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有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在想着朱伏心抛给他、却没有给出最终答案的问题,到很晚才睡着。月明星稀,高原夏夜的空气清冽甘甜,身心俱疲之后,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大家吃完早餐,朱伏心对司空有为说:“我带你去溜达溜达吧。看看这座大寺庙周围的景色。”
于是俩人出门,司空有为跟在朱伏心后面,沿着僧舍区纵横交错的土路走出了寺庙,又爬上了寺庙对面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坡。
站在山坡顶上能俯瞰寺庙全景,只见好几座大佛殿那镀金的屋顶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各种式样、各种体量的建筑错落有致,像是热带雨林里极力向上生长、争夺阳光的植物;那条世界最长的转经筒绕寺庙一圈,估计有好几公里,一大清早就有不少信徒虔诚地绕行、转动这些似乎无穷无尽的经筒。
朱伏心赞叹道:“你看看信仰的力量有多大!”
司空有为没有接他的话,却转而问道:“对于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有三种解读方式。一,受我们当前技术水平的限制,我们无法同时准确测量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但技术发展了,就可能测得准了;二,由于我们的测量行为不可避免地对微观粒子造成了干扰,才导致‘测不准’,如果我们不去测量,那么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确定的;三,不管有没有测量行为,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客观上就处于一个不确定的状态。”
“不错,总结得很准确。”朱伏心点头道。
“但是,我们怎么能知道哪一种解读方式才是正确的呢?我认为是无法判定的。”
朱伏心惊奇地看着司空有为,称赞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别废话。答题吧。”
“首先,第一种解读方式被排除了。海森堡在论文里就已经否定了这种解释。并且,这么多年过去了,随着技术的进步,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越来越被证明是真理,我们的测量精度并没有突破海森堡给出的公式。”
“好吧。那么另外两种解读方式呢?”司空有为问道。
朱伏心抬头向远处看去,没有直接回答司空有为的问题,伸手指着前方反问道:“你看到了山坡下那棵树了吗?”
司空有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说:“看到了。”
朱伏心接着说道:“阳光照射在这棵树上,树把阳光反射到我们眼睛的视网膜上。视网膜接收入射光线,将形成的视觉信息转化为化学物质,再通过视觉神经传递给大脑,我们最终才看到了这棵树。你看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所依赖的这一连串物质:太阳光、神经递质、体内的生化反应物质、脑电波——全都是物质。离开了物质,我们就没办法认识这个世界。”
“你说的世界包括精神世界么?还是单单指这个物质的世界?”
“包括精神世界。我说的世界包括一切存在。你想想,我们怎么认识精神的世界?我们怎么进行哲学思考?不还是在我们大脑中进行么?还是要依赖我们大脑里的这些物质啊。”
“嗯,所以结论是物质是认识的基础。可这跟那两种解读方式有什么关系呢?”司空有为不解地问道。
“我说这些的意思就是,没有办法通过科学的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像伽利略一样,做一个简单的试验来证明两个铁球同时着地。[1]科学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像是碰到了一堵坚硬无比的墙,束手无策。”
“啥?还有科学回答不了的问题?”司空有为似乎觉得难以接受这个结论。
“怎么样?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朱伏心讪笑着拍着司空有为的肩膀说道。
“呸!耸人听闻。啥坚硬无比的墙,你倒是说说看,怎么科学就回答不了了?”司空有为追问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科学认识世界的手段离不开物质。可我们想要搞清楚的恰恰就是:‘不确定性原理’中的‘测不准’现象到底是不是由于作为测量手段的物质与作为被测量对象的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造成的?”
见司空有为还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朱伏心又说道:“这其实是个悖论。你可以参照这个理发师悖论思考一下:‘有一位理发师,他有一天对大家说:“我将为本城所有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我也只给这些人刮脸。我对各位表示热诚欢迎!”来找他刮脸的人络绎不绝,自然都是那些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可是,有一天,这位理发师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胡子长了,他本能地抓起了剃刀想给自己刮脸,可是他突然进退两难了——如果他不给自己刮脸,他就属于‘不给自己刮脸的人’,他就要给自己刮脸;而如果他给自己刮脸呢,他又属于‘给自己刮脸的人’,他就不该给自己刮脸。’”[2]
司空有为似乎明白过来了,说道:“那就是说,让科学来回答‘不确定性原理’到底是我们的测量干预的结果,还是与测量无关的客观实在,相当于让科学做这样两个对比实验:1.用常规手段对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同时进行测量,得到一个结果;2.用非常规手段,也即不通过物质手段对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同时进行测量,得到另一个结果。比较这两个结果是否有差异,就知道结论了。可是,由于科学必须依赖物质的相互作用才能进行测量,第2个实验相当于要求科学‘不进行测量’。不进行测量,就得不到任何结果,也就无法对两个结果进行对比了。是这个意思吧?”
“孺子可教!”朱伏心高兴地拍着手说道。
“那么海森堡本人对这个问题怎么看的呢?”
“在他的原始论文里,海森堡似乎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只暗示了我们这个世界是被设定的,但是没有说具体是怎么设定的。到底神规定了微观粒子本来就不能同时具有精确的位置和动量呢,还是说只有我们进行观测的时候才这样?海森堡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倒是某些哲学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哲学家?!”司空有为问道。
“‘我们要认识这个世界,但认识这一行为就已经改变了世界。’这是黑格尔说的。[3]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远在海森堡发表‘不确定性原理’论文之前。”
“黑格尔这么牛!”
“黑格尔牛吧?还有更牛的呢。在黑格尔之前,伟大的宅男哲学家康德[4]就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证明了:科学在面对我们世界观中一些最根本的问题的时候,是无能的。”
“愿闻其详。”
“他的证明一共有四组,被后人称为‘二律背反’。就说一组吧。正题是:时间是有开端的;反题是:时间是没有开端的。对于正题的证明如下:假设时间是无限的,那么就等于说,到现在为止,一段无限长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无限长的时间怎么能完结呢?这种自相矛盾证明了时间不可能是无限的。对于反题的证明如下:假设时间有开端,那么在这个开端之前,时间不存在;可没有时间就没有变化,那么从没有时间到有时间的这个变化就无从发生——于是证明了时间是无限的。”
司空有为都听傻了:“就是说,两种推理都没有逻辑错误?那么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都是对的?”
朱伏心淡然答道:“是这个意思。所以肯定是我们的理性思想出了问题。或者说,对于时间、空间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这一类问题是无法运用我们的理性思维来做出准确的回答的。或者更直接地说:科学的思想方式在这些问题面前失效了。就是基于这一思考,康德提出了这样的论断:为知识划定界限,以便给信仰留出空间。”
“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休学的?”
朱伏心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都告诉你了,这条路走不通,难道还不换一条路走?”
注:
[1]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两个铁球,一个10磅重,一个1磅重,同时从高处落下来,10磅重的一定先着地,速度是1磅重的10倍。”这句话使伽利略产生了疑问。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进行了一个简单的试验,证明了10磅重和1磅重的两个铁球同时着地。这被认为是现代实验科学的开端。
[2]这个“理发师悖论”是著名逻辑学家罗素提出来的,又叫“罗素悖论”。
[3]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4]康德一生未婚,一辈子宅在德国一个小城市柯尼斯堡,除了家庭负担过重外,也是因为康德是欧洲中世纪体液理论的严格恪守者。体液理论认为:人类体液就是生命力,体液只能在体内循环流动,如有消耗,人就会衰老死亡。所以,不能剧烈运动,以防汗液流失;不能法式热吻,以防唾液流失……不论有没有道理,老宅男康德确实恪守了一辈子,并且活到了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