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吴骚去看分给他的良田和住宅的正是当时接待他投军的县尉[1]。本来这样的事情不必县尉亲自办理的,可县尉不但亲自来办,而且对吴骚的态度极为亲密和善,腻得都让吴骚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了。
回想起当初接待他们投军的时候,县尉那倨傲的样子,吴骚心想:“看来见风使舵的势利眼跟绵延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一样源远流长。”
按理说,即便吴骚连升七级,获得了公大夫爵,地位也还是稍低于县尉的,县尉完全没必要这样自降身份。但这位县尉可能是一位高瞻远瞩之人,他预料到,以吴骚的天神一般的身手,进一步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儿,长远来看甚至拜将封侯都有可能。所以他现在在吴骚面前简直像是公子哥儿面前的一个伶牙俐齿的小跟班儿,那糙皮厚肉堆起来的谄媚的笑容就像注入海水中的岩浆一样凝固在他脸上,吴骚几乎忍不住想上手把这褶皱似的谄笑给它抠下来。
当然,吴骚并没有这么干。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对这县尉的厌恶之情。即便这县尉的某些个性并不高尚,但好歹人家是抱着善意来的。再说,县尉是地方上很有实权的官员,以后很多事情都还要仰仗他呢。
“公大夫,请!”那天早晨,县尉带着两个随从,牵着两匹马来找吴骚,要带他去看分给他的田地和屋宅。
“有劳县尉!田地和屋宅离这儿很远吗?还要骑马过去?”吴骚问道。
“路途倒不是很远,不过八顷良田很大,走着看一圈可能会比较累。”县尉笑着答道。
吴骚对战国时代做过不少功课,不过对于一顷到底有多大却不太清楚。他心想,这县尉虽是武官,体力却不怎么好。
俩人骑上马,随从牵着马,县尉在前面带路,慢慢向前溜达。路确实不远,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县尉勒住马,用马鞭子指着远处山脚下河边一大片农作物已开始泛黄的田野说道:“分给公大夫的田地便在那边了。”
吴骚也在马上坐定,顺着县尉马鞭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正前方远处有一线连绵起伏的小山,山脚下有一条随着小山的走势蜿蜒的小河,在河与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便是县尉马鞭所指的田野。
“继续走吧,到河对岸还有一段路呢。”县尉说道。
“为何田地不在这一侧?”吴骚一边骑马跟上,一边用马鞭指着土路两侧的田地问道。
“因为对岸的田地更加肥沃。”县尉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道。
几个人顺着土路来到河边,经过一座架在宽五六米、河水潺潺流动的清澈的小河上的木桥,来到了对岸。河与小山脚之间的狭长土地是倾斜的,路也开始变得弯曲起来。吴骚这时候注意观察了一下作物,看起来应该是小麦。
吴骚正要下马,县尉阻止道:“公大夫,还要往前走走。”他见吴骚似乎有疑问,又补充道:“紧靠着小河的地在发洪水的时候容易被淹。”
又骑马往前走了几十米,县尉勒马停住了,用马鞭指着眼前一大片田野说道:“这里有一大片地是公大夫的。”
俩人下马来,吴骚仔细看县尉所指的那块地,见到地都是狭长的条状,每一块狭长的地块里面刨出来三条宽约一尺的土沟,每一条垄沟边上垒起并行的一长条土垄,土垄的宽度大概也是一尺,庄稼都种在这土垄上面。[3]
“这里大概有一百亩地是分给公大夫的。”县尉说道。
“为何田地没有连在一起呢?”吴骚不解地问道。
“公大夫有所不知。这些地原先是赵国的一个贵族之家所有。他家的田地都是挑选了最好的、最肥沃的地块。比如眼前这一块,并不紧靠着河流,春夏河水泛滥之时,淹不到这块地;但是离河又不太远,引河水浇灌庄稼并不难。”
“那么,这赵国贵族现在何处呢?”
“早几年秦军刚刚占领了这些原属于赵国的地方,为了稳定民心,对于那些投诚秦国的赵国人,是宽大处理的。这家子假装投诚了,也就保留了他们家的家宅田地。但前些天赵军反攻过来,他们以为赵国要收复失地了,便又反叛了。后来赵军被我大秦铁军打得落花流水,”说到这里,县尉用崇拜的眼光看了一下吴骚,继续道:“这些人知道我大秦这次饶不了他们了,就跟着赵军逃走了。于是他们的田地和宅子都分给公大夫了。”
“原来如此。”吴骚转过身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自言自语道。
县尉又带着吴骚转到另外几个地方,有两处位于小河与山脚的居中地带,各有几十亩;还有一片最大的地,正在山脚下,有两百多亩。吴骚注意到山脚下那块地里的庄稼都种在了垄沟里,问道:“为何在靠河边的地里,庄稼种在了土垄上,这里却把庄稼种在了垄沟里?”
县尉笑道:“看来公大夫并不是出自农家。地势低的地里把庄稼种在土垄上,可以防涝;地势高的地里,把庄稼种在垄沟里,可以抗旱。[4]”
“我明白了。”吴骚心想:“我怎么不是农家出身?不过两千年后的农作方式大大改变了。”
他看着山脚下这片最大的地,又开始犯糊涂了:“这么多田,种出来粮食够几千、几万人吃了吧?虽然说这是封给高阶贵族的地,但似乎也太多了……农村老家平均一口人还不到一亩地,种出来的粮食也吃不完呢……”
于是他又问县尉道:“不知这一亩地大概能产多少粮食?”
“没什么天灾战乱的话,一亩大概能收一石半吧。”
吴骚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一石是十斗,约二十升,一斗谷子重量不到三斤。那也就是说一亩地,年岁好的时候也收不到五十斤粮食?这也太少了吧!现代杂交水稻可都是上千斤的亩产啊!差了二十倍!”
吴骚一边感叹着,一边跑到地里,拽起一根麦穗仔细看了起来。果然,那麦穗虽然已经块到成熟时期了,但是一个麦穗上只有十几颗麦粒[5],而且还有一多半是瘪的,让人想起营养不良的非洲难民……难怪产量低!
“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屈原写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样的诗句了。粮食产量这么低,还常年战乱,在这个时代生为黔首百姓,真是生不如死啊!”吴骚心中概叹着,抬起头望见远处在田野中间散落着一些房屋,大多是单层平房,屋前后种了一些高大的树木。
他指着那些房子问道:“分给我的屋宅也是这样的么?”
“不是不是,公大夫,这是农夫们住的屋子。他们为了种地方便,就近挨着田地建筑房屋了。公大夫的屋宅在那边高地上一片清幽的小树林中。”县尉指着斜后方小山坡上一处密林说道。吴骚望去,见到葱郁的树林里露出了房屋的一角,黑色的瓦片和雪白的墙在蓝天背景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注:
[1]参见第59章。
[2]先秦时期1顷为50市亩,1市亩为60平方丈、或1/15公顷,约667平方米。所以先秦时期的1顷相当于现在的3.33公顷多,合33333平方米。8顷为266664平方米,相当于边长为516.4米的一块正方形。
[3]这时候的田是狭长的条状,一亩地长约240步,宽1步。1步等于6尺,1尺约23.1厘米。所以一亩的面积约461平方米。
[4]这种耕种方法叫“畎(quǎn)垄法”,又称“畎亩法”。畎亩法是在我国北方地区最早出现的一种以蓄墒保墒为中心的抗旱耕作方法。田地由畎和亩两部分组成。畎是沟,亩是垄,畎亩法也就是一种垄作法。这种耕作法对于土地的利用包括“上田弃亩,下田弃畎”两种方式:在地势高的田里,将作物种在沟里,而不种在垄上,这叫做“上田弃亩”;在地势低的田里,将作物种在垄上,而不种在沟内,这就叫“下田弃畎”。高田种沟不种垄,有利于抗旱保墒;低田种垄不种沟,有利于排水防涝,且有利于通风透光。
[5]现代农业种植的小麦,一根麦穗上平均有50颗麦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