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自己的茶，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他已经喝完了一壶，提起鼠老板放在他面前的那一壶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茶凉了。”宁夕出声提醒他。
他喝完了那一杯茶，放下茶盏：“这是地府的茶，人没走，茶不会凉。”
对面的老人望眼欲穿，想要说点什么排遣心中那无边无际的不安，他看到了对面白净的女娃被鬼差套着，“娃娃，你年纪轻轻怎么也……”
“其实还好。我们这一行，大都活不长的。”
“那想必是你的祖先没有给你买气运符保佑你了。我家一穷二白，儿子讨了个傻媳妇，傻媳妇生了我的乖孙。今年闹蝗灾，收成不好，家里唯一的一块地也被儿子拿去找陈老爷换了三十斤米。秋风一来，我就病倒了，没钱医，也没米吃，就来到了这个地方。其实我已经等了六天了，过了午时，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娃娃啊，你说我还等不等呢。”
“爷爷，等等吧，相信您的孙子。我想您也不想在这里留下遗憾。”她心里只希望上天能对这贫苦的老人家稍微好一点，希望他儿子孙子能早日挣到买纸钱的钱。她总觉得地上地下的人应当一样努力。
终于，一道黄光划过地府黑沉沉的天空，穿过街道上忽明忽暗的灯火，向着鼠老板的铺子飞来。
“老人家，您的钱来了。”她含着笑。
黄光已经落到他的手中，化作一叠黄钱。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忽地舒展开来，“太好了，太好了。我的乖孙果然还记得我。”老人家快步走向虎老板的铺子，走到一半丢了那拐杖，健步如飞，容貌也变得年轻起来。
虎老板如约给了他“气运符”，拿到气运符的小伙子有点楞，虎老板笑着解释：“这是保佑你孙子的符纸，快拿着吧，你已经等了很久了。”虎老板收起黄钱，长臂把他挥到一边，指甲捏着胡子招呼后面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地府里的人牵挂越少人越年轻，不少人还没有到奈何桥已经将凡事的事全忘了。
街道上的灯越来越亮，将长长的十二个铺子照得恍如白昼。鼠老板也早早地收走了茶具，不知爬到那个角落里休息去了。虎老板的铺子已经关了门，门口还坐满了一大堆排队的鬼魂。不过比起之前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的架势，如今着百来个排队的鬼魂实在算不得什么。
街道尽头还是街道。不过这条街道上没有铺子，只有石铺的路而已。一路向前，路面已经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焦黑色，一股热浪滚滚而来。她定睛一看，奈何桥在视野尽头明显变高了，整座奈何桥都漂浮在烈焰岩浆之上。此时他们正走在岩浆之中。
鬼差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还在继续往前走。
纵然她没有知觉也感受到了这岩浆炙热，空气中浮动的热浪一度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会瞎掉。
继续往前，岩浆里有许多黑色的人形罗刹在挣扎。那些罗刹与他们不同，他们悬浮于岩浆之上，而罗刹半个身子都淹没在岩浆中，徒留上半身挣扎哭喊，头顶上时不时落下团红得发亮的岩浆团砸下来，砸到他们身上兹兹地冒热气，哀鸿遍野也不过如此了。
鬼差难得地停下来，问她，“可怜吗？”
十六岁的女孩发现自己平静极了。她对这种平静感到深深的害怕，她清楚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发现自己摇了摇头，用一种异样的冷漠的语调说，“都是因果罢了。”
她听见斗篷里的鬼差笑出了声，“总算有个明白人。”
“罗刹食人血肉做成新的人身供自己在人间行走，若不是战神将之驱逐，大洲上人族恐怕早就绝迹了。”自作自受而已不值得同情。他们扒人皮肉的时候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受这岩浆灌顶之刑，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呢？
她不再去看他们，目光重新粘回鬼差的宽阔的背上。道路开始向上，他们来到了河边，奈何桥是真真正正近在眼前了。鬼差带她排了队，领了一碗绿油油的汤。她双手捧着那绿油油的汤，碗底一圈又一圈的纹路像深海之中的漩涡把她往人世的回忆里拽，想起了和爹娘还有姐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情景。
她微微叹了口气，朝鬼差望去。鬼差已经松了她手腕上的勾魂索，双手环抱在胸前，帽沿低垂，像是在打盹。一副不愿意多搭理她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绿油油的汤喝了个干净。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哐……”是她手里的碗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忙碌中的两位孟婆对视一眼，随即明白过来，瞪了一眼打盹的鬼差，“你小子又上老婆子这讨吃的？真是没良心。”
鬼差无所谓地理了理帽沿，确定盖住了自己整张脸，“这次可不关我的事，是地上有人给她下了咒，不想她往生。我只是稍微添油加醋，拖延了一点时间。就算殿下查下来也查不到我头上，不过岩浆地狱里倒是会多些人。”鬼差难得地扭头瞟了一眼另一个鬼差牵着的一群巫师打扮的老头子，脖子上带着一剑封喉的血线，此时看到宁夕正瑟瑟发抖。听了鬼差的话抖得更厉害了，“宁府这两姐妹真是祸害，叫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混沌中的宁夕想要知道声音的来源，转头去寻时，那群巫师又都哑口无言了。鬼差推了她一把，将她推上了奈何桥。
鬼差不能上桥，只划了一叶扁舟在忘川上静静地飘着，看着双目无神的宁夕行尸走肉一般地一步步向前。奈何桥上有人跌落，因为他们心里有孟婆汤也洗不去的执念，要去忘川里受忘川水啃食一番才能自己爬上岸。他们的执念滋养着忘川河畔妖冶如火的彼岸花。那是冥王殿下最喜欢的花，春神就是用这花做交易让冥王殿下答应了永远不到人间的地面上去。
他上了岸，等着他的食物洗干净了下桥。
没能及时往生的鬼魂在人间游荡往往惹出诸多事端。超过七日未能度过奈何桥的鬼魂就会纳入鬼差无旧的管辖范围。说是管辖，其实就是为了世间秩序直接吃掉这些超时又没有往生的鬼魂以阻止其捣乱。
不同于其他鬼差有充足的人手，无旧只有他一个。冥王对他要求也不高，世上那么多过期不来的鬼魂叫他一个人收拾干净也确实太牵强了。反正现在人族有些巫师也已经能处理那些鬼魂了。一来二去，这无旧啊，就变得挑食起来，转挑干净的灵魂吃，还非得让灵魂喝了孟婆汤干干净净地被他吃。
他看着她走下了奈何桥仍是十六岁女孩的模样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妙，和她同行的人大多都已经变成了两三岁的小孩子。
她一开口，目光已经变得清澈如初，他便觉得更不妙了，她说：“鬼差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我现在该去哪？”
不等他答话，宁夕身上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那光芒盖过了地府所有的灯笼，把晦暗的地府照得恍如白昼，还烧伤了不少鬼差的皮肤，连河那头的孟婆都未能幸免。
“什么鬼？！”无旧用黑斗篷挡住那强光大骂了一声，靠，现在找个吃的这么难吗？
最难的不是这个，他眯着眼睛挡着光，依稀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彼岸花谢了！
冥王最喜欢的彼岸花谢了！
它怎么就，谢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