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蜀贯休诗云:“梅月多开户,衣裳润欲滴。”江南道进了梅月湿气便重得有些恼人了,如今谷雨刚过,立夏未至,正还留着几分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惬意。便如这日清晨,细碎的雨滴笼在龙门山的群岚之上,几分叶色朦胧,数点山红掩映,一阵柔风吹来,引得山道上响起一阵叮铃脆响,原来一辆犊车缓缓行来,犊车之前还有一人两骑。那犊车门前左右两侧各挂一只黄澄澄的铜铃,那车夫手上的鞭子也密密地嵌了几十只黄铜铃铛在鞭鞘,迎着风轻轻在手中拍打,和着那两只大铜铃,便哼起了一只江南小调。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刚唱了两句,那犊车厚厚的帘子里传来一阵笑声,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道:“想不到吴老丈还会唱江南小调,只不过您知天命的年纪学唱人家二八年华的采莲女,听着倒怪了。”
“娘子何苦来取笑,这路远人乏的,不过是唱只歌儿醒醒神罢了,别叫我将娘子与郎君带下这山沟里去。”那赶车的是一个五十许的老丈,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靠在拿油纸罩着的车帘子前。
“你若是困了,便和我说笑一会儿罢,此刻李郎服了药睡着,正是好梦沉酣的时候,轻易不会醒的!”那女子语气中带了几分期盼,吴老丈迟疑了一会儿,也便和那车内的女子说起这江南道的风土人情。
一旁骑马的男子仿佛一尊泥塑的罗汉金刚,只横眉冷视前方,任凭左近犊车上如何说笑,俱是不动声色,那稀疏的细雨随风落在他斗笠上,慢慢汇成了水滴。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直至十五滴时,犊车里飘出了女子清脆的笑声,只听她道:“如何如何,可是我赢了,我便说易护院是不会眨眼睛的!”
只见吴老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面上却是一副笑意,便知道为了哄车内女子高兴,特意输了这赌。
这一车两骑四人便这般行路,到了晌午时分,便见了路边有一间小小的客店,这日雨虽不大,下的久了山路却泥泞起来,不便行走,便欲在此间歇下。
易护院翻身下马,一柄剑持在胸前,便踏进店家。店内的茶酒博士听见声响忙上前招呼,谁知一个瘦削男子一身蓑衣持剑立在那里,先自吓了一跳,见他神色冷峻,不知喜怒,恐怕是江湖豪客,忙收敛心神,笑着招呼道:“不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易护院瞧着那茶酒博士,眼神似是透着一股寒气,茶酒博士觉得被眼前此人瞧一眼便犹如被人拿刀子在他身上剜了剜似的,不禁打了个寒颤,易护院瞧他样子,想是被自己吓着了,开口答道:“四个人,住店。”
那茶酒博士回过神来,面上又堆起笑来道:“客官见谅,本店乃是山野小店,统共两间客房,不知可够?”
“两间便两间。”还未待易护院回答,吴老丈便走了进来,拉住那茶酒博士说道:“我们还有两匹马,一辆犊车,还望哥儿领进后院里去。”
“老人家先将车马牵至店门右首,我去将门打开。”那茶酒博士本就有些怕易护院,此刻见来了个生得面目和善的老者,巴不得早早离了去,忙跟着吴老丈整顿车马去了。
那茶酒博士开了一侧的院门儿,将两匹马牵到马房中,又回来牵引那犊车,吴老丈朝他摆摆手道:“不知哥儿怎么称呼?”
那茶酒博士拱了拱手道:“小人名唤方兴,左右都叫我做兴哥儿。”
吴老丈从腰间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与方兴道:“那我就唤你作兴哥儿了,如今我家大郎正在病中,轻易不能吹风的,这车上还有我家娘子,最是害羞守礼的一个人,不想教外人见着。你这里两间客房哪间可容我这车架至房门前的,好让外头的护院先生将我家大郎披风裹了背进房里的?”
方兴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甚是高兴,忙笑着说:“老丈说笑了,这偏僻地方两间房舍倒是无甚区别,车架随老人家的方便可随意摆放,只是东边靠南那间,离马房远些,少些腌臜气味。”
“这还有一项,我家大郎如今染疾,特意请高人算了一卦,说是不宜见生人,烦请兴哥儿与老板伙计说一声,别往那间房里去,有什么吃的用的准备着了,只找我与易护院,便是外头持剑那位就是了。”
方兴连声答应了,道:“这儿便只我与浑家,我即刻吩咐了她,必不过来打扰的。”
如此吴老丈吩咐了准备些吃食,热水,那方兴便往前间房厦去了,四人安置下来。
到了傍晚时分,店里来了三个脚夫,三人架一辆和平车,其中却无货物,叫了三斤女儿红,一大盘炊饼与两个小菜,便在店中大侃起来。
方兴上了菜,见他们喝得极高兴,便搭了句话:“几位这是刚做完买卖?”
那三个脚夫长年累月做这买办杂货的营生,俱是精壮身材,衣饰大略相同,只一个白净些,另外两个黝黑皮肤,一高一矮,长得相像,想来是一对兄弟了。那个白净些的说:“本来是去武林府买办些杂货的,不想城里发了疫病,不许出入呢。”
“既是买卖做不成了,怎的几位客官丝毫不见愁色?”一旁肤色黝黑的矮个儿脚夫拉过一旁的方凳,方兴便也坐在这张桌上。
“我三人的雇主乃是睦州城内的大善户卢员外,便是碰上要办的货物不足或是恰好没了,也是照样给足了工钱的。”那白净些的脚夫说着便喝下半碗酒,又继续说道:“如今倒不是为了这一趟便宜钱高兴,而是为那武林府要封足一月高兴呢。卢员外做的丝绸生意,这几日正是收丝的时候,此番本是想我三人再往武林府进些上等生丝回睦州。现下武林府封了,此前只有我家铺子进了上等生丝,这月余的时日睦州城内恐怕只有卢员外的绸缎庄有这上等生丝织就的绸缎。那些贩货的波斯人,色目人又是这个时节来往的最勤,武林府进不去了,便只有往越州、睦州买办货物,卢员外可是要大大的发一笔横财了!”
那方兴听到此处,不禁问道:“卢员外难道还分出些利钱与伙计吗?怎的他赚了钱,几位便高兴地这样了?”
只见那高个儿的黝黑脚夫叹了口气,道:“此间便有一个故事。卢员外家业虽不甚大,却最是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办义学,开善堂,修寺庙,施粥饭,那睦州城里大半的孤寡都受过他的恩惠。对人也是和气得很,年节时若要办货除去工钱总要另给半吊钱请伙计吃酒的。数年前我母亲去世的时候还封了给我好些银子的帛金。员外爷也不像其他达官贵人,好几房姬妾,只有一位结发夫人和一个小妾,这小妾呀还是因着夫人于子嗣上无望了,为着延续香火夫人为他纳的。你说私德这样好的人,大家敬不敬重?”
“这样的大善人,自然得人敬重的。”方兴答道。
“员外爷纳了那小妾后不久就得了一个哥儿,那时卢员外已年届不惑了,夫妇二人自是欢喜,从此只一心教养这独子,如今这哥儿也一十六岁了,生得面如傅粉,眉清目朗,大名唤做卢旷,小名宝儿,我等只唤他作宝哥儿。宝哥儿虽是独子,员外爷与员外娘子却并不一味宠爱,管教得甚严,可幸宝哥儿自小听话,如今也长成个十分谦和有礼的郎君。”那说话的脚夫呷了口酒继续道:“可恨这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宝哥儿两月前不知为何竟染上了怪病,不知请来了多少名医,开了多少方子,只是不见好呢。卢员外一心在救治宝哥儿上,于家业也不大管了,当中又有些猪油蒙了心的,知道宝哥儿乃是卢员外的心头肉,假扮些游方的道士和尚骗上门来的亦有,这样延医请药,求神问卜的,银子流水样的花了出去,饶是富贵人家,近来听说账上亦不大好呢。如今忽的来了这样好的买卖,我们怎么不为他高兴呢!”
“哦?不知那怪病有何病症,哥儿几个可知道?我这野店虽小,偶也可见行脚的郎中,或者说与他们,遇见了会治的也未可知的。”方兴问道。
“此中详情我等亦不知晓,只听说宝哥儿这病见不得日头吹不得风,不好时便要抽搐咯血。”那白净些的脚夫答道。
那久未开口的黝黑矮个儿脚夫道:“虽然主人家的事情俺们原不该议论的,只是宝哥儿病得也着实离奇,仿佛一夜之间便已性命堪虞了,若说是什么厉害的疫症倒也罢了,却不见府上其他人得病的,便只宝哥儿一个。撇开那起子骗人的黑心货,睦州城内外颇有些盛名的僧人道士也到府里做了好几场法事,各路神佛跟前香油火烛不知添了多少,也不见好。仿佛是要折磨员外与大娘子似的,只教宝哥儿吊着一条命,时时让人悬心呢!”那脚夫略停了一停,小声说道:“俺瞧着,或是有黑了心的人使了那厌胜之术,非得有高人来破解了才可的!”
这厅中说得热火朝天,那后院客房中的董老丈翘着腿躺在床上,看着对面榻上打坐的易护院笑道:“你说那小郎君得的什么病呀?”
易护院闭目答道:“大郎身子要紧,切莫生出旁的枝节。”
董老丈翻身跃到易护院身旁,两手托着腮盯着易护院道:“易护院你年纪轻轻的,怎的就如此清心寡欲,比我这半百老人还要不问世事。”
易护院轻叹了口气,一掌拍在榻上,转身侧对董老丈,并不理他。
董老丈见此,一跃上榻,右膀贴着易护院左臂道:“易护院,咱们打个赌,若是我赢了,咱们便进那睦州城去瞧瞧,这宝哥儿到底得了什么奇难杂症,若是你赢了,咱们便当做什么也没听到继续上路如何?”
易护院沉默良久,终是慢慢吐出三字:“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