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发现，木桶、鱼、水、高耸天际的钓竿，这些全都是梦中的幻觉，只有一事除外：就是那震耳欲聋的鱼尾拍打桶壁的声音。这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不是白风住的那间，是另外一间隔壁。
并且，这并不只是打击乐器的独奏，还有另外两个声音的合奏——帕瓦罗蒂和巴托莉（Cecilia Bartoli，1965～），鞑靼王子卡拉夫在与公主图兰朵对话。
司空有为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试想帕瓦罗蒂在隔壁高唱“《今夜无人入睡》”，谁还能睡得着？
他生气了，推开门走出去，来到隔壁门前，正想打门。但转念一想，这样贸然挑起争端，自己是理亏的。人家并没有犯法，没准是结发夫妻呢。找他们的麻烦是没有道理的。应该找店主去，他既然收了住宿的钱，就有义务保证客人基本的睡眠条件。
他气冲冲跑下楼，使劲拍了几下店主卧室的门。店主掌着灯，睡眼惺忪地来开门了。见到司空有为满脸不高兴地站在门外，吃了一惊，赶紧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听听，这是怎么回事？”司空有为用手指着楼上房间问道。那歌剧此时正唱到咏叹调段落，楼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哦，是这个事情呀。”店主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满脸笑容地回道，“大人请先回屋。鄙人即刻便让您满意。”
司空有为半信半疑地回到房间。他想道：“即刻便让我满意？我怎么感觉秦国人有点爱说大话啊。我且看他怎么即刻让我满意。让我满意了，隔壁那位客人可就难满意了吧？”
这时候隔壁帕瓦罗蒂和巴托莉的合唱换了变奏，由之前的快板、急板转为了行板和慢板。[1]
“秦国人民物质生活质量不高，但健康的体魄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他不禁暗自感叹道。
他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店主去敲隔壁房间的门，心想：“这店主不会是骗我的吧？”他站起来正想下去再找店主理论，突然店主来敲他的房门了：“大人，是我。”
“进来。”司空有为冷冷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让我满意。”他心想。
店家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姑娘。灯光昏暗，看不太清楚姑娘的脸，但身高、身材还是能看出个大概的：个子不高，不到1米6；身量苗条，但并不太瘦；低着头，不敢抬眼，看起来有点羞涩。
“这是什么意思？”司空有为嘴里这么说着，两只脚却不听话地往前蹭，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姑娘看。就着微弱的灯光，勉强看见姑娘五官清秀，虽然算不上美女，但绝对不难看；窈窕淑女，青春洋溢。
“是这么一回事，”店主攥着手，笑道，“小店生意寡淡，偶有上等贵客借宿，小女可以侍候客人起居。”
听了这话，司空有为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话都说不利索了：“那……那……隔壁那个……”
“是的，那是鄙人长女侍候另一位贵客就寝。”店主接话道，“这一位，”他指着面前的姑娘说，“是鄙人的小女儿，碧玉年华，若蒙大人不嫌弃，她可侍奉大人就寝。”说到这里，那姑娘羞涩地把头埋得更深了，就着昏暗的灯光都能看到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个……这个……恐怕不合适吧？”司空有为也不知道嘴巴里怎么会说出这句话，而且话刚说出口，他简直就想立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大人是看不上小女？”店主忐忑地问道，那姑娘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司空有为，似乎还带着点儿小情绪。
“啊，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司空有为连连摆手，“姑娘清水芙蓉、天生丽质。”
“大人不觉得她丑？”
“丑？啊不不不不——怎么会丑？一点也不丑！恰恰相反，我觉得她还挺好看的。”
姑娘听了这话，似乎消了气，又恢复了那个略带羞涩、柔情万种的神态。
“那就好，那就好，那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店主说罢，就要转身出门，那姑娘也准备去收拾床铺。
“等一下！”司空有为又带着对自己的十二分憎恨脱口而出，“唉，还是不行啊……”
“为何不行呢？”店主大惑不解地问道。
“因为……因为……哎呀，不方便说！”
店主叹了一口气，对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把手里的床单使劲一扔，气鼓鼓地跟着店主下楼了。
司空有为刚用颤抖的双手把门关上，心里一个声音就说：“这件事好得太不可思议了，其中必定有诈！”
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诈，但我知道你脑子里一定有水！”
第一个声音说：“贪小便宜吃大亏，你懂么？！”
另一个声音说：“小便宜？小便宜！这么水灵的姑娘，看那羞嗒嗒的样子，没准是个黄花闺女呢！你连女孩子的嘴都没亲过，小便宜？！死了都值！”
“哈哈！死了都值？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啊！你有脑子吗？命都不要啦？”
“是啊，我没脑子，就你有脑子！这是战国时代，不是二十一世纪！这个时代没那么多骗子……”
“哼，没那么多骗子，可有很多杀手啊！荆轲、聂政，都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聂政刺杀的是韩国丞相，荆轲要杀的是秦王嬴政，你算老几？谁鸟你啊？！”
“我……”
司空有为内心激斗，虽然隔壁的交响曲早已谢幕，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起床就跑去隔壁找白风。白风还迷糊着呢。司空有为一把把他拽起来，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白风听了一边揉眼一边笑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这事情在我们这里平常得很。”
“啊？！这还是平常事啊？！！”
“主人有所不知。这些年头战乱频繁，黔首百姓们能挣扎着生存下去就谢天谢地了。这家店为了招揽生意，让女儿侍宿过往旅客，增加了自身生存机会，也减轻了全家的重担，不但不被周围的人鄙视，而且能得到大家的理解甚至尊敬呢！”
听到这话，司空有为不禁沉默了，心里头那个声音开骂了，不过另一个声音却一句也没顶回来。
“不过，也不是谁来都有这个待遇的，也还得姑娘看上了才行。”白风又补充了一句。
“唉！”司空有为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万一……万一要是生下了孩子可怎么办？”司空有为问道，这是他最后的担忧。
“怎么办？开心呗！”
“啥？开心？女孩子家里不会来找麻烦？不会让人家承担责任？”
“主人有所不知，这里常年征战，十室九空，谁家添了个娃娃那是天大的喜事啊！有孩子就有了希望，高兴还来不及，找您麻烦干嘛？”
司空有为听了这话，长久地沉默，长久地摇头，然后大声说道：“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2]白风，我们今天再住一日！”
注：
[1]广板、慢板、行板、中板、小快板、快板，还有柔板，都是音乐术语，表示的是音乐的速度。下面数字是对应的每分钟拍数：广板——46、慢板——52、柔板——56、行板——66、小行板——69、中板——88、小快板——108、快板——132、急板——184。
[2]参见薄伽丘《十日谈》第三日第十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