。”
若负声理直气壮道:“他们人都死了,这些东西就是无主之物,这叫物尽其用。”
小姑娘一停下,尸人也跟着停下,两人一大一小两双眼珠子齐齐望过来。
若负声一点也不受影响,搜了一通,支起身子,见小姑娘还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便道:“你在看什么?”
小姑娘一手指了指她,一手点点自己的颈子。若负声低垂一看,她前襟领口露出的肌理上,有织织密密蜿蜒而上,爬至颈侧的无数赤红纹路,乍一看很是狰狞可怖。
正在这时,三道色泽深浅不一的剑光忽然乍现,自上而下,转瞬即至。
尸人瞬息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