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要坚强。”
这是今年我听到的最多的话，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件事的开始，是在一个夜晚，我牵着父亲的手，我感觉父亲的手越来越冰凉，我两只手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掌。
“爸，你的手太凉了，你是不是很冷啊？我帮你暖暖。”可能是我还太小，即便我再怎么用力的帮父亲暖手，但他的手依然冰凉，且一动不动。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一直都是务农和用拖拉机搬运货物，以此来维持生计。手掌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摸起来非常不舒服，但我就是喜欢父亲这双手抱着我。
曾经，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双粗糙的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双手固然摸起来极不舒服，可那是父亲的手，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给你安全感的手，可他就这么走了。
“你为什么给我爸全盖上了，我爸睡觉不喜欢拿被子盖头的。”我对医生说道。
“孩子……”医生皱着眉头，神色很凝重，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可能面对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他说不出口吧。
“呜呜呜……”妈妈哭得很伤心，小孩跑到妈妈的身边牵住了妈妈的手。
“妈，你为什么要哭啊，还有他们为什么要给爸全盖上啊？而且爸他睡得好沉，我怎么叫他都不醒。”小孩很天真，很无知的说。
妈妈哭得更伤心了，一把抱住小孩，让小孩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小孩就不得不去参加一场葬礼，他幼小的身躯藏在宽大的白孝衣下。这衣服的布料摸起来十分不舒服，让小孩有些难受。有很多亲戚朋友一个个的接踵而至，分批给爸爸的画像跪拜上香。
“老二，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最近干啥呢？”
“能干啥，还开车给人拉沙子呢。”
“现在的沙子一方多少钱了？”
“……”
等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圆桌旁边聊着天，男人们大多是聊着工作的事，女人聊着家长里短的事。在农村里，白事总是离不开熬菜，而他们也吃的很香。
很多事，小孩都不明白。他不知道爸爸去哪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那么伤心的哭，可那些聊天的亲戚朋友还能笑得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穿这身衣服，因为他只有四岁，他还太小。为什么有了白事，亲戚朋友们坐在一起还能笑得出来，其实道理很简单啊，以后小孩就会明白了，他们笑得出来，他们总笑得出来，因为……死的不是他们的家人。
“孩子，你要坚强。”这句话应该是鼓励啊，可别人脸上的笑容怎么看起来就那么让人憎恨呢？孩子不想听到这句话了，他都不懂别人为什么那么说，但是就是感觉很讨厌啊。
孩子每天都跟妈妈嚷着要爸爸，每次妈妈都不说话，孩子就哭闹。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半年，妈妈才四十岁，可这半年以来，就好像突然苍老了很多一样。以前，妈妈的头发是全黑的，脸上虽然有皱纹，可看起来很精神，脸色也很红润，现在，变得越来越差了。
“闹什么闹，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呢？！”妈妈好像忍受够了一样，她挥起手掌，在孩子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孩子被打了一个踉跄，趴倒在石灰地面上。接着，母亲大吼道。“你爸他得心脏病死了，他回不来了，你不看着他了！你要找他是吧？那就去咱们地里的坟堆上找吧！”
喊完，母亲快步走进房间，“嘭”的一声，把房门摔上了。
“……”孩子哭了，爸爸怎么会死呢？他当然不会信，在他仅有的短暂记忆里，父亲最喜欢抱着他一起玩了，每次有肉吃，父亲就算干的体力活再怎么辛苦，都愿意把肉夹到小孩的碗里。
“爸爸，爸爸……”幼小的孩子哭喊着跑过院子，冲出大门，他想去把爸爸找回来。他还不明白死是个什么概念，但母亲说了，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孩子也不会再看见他了。这种滋味，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还不知道，这就叫害怕。
他很怕，他真的很怕。
“小信？小信？”母亲过了一会儿，红着眼圈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刚才只是有些激动而已，静一静就感觉自己打孩子的那巴掌有些太重了，说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也太直接了。李信是她的亲儿子，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冷静之后自然会担心。
可母亲找了找，并没有在家里看到孩子。天色早就全黑了，母亲突然焦急起来，这孩子不会跑出去了吧，他很怕黑的。母亲连大门都没关，急忙跑出来左右张望，可黑夜里根本没有李信的身影。
“小信？！”母亲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希望孩子能听到，能有些回应。但她不知道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只能盲目的瞎跑。
孩子很怕黑，边哭边跑，一路上一直都没有停过。最近的天气并不算好，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
“噗通！”孩子摔了一跤，夏天不会穿很多衣服，孩子的膝盖擦破了，很疼。可他站起来依然继续往前跑，终于，穿过几片种满玉米的农田，他看到了自家的地。地里还有着今年割完后留下的麦茬，穿着凉鞋的孩子被麦茬在脚上划出了不少小小的伤口，但他还是跑进了自家的地里。四周高高的苞米包围了他，在黑夜里让人更加迷失方向感。
“爸爸！”孩子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但有一长串的苞米倒了，铺成了一条小路。
这是送葬的殡仪队踩出来的，但在孩子看来就好像父亲知道孩子会来找他一样，给他铺了最后一次路，让孩子走的更轻松一点。
孩子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但他下意识的走上了那条路。倒着的苞米铺在麦茬上，让孩子走起来好受了很多，他再次跑起来，顺着苞米地里的这条“路”，一直走着。
母亲想起了自己对孩子说过什么，她找到了地里，跑到自己丈夫的坟前，而孩子，已经在坟堆边上，蜷缩着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