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恣意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暖香。
一股浓郁的郁金香的气味,伴着温热的空气朝她袭来。不知是香气太浓的缘故还是温度太高的缘故,钱恣意只觉得意识有些昏沉,身体酸软,只能附着床缘挣扎着起身。
她倚着床架细细看了看周围,她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她尚与月影一起待在残月天里。而如今她躺在一间几乎完全封闭,只有一扇石门的石室里,室内点了三五支蜡烛,俱是琉璃烛台,而她身下的绣床在浓郁的花香下也隐隐散出紫檀的香气。她伸手摸了摸床帏,昏黄的烛光下,床帏有些发黄,但细看竟是蝉翼纱制的。钱恣意细细思量,能用得起这些东西的人,有谁会与朝廷作对,又有谁会与她爹爹作对呢?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钱恣意使尽了力气,才躺回了床上,只闭目假寐。那脚步声极为轻盈,听来应当是一位年轻女子,只听到机括转动的声音,那脚步声便由虚转实,踏进了石室。
钱恣意虽闭着眼睛,但也能感觉到那女子渐渐走近来,坐到了床边,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替她拢了拢凌乱的额发,又将她半扶起来,垫了几个软垫在她身下,那女子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拿着一个莲花青瓷盏喂了她些羹汤,昏睡之人无法吞咽,钱恣意便任一些羹汤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那女子又拿帕子替她仔细擦拭。那绢子抚过脸颊,钱恣意只觉得极细致丝滑,与钱恣意平日里自用的帕子相差无几,便在武林府中极乐境里也只有钱恣意用得。
钱恣意觉得此人无甚恶意,极欲睁眼与她说话,正踌躇间,那女子先是轻轻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说道:“妹妹与我不知是世上多少女子羡慕之人,可谁又真的知道,你我活得快不快活。我不过是一只金笼里出生的麻雀,因着那笼子得了些身价,确非什么珍禽,一不得主人喜爱,二来若飞出了那笼子,我便也只是一只凡鸟,不过无枝可依,任人欺凌罢了。”那女子又替钱恣意梳了梳头发,又说道:“妹妹便是这湖山间的神鸟,声名在外,人人皆觉得这世上非金笼不可配你,硬是要将你囚于那笼内,再不得自由。可是那金笼于你,又有什么稀罕呢!”
钱恣意听她感怀身世之说,心下忽然一片明朗,右手悄悄拉了拉那女子的衣衫。那女子似有所觉,又倒了一杯水,再坐下时离得钱恣意极近,借擦嘴之际附耳于钱恣意嘴边,钱恣意压低声音细声说道:“拜见公主。”
那女子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放下杯子,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又仿若自言自语道:“若论起来,我与妹妹倒有姑嫂之谊,只不过我早你出嫁,若不是都落难到了这儿,恐怕此生是未有相见之日的。”
钱恣意自然知道那女子认了公主身份,心下又是高兴又是焦急。高兴的是,落难之际还有幸寻得了一个帮手,焦急的是,她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个采花小贼手上。此人能从大内与极乐镜这样高手环伺,机关遍地的地方将她们虏来,必然武功极高且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而敢与整个朝堂和武林为敌的男人,又有什么可以威吓抑或打动他的呢?
钱恣意此时已明白那股浓郁的香气必是某种让她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的迷香,那贼人必也算好了她几时可以苏醒,索性缓缓睁开了眼睛,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钱恣意眼神迷离,似是呆了一呆,而后身体靠向床沿,审视着床前的柔嘉公主冷冷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柔嘉公主从第一眼见到钱恣意时便觉得她极美,只是这几日来钱恣意都因药力昏睡,柔嘉公主所见的不过是是她闭眼昏睡的模样,不免失了些眼波流转的神采。此刻钱恣意一双乌丸蒙着一层凛冽的水气,眉目间一股淡漠疏离的神色,似雪的肤色配上这眉眼,真真儿是那话本子上的姑射真人,教一向对外貌颇为自负的公主也不住看出了神。
钱恣意见柔嘉公主呆呆望着自己出神,只以为公主不知该如何反应,心下有些着急,又开口说道:“这位姐姐,若你也是被人掳来的,便只管去罢,我只与那小贼说理。”
柔嘉公主这才收回心神,笑道:“此间主人我也未曾见过,每日里都有人用纸条与我联络,食物是每日醒来时便放在房中的。”
“难道姐姐竟从未见过那贼人?”钱恣意清冷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惊讶。虽然朝廷封锁了柔嘉公主数月前被人从宫中劫走的消息,但此事在江湖中已流传开来,因此钱恣意也有所耳闻。当日所亲历者,皆说那贼人劫走公主时只在公主的卧榻上留下了公主的贴身小衣,大家便都以为那小贼已经玷污了公主的清白。此刻听柔嘉公主说来,似乎那小贼并未有什么逾矩之态。
柔嘉公主似是有些明白了弦外之音,脸色微红,说到:“我刚来时,也十分担心自己的…自己的安危,若是此间主人对我有什么不轨之心,我便是死了也不能教他得逞,但这石室里燃的暖香总教人昏昏欲睡,四肢无力。每次醒来时我总是害怕得紧,却也未见有什么不妥之处。而且我来的日子越长那香对我的作用也越来越小,后来,我也就不害怕了。我在这里,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人家何必多此一举呢?”
钱恣意到底不过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听得柔嘉公主这样坦白的回答,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是了,姐姐既然还称那贼人为此间主人,想必他还不算太坏。还不知道姐姐该如何称呼呢?”
“妹妹既然是钱人皇的千金,想必也应该知道在妹妹之前还有谁被劫走了吧?”公主说着指了指钱恣意的右掌。
钱恣意即刻明白公主是见过自己右掌中的胎记了,便装作恍然大悟地说道:“难道姐姐是柔嘉公主?请公主恕我无理,此刻不能起身行礼。”
“妹妹不必闹这些虚礼了,我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柔嘉公主了。”柔嘉公主虽然表情未变,语气却有了一丝迟滞。
钱恣意见她如此,只好说道:“公主或许不知道,那日公主被掳走后,那贼人将公主身着的贴身之物悬于梁上。即便他…他此后未做什么,公主的清誉也已被他毁了。”
公主脸色一黯,语气忽地伤感起来:“是啊,一个清誉被毁,不能和亲的公主自然是什么价值也没有了,还不若干干净净地死去。钱家妹妹,我父皇已经对外宣称,我忽染恶疾,药石无灵,已经死了对吗?”
钱恣意握住了公主左手,嘴角微微扬起,明明笑着,眉目间却笼着一阵薄雾轻愁,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我们的喜怒哀乐与我们所背负的身份比起来,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石室里温暖如春,但冗长的沉默里又有多少无法言说的孤独与寒冷。
还是公主先打破了这阵沉默:“妹妹,我最是不喜欢柔嘉这个封号。从前我母亲给我取了个小字玉茗,以后你就叫我玉茗姐姐吧。”
钱恣意笑了笑,恍若说道:“好,玉茗姐姐。在家时,父亲都唤我意儿,姐姐若不嫌弃,便也唤我意儿吧。”
“虽然这暖香有酸软筋骨的作用,但是你此刻虚弱至此,怕是因为这两日没有好好进食。如今意儿你既醒了,还是多用些吃食,好回复气力。”柔嘉公主说着便起身出了钱恣意的石室。
不一会儿,公主端进一锅粥来,盛出一碗来,吹了又吹,喂至钱恣意嘴边。
钱恣意见公主如此体贴,梨花般饱满娇嫩的脸上现出一道红晕,不好意思道:“玉茗姐姐怕是从前从没有这样服侍过别人罢,意儿教你受累了。”
钱恣意见柔嘉公主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久久没有说话,小声道:“姐姐?”
玉茗这才回过神来,用充满了羡慕与喜爱的声音无奈地说道:“意儿,为什么你长得这么美!”
钱恣意噗嗤一笑,伸手刮了刮玉茗的脸颊说道:“姐姐也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呀。”
玉茗叹了口气,道:“我对自己的外貌向来有几份得意,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什么叫云泥有别,偏你还美得教我嫉妒不起来!可知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定是偷懒了的,只照着她的样子捏了你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到了我这里不过是随便刻了个眼睛嘴巴鼻子的!”
钱恣意自小不大离开极乐境,又轻易不得见外人,因此本有些拘谨,如今遇上柔嘉公主这样有口直言,不拘小节的女子,顿时生出了极亲近的意思。两人到是马上熟络了起来。却说钱恣意吃完了饭,洗漱换衣之后,很快便又昏沉起来,还不及说上一句多谢,就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