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老大与船工皆受了厉害的刀伤,无棱与一心便帮着布帆转舵,一路行来,见往来商船渐多,便都放下心来,天明时分果见前头有一个不大的码头,便停下船来。
邬老大先将无名等人安置到了镇上的客栈,无棱陪着邬老大上岸去了漕帮的落脚处,喊来了在那里歇息的四个漕帮弟兄,上船来清理甲板。昨夜一战,船上终是出了人命,必得要报官,邬老大不愿无名等人惹上麻烦,便称只有自己与几个船工,昨夜遇上水贼,奋力搏杀方才捡回命来。那官差见是漕帮的漕船,又见是常在这水路行走的邬八,又是夸他命大,这么二三十人杀将上来也可脱身;又是骂这世道不好,连漕帮也遇着水贼。邬八瞧着档口,偷偷塞了几锭银子与他们,官差自然也不与他为难,做完公文便让他回来歇息。
到了夜间,众人便在那客栈之中包下一个雅间,除开仍旧昏睡的钱恣意与被无棱留下照顾她的卜谷儿,无名等人便与邬老大在此商议后路如何。
邬老大道:“官差说此事贼人俱已伏诛,也无甚可疑之处,这几日便可以走了。”
无名瞧着邬老大身上的伤,说道:“只是前辈与船上的兄弟皆伤得如此,还如何行船呢?”
邬老大瞧着自己身上缠满绷带的样子亦大笑起来,说道:“无妨,镇上的四个兄弟可以送我们道闽中郡,到了那里有我漕帮的分舵,我便换上六个兄弟来,送你们到潭州!”
无名与无棱、一心交换了眼色,对邬老大道:“我敬佩前辈是个豪爽汉子,便有话直说了。”
邬老大见无名几人似是有事相告,便催到:“小侠有话直说!我老邬最怕婆婆妈妈!”
无名道:“原本我在码头向漕帮求船时并未言明日子,是恰好坐上了前辈的漕船,是以昨夜之人应当不是是冲着我们来的。这河连着江南道与湖安道,是漕运要道,不可能似昨夜一般半个时辰之内竟无一船经过。因此今日我们三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昨夜在遇袭之处的前后皆有船只相撞,河道因此阻塞,才空出了那么一段来,这必是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邬老大神色微动,说道:“我也如此疑心,只是何人要动我漕帮?我实在想不出来。”
无名道:“柳大嫂曾与我师妹说过,前辈与船上兄弟的身手在漕帮之中亦属上乘,若只是要给漕帮颜色,不该对前辈这样的高手下手。依我们看,昨夜那起人分明是要取了前辈性命……?”
邬老大听到此处,像是忽地想通了什么,将那桌子重重一拍,说道:“我老邬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一时之间竟没疑到此节!”他面色时阴时晴,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此事本来是漕帮内务,不便告知,只是如今蒙了小侠救命之恩,也不能不教小侠知道这其中原委。”
无名等人一齐望向邬老大,邬老大长吁一口气,说道:“漕帮本是码头上的苦力与船工为了不受欺凌而一起创立的帮会,本来都是穷苦人家。可时日长了,漕帮的势力就越来越大,无论是官府还是寻常商会,只要是水上的货,无一不经过漕帮的手。虽然兄弟们从此不愁生计,但漕帮非官却行官事,为民却不守民律,却也渐渐成了朝廷心中一个大患……”
柔嘉公主奇道:“难不成这是朝……”
邬老大摆了摆手,截停了柔嘉公主的话,说道:“小娘子慎言,朝廷……应还不至于如此。不过是数月之前,工部与户部的两位尚书大人曾来漕帮总舵与帮主密谈,原来朝廷有意将咱们漕帮分拆了,并入工部与户部,以后兄弟们便跟着吃皇粮。”
无名挑眉道:“这事情听着虽好,我想未必人人愿意?”
邬老大哈哈大笑,拍着无名肩膀说道:“吴小侠真是我辈中人,我们漕帮的人大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做事义气为先。倘若吃了皇粮,便事事要跟着朝廷的规矩走,哪有现在这般自由?我便是第一个不想吃皇粮的!四个副帮主在此事上便分成了两派,年纪青些的周副帮主与吴副帮主不愿归顺朝廷,年纪长些的郑副帮主与王副帮主便主张归顺朝廷,如此争论不休,事情便有些搁置下来。我心里清楚,郑副帮主与王副帮主早就不压船了,过惯了清闲日子,早忘了咱们从前的苦楚了。如今咱们不归朝廷管,有什么事情皆是有商有量的,若是真归了朝廷,那便是要过回从前的日子了!”
无名问道:“我瞧前辈性子爽直,必定是早就表明过心意了?不知前辈份数哪位副帮主麾下?”
邬老大面容黯淡下来,说道:“我与郑副帮主乃是一个镇子上的人,那年我自武当学艺下山后,便是他领我进的漕帮……当日我表明心迹之时,郑副帮主便面露不快,拂袖而去,如今看来,他是容不下我这刺头儿了!”
桌上众人一时也无话,谁又愿意面对当日同生共死的伙伴,也有因为选择不同而反目成仇的一日呢?
邬老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对众人说道:“不必替我难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交了小侠们这样的朋友,快活可大大多过难过了!”
无棱举起茶盏来,说道:“我们有幸识得前辈亦是人生快事,如今大家都有伤在身,便以茶代酒敬前辈一杯!”
众人皆举杯相庆,无名叹了口气,对邬老大道:“前辈赎罪,前辈虽引我们为友,我们却因故不能告知姓名,还望前辈见谅。”
邬老大摆了摆手道:“名字不过是拿来称呼用的,难道你今日叫做张三,明日唤做李四,你便不是你了吗?我认的是你们人,不是这个称呼!况且江湖之中,问的越少,活得越长,这道理我还不明白吗?”
众人听了此言,心中俱是一暖,柔嘉公主却问道:“如今前辈既是疑心帮中之人暗害,那么闽中郡的分舵可还安全?”
邬老大道:“漕帮之中虽是帮主主事,但漕运则细分为五块,帮主管京畿道,周、吴、郑、王四位副帮主分管着湖安道、云中道,江南道与天府道。方才我说主张归顺朝廷的郑、王两位副帮主便管着江南道与天府道,也是我这趟押运的起点与终点。如今咱们算是离了江南道进了湖安道,闽中郡自然是周副帮主的地头,应当无事。况且我入帮已久,虽然算作是郑副帮主底下的人,与这条路上各个分舵的人都是相熟的,尤其是闽中郡的舵主,乃是我八拜之交的兄弟,不必忧心!”
柔嘉公主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到闽中镇养伤岂不更加安心?留在此处,总觉得还有些心悸。”
邬老大笑道:“小娘子昨夜替我们看伤时还那样镇定,怎么此时倒怕起来了?”
柔嘉公主脸色微红,道:“我是替前辈着想,前辈怎么倒来取笑?”
邬老大嗐了一声,说道:“我原本便要说的,我瞧不妨明日便启程往闽中郡去罢,这里终归是个小镇子,虽然几位小侠送了上好的疗伤的丸药与我们,但我这兄弟们的外伤还需得寻几个好大夫再瞧一瞧……不知几位怎么想?”
无名几人亦是赞同,如此饭毕,定下翌日出发,大家也便散了。柔嘉公主回至房中,见钱恣意醒了,卜谷儿正喂她喝水,便过来将方才的事一一说了。
钱恣意微微蹙眉道:“如今这是卷入漕帮内务了,我瞧这事可能并没有这样简单,恐怕后头还有更大的纷扰……”
柔嘉公主见钱恣意面色苍白,柳眉轻蹙,因着内伤,说话时还需捂着胸口,恰恰是西施捧心的模样,不禁叹道:“妹妹连病着亦是这样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真不知那贼人怎么舍得下手打你!”
钱恣意睨她一眼,咳嗽着笑了一声道:“姐姐与无名呆得久了,也学得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卜谷儿见柔嘉公主这样说,也道:“是呢是呢!方才不叫我去那里听你们说话我心里还有几分气,见了钱姐姐躺在这里的模样,我便也不愿意走了。这世上竟然有人舍得打伤钱姐姐,我瞧他应该是个瞎子!”
钱恣意好气又好笑,说道:“那人必定不是个瞎子!我虽生得比旁人好些,哪里就值得你们费这些口舌了?”咳了一声又道:“我瞧你们如今是又在邬老大这棵树上吊死了,又要管起闲事来,只是大家现在伤得这样,后头必得步步为营,不可大意了。”
柔嘉公主点了点头,看着卜谷儿说道:“你听见了吗?你可不能大意了,露出什么马脚来,坏了大事!”
卜谷儿点了点头,见柔嘉公主捂着嘴笑起来,方回过味来,着急道:“钱姐姐这话可不是单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