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饭后，飞子女人正在厨房洗盘碗，俊盘进来了。他说，我来替你洗。飞子女人拉着脸说，不用，你怎么老缠着我，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勾引你呢，不要脸！俊盘说，我很要脸，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主动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和你在一起，两只眼看着你，心里就舒服。飞子女人舀起半碗洗锅水从他脸上浇去说，我让你心里舒服，好好地舒服吧。俊盘也不躲闪，洗锅水哗地一声泼了他一脸，俊盘抹了一把脸说，你浇吧，浇死我算了。飞子女人说，我是个寡妇，历来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且我又是你婶婶，让别人看了什么意思？还以为我不甘寂寞主动挑逗你呢。俊盘的两眼很快溢满泪水，他说，我不会再纠缠你了，可除你之外我谁都不娶，你日后好好对待自己，我走了。飞子女人的心如被热油浇了一下，猛烈地收紧了，她感到有些失落，但还是战胜自己。这事太荒唐了，荒唐得有些异想天开。她收拾完厨房急匆匆地回屋，当她走到院子中，发现俊盘坐在石头台阶上用圆规的铁针捅自己的手心。飞子女人一把夺过俊盘手中的圆规说，小爷爷，你这是干啥呀？让你娘看了心疼死了。俊盘问，你不心疼？飞子女人把圆规丢在地上对俊盘说，你别有其它想法了，这辈子除了你飞子大叔，我是不能嫁第二个男人了。俊盘说，大叔毕竟死了，等我三年以后毕业了，有了工作能挣钱养活你的时候，我回来接你。飞子女人说，俊盘，你别瞎想了，我是你婶婶，我们在一起是乱伦，将来有比我更好的等着你。俊盘说，我们都是单身，我们不叫乱伦，我大姑还嫁给了她孙子辈的人，现在也不过得很好吗？听我的今生我非你不娶。飞子女人看着俊盘的眼睛说，你左右不了你自己。俊盘说，能，我答应了你就能做的到。飞子女人说，你和你老子一样，都长了一把骚骨头。俊盘回答，不，不一样，他这辈子爱过无数女人，惟独没有爱过我娘，他明白我娘是跑不了的，他抓紧时间爱那些容易逃脱的，我恨他，我和他不一样，我这一生就爱你一个，相信我，我会回来带你走的。
俊盘走了，他走的时候飞子女人还睡着。俊盘敲了敲她的窗户说，我走了，你要爱惜自己。飞子女人猛然坐起来，哭成一团。她觉得俊盘还是孩子，谁能把自己的前途托付给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孩子身上呢？俊盘听了听好像有动静，正要再问，文子叫，俊盘，车都套好了，快走吧。俊盘跑到正屋里和翠莲说了些道别的话走了。翠莲带着一只眼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外。翠莲哭了，她如一樽雕像一样久久地一动不动站着流泪。
一只眼扶着翠莲回去，当她们刚进大门，迎头看见飞子女人两只眼睛哭得像烂桃一般。她边跑边问翠莲，嫂嫂，俊盘走了没有？翠莲说，早走远了，你干什么去？飞子女人挥了挥手中的跳棋说，他忘了拿他的跳棋了，我给他送去。一只眼说，你追不上了，留下来我们玩吧。飞子女人突然反跑到后院，踩着陈旧的木头台阶攀援到院墙顶上，她看到俊盘站在马车上向她招手。她用尖利的哭腔声大叫着，俊盘，给你的跳棋，你的跳棋呀！
看着飞子女人的异常举动，翠莲感到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多年以前自己也曾经哭喊着为扁嘴女人送鞋的情景，往事如梦一样浮现在眼前。她张口结舌，突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合跳棋那么简单的事，这分明是一个女人绝望的迸发。翠莲暗下决心，这个年轻的寡妇不能留在顾家了，留下来就是祸害。
一只眼站在当院中看着呼天喊地的飞子女人，着急地大叫，飞子女人，你别又哭又跳地在墙头上闹腾了，不小心掉下来就没命了，快下来——
飞子女人终于从高墙的木阶上一步一步抖抖颤颤地走了下来。她的整个身体僵直得如腊月里河沟中的冻鱼一样。一只眼上去和她说话，她也没理一只眼。她抱着跳棋盒子进了屋，咣地一声把门关上。一只眼问翠莲，她是怎么了？翠莲说，没事，我们进屋吧。
翠莲进了屋，往厅堂的香炉里插了三柱香。然后对身边的一只眼说，你把二东家的女人找来，就说我有话现在就要和她说。很快，二婶娘就来到正房。翠莲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说，二娘，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二婶娘说，你就说吧，今天这样客气起来了，儿子刚走，心里难过，说话也有分有寸的。翠莲说，飞子弟弟没了，他女人还算年轻，她不和我们一样，我们都在顾家活了半辈子了，就是想离去也没有那个精神头了，飞子女人还得后起身再嫁，何况飞子临死的时候立下遗言。二婶娘的脸一下灰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顾家别的事情都可由着你，偏偏飞子女人改嫁这事由我这个婆婆说了算，金的、银的花了不少，娶来一个干活儿的，何苦要放她走呢，她能碍着你什么？再说，我的岁数越来越大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吧，你虽然是我的亲侄子媳妇，可成日忙里忙外，就是外面的丧婚嫁娶也够你应酬了。翠莲说，我们得替人家飞子女人想想，她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呢！二婶娘说，在顾家细米白面吃着，难道这不是好日子吗？我决心不能让她改嫁，就是死在我手心里，她也别有这个想法。
翠莲见二婶娘把话说到这个分量上，再不好说别的了，但是她太想除去这个俏丽的小寡妇了。她能勾住俊盘的心，让俊盘不能安心地在京里读书，瓜从瓤里烂，家里搁上这么一个祸害妖精迟早要出事。二婶娘见翠莲不说话，知道她没辙了。便说，咱家又不嫌多一张嘴吃饭，让她改嫁分明是丢我们的人，让外人看了也觉得咱们太恶了，连一个小寡妇都容不下，你何苦动那闲脑子让她走呢？翠莲说，我不是怕别的，就怕人家挺年轻的，孤苦伶仃地熬油一般熬一辈子，不合适。
二婶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她走得相当不满。她豁出去又一次和翠莲翻了脸。在她看来，飞子女人就是她的私有资产，别人动不得的。翠莲冷冷一笑冲着二婶娘的背影说，骑驴看唱本，有你自己往出赶她的日子。
二婶娘一大早起来就不停嘴地骂飞子女人。飞子女人穿好衣裳正要下厨房。二婶娘进来唠唠叨叨地说，年轻轻的，起这么晚，快给我倒尿去。飞子女人说，我早就听见你骂了，像你这个样子起早了又能干什么？我要是不给你倒尿，你的尿罐子是不是还在炕沿下放一整天？二婶娘说，听听你的嘴，越发厉害了，和谁学的？我看就差我给你两个嘴巴子。飞子女人又不敢说话了，噘着嘴到二婶娘的屋里端出尿罐子，出去了。二婶娘的尿是很毒的，呛得她一涌一涌地反胃。她倒了尿，把尿罐子扣在茅房门口，回屋洗了手，下厨房做饭去了。
厨房里只有一只眼自己在做饭，飞子女人进来后从咸菜缸里捞了两个芥菜疙瘩，用刀切了起来。一只眼问她，今天是不是不回你娘家去了？飞子女人说，今天不去，明天再去，三六九在婆家，一四七在娘家。一只眼说掌柜子对你就是好，总让你回娘家，我嫁过来十几年了，统共连二十次娘家都没回过。飞子女人说，大娘刚过门的时候家里人多，现在家里人少了掌柜子懒得管我。
二婶娘站在当院中喊，飞子家的。飞子女人从厨房里出来说，又叫我做什么？我正切咸菜呢。二婶娘说，吃过早饭，把我泡上的几件子衣裳给洗了。飞子女人说，好像我是你买来的使唤丫头，一会儿也不让我歇着。二婶娘说，我使唤你就是光明正大的，我一天老似一天，你以后伺候我的日子还长着呢。飞子女人转身进了厨房，她切好咸菜，淋了些麻油和醋拌了拌。就蹲在灶口帮着一只眼加火。她突然问一只眼，大娘，你说俊盘这孩子说话算数不？一只眼一听这话，立时明白了八九分，她反问飞子女人，怎么了，俊盘是不是和你许诺过什么话？飞子女人眨巴着眼睛说，没有，不过我觉得这个孩子挺心实的。一只眼说，依我看俊盘这孩子还是个有心的人，现在念的书高了，说话办事都很有尺寸。飞子女人长叹一声说，是的，人家念的书高了。一只眼问她，你还打算守一辈子空房吗？飞子女人回答，我还没考虑那么多。
翠莲进了厨房，看着一只眼和飞子女人问，就你们两个人，二娘又没过来？一只眼和飞子女人没有做声。翠莲说，文子女人和二婶娘又没过来，现在顾家只留下五个女人了，还要私心藏奸钻空子。飞子女人说，不该我这个当儿媳妇的说她那个婆婆，那么大岁数偏学着不要脸，嫂子早该治一治她，称称我的心。翠莲说，原倒是我们当小辈的多做一顿饭两顿饭无所谓，可不能顿顿不来，都是一样的人谁又是谁的奴才，好像天生她就是坐轿子的命，别人只配抬轿子。一只眼说，忍一忍吧，多做一顿饭也累不死，她受用一会子也上不了天。翠莲说，那不行，都是有手有脚好端端的人，不能总让别人伺候吧。
一只眼心里有些奇怪，往日翠莲都是压事震慑别人，今天却挑起事端，这必有原因，不如做个人情，也附和着翠莲说吧。在顾家一只眼是独立无援的，她必须投靠翠莲，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一只眼说，说起这事，第一个该说的就是老二家的了，一天依仗着自己上了年纪，除了出去打牌积极，剩下没一样积极的。翠莲马上接腔说，她就喜欢欺压善良的、没脾气的人，我和她在一起呆了大半辈子，我可知道她的秉性。飞子女人说，就是她现在欺压我，让我给她端茶倒尿，洗衣捶腿，她简直就不是个人。翠莲反问，哪又能怪谁，都是你素日惯的她，飞子刚死半年的光景，她就敢这样作践你，以后日子长着呢，你且受你的罪吧，害死三娘、逼死二飞子女人，那心比碳还要黑，现在又想往死整你呢，我们不好出面为你撑腰，你自己要为自己长脸，万般无奈闹一出子，谁死谁活还不一定。飞子女人本来岁数小，脾气又直爽，一听翠莲这一车子话，脾气如油见火腾地一下子就起来了。她边往灶口加柴火边骂，这个二妖婆子，还当了我的婆婆，她每天梳头打扮像个人，其实，一句人话也不说，前几日嫂子去常镇长家吊孝，它逢人便说嫂子要改嫁常在福了，要不离这么近当天不回来，非得在常家住几天才回来，何况家里又有常年不在家的儿子俊盘等着。翠莲脸色一下白了，问飞子女人，你听谁说的？飞子女人说，我回娘家，听我娘家人说的，这话传得多快，嫂子的名誉都让她毁了。翠莲说，我去常家给常家的女人吊孝，原以为当天就回来的，不巧车子裂了缝，文子在常家修了一天车，她就编出这样的故事了，我让她等着，迟早也得报这个仇，我就是担心你受不住她的欺压。
飞子女人说，从今后我便和她闹，她敢欺压我红刀子出来白刀子进去，看谁厉害。一只眼说，你早该对付你那个看人下菜碟的婆婆了，有我和掌柜子给你做后盾，你这样年轻还打不过她吗？飞子女人说，我倒是不能打她，那样就背负打婆婆的恶名了，我今后横竖不听她使唤就行了。翠莲说，这就对了，你早下这样的狠心治她，她早稀松了。
文子女人进来对翠莲说，嫂子也在呢，昨天夜里孩子身上不好，哭嚎了几次，早上起晚了。翠莲说，今后分工做饭，省得这样每日三个来两个不来地胡闹。文子女人也不敢还口，默默地帮着做饭。翠莲说，飞子家的，你去把你婆婆叫来，就说我要分工做饭。
飞子女人丢下手中的柴火，去西厢房喊她婆婆去了。文子女人很有眼色地抢着烧火。过了一小会儿，二婶娘就来了。她跟在飞子女人后边直撅撅地进了厨房。翠莲说，从今以后轮流做饭，早饭简单，让飞子女人一个人做；午饭我和我婆婆做；晚饭二娘和文子女人做。
二婶娘昨天刚和翠莲拌了嘴，还生着闷气，知道翠莲有意整她，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做，我和飞子女人是一家子，我们一家子出一个人做饭就可以了，为什么都要来？翠莲不想和二婶娘对嘴，就对一只眼使了一个眼色。一只眼马上领会翠莲的意思，和二婶娘说，这叫什么话，如果媳妇能代替婆婆的话，我也是翠莲的婆婆，我明天也不来做饭能行？平日里对你担待太多了，让你越来越不知道好歹了。二婶娘说，你们算什么婆媳？你是大哥填到屋里的人，就像我们家花钱买来的佣人一样，你竟然腆着脸大言不惭地说你是翠莲的婆婆，别往自己脸面上贴金了。一只眼今生就怕别人看不起，二婶娘的几句话就像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马上翻脸说，谁和你说过我是老当家填在屋里的？你不要信口开河了，我就真是老当家填进来的也好、买来的也好，或者送进来的也好，都比你干净，我要是你早一头碰死了。二婶娘气得脸色一下灰白了，好像一张死人脸。她指着一只眼对翠莲说，你听见没有？她好好一张嘴说得全是×话，你是掌柜子，顾家刮风下雨都是你的一句话，你现在给我个交代，你怎么处理她？翠莲说，都是话赶话赶上去的，你干吗这样认真，你还说人家是填进来的佣人，这也是真的吗？我一直都是乖乖媳妇护两头，可你们当长辈的什么时候让我省过心？分工做饭你有意见，那只怪你投胎做了女人，下辈子有本事转个男的多好，我们都伺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