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了晚间,韩柏年身侧服侍的两个小沙弥归了来,那两人一名悟道,一名悟法,正是十一二岁年纪,心性尚不定,言谈间不禁向他说了件日间寺里发生的事情。
悟道一面替韩柏年布斋菜,一面向韩柏年说道:“郎君知道吗?日间那供奉先人牌位的禅室内可出了件教人看不过眼的事情!”
韩柏年浣了手,接过悟法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怎么了,难不成你还动了手替人家主持了公道不成?”
悟道放下碗筷,说道:“我哪里敢呢?不过是见了这样事情,方才觉得红尘多琐事,方外自清净罢了。”
韩柏年听他这样说,笑了笑道:“前几日还因为不想早起做功课,念道出家不好呢,今日说出这样话来,倒教我好奇了。”
悟法笑道:“人都说‘食不言、寝不语’,况你还是个小沙弥,过堂的时候最不能说话的,怎么你倒在郎君用饭时来讲这么些话?”
悟道说道:“郎君又未出家,不过在此处受些佛祖的庇荫罢了,我不过是怕郎君整日待在这院子里无趣,说些故事也好佐饭食的!”
韩柏年数载来与他二人一同长大,十分亲近,又寄住在这庙里,虽还有些主仆之分,到底不是在深宅大院,礼数有限,倒相处得十分自在。便如此时,韩柏年便摇了摇头道:“我情知你不将这故事说出,是不让我好生吃饭的,你便说罢。”
悟道便道:“今日来了一户人家,是一个女施主带了三个小娘子,听她们言谈,那大姐儿仿佛是家里过世的大娘子生的,另两个姐儿是这续弦的女施主所生。那过世大娘子的牌位与这家的祖先牌位都供奉在这寺中,只是那女施主单单为祖先牌位供奉了海灯,没有为那大姐儿的生母供奉海灯。那大姐儿便遣了个小女使悄悄过来说与我,要为生母也供奉一盏海灯,不知该添多少香油钱才不失恭敬,我不大在寺里做这些事,便去问悟果师兄。谁知道悟果师兄会错了意,告诉了我该如何之余又将此事问了那女施主身边的女使。我这边厢替那大姐儿填了功德簿点上了海灯,那大姐儿正跪在那儿敬拜之时,那边儿另两个姐儿便过来佯装不小心似的,竟将那海灯打翻了!那两个姐儿年纪虽小,犯下这样错来,脸上居然无半分愧意,还特意走到那大姐儿的跟前说了些难听的话。那大姐儿气得都发起抖来,却也没回半句嘴,她身侧的小女使虽护着她却也不能对主人如何,那大姐儿便红着眼快步走了出去,连那小女使也不顾了!后来我瞧见那小女使在寺中寻人,便去帮忙,这才知道那大姐儿先天不全,是听不见人说话的,只是若人肯在她眼前慢慢地说,她能看着那人的嘴巴大约知道些意思,怪道那两个姐儿巴巴地走到她跟前,特意将话说得慢吞吞的,是故意要教她知道了!虽不是一个娘亲生的,到底还该有些尊重,如今这般欺侮嫡姐实在可恶!只是我想,若没有她们生母在背后唆摆,这样小的年纪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是以我心中既生气愤慨她们所为,又油然而生一种能远离这样纷扰的确幸。唉!郎君,你说可气不可气?”
不知怎的,韩柏年眼前又出现了那满脸泪痕的少女,便问道:“那大姐儿今日可是穿了一身蜜合色的衫子?”
悟道点头道:“是了,怎么郎君也见着那大姐儿了吗?”
韩柏年点了点头,忆及那少女躲在门外落泪的样子,恐怕她不愿他人知晓,便道:“我今日久坐无趣,便爬到树上往外头瞧,仿佛远远瞧见一个穿了蜜合色衫子的小娘子在外头。”
悟道说道:“那大约是她了,后来下了雨,她便回来了,只是衣衫都有些湿了,又让那女施主好一顿数落。”
韩柏年听到此处,便又自觉今日处事不妥,说道:“如此你便替她在佛前供一盏海灯罢,明日在箱笼中拿些银子,权作你行了功德了。”
悟法笑道:“郎君的好意哪里算他的功德?他也不怕折福?”
悟道摸了摸他光光的脑袋,笑道:“郎君听了我的话方才做的功德,我大约也算出了三分力气,菩萨不至于错漏的!”
院中的梨花经雨大多落了,那枝丫不过几日便布满了嫩生生的绿色,到了七月间,便已由淡转浓,结出小粒的青色果实。
那日悟法正在院中洒水,七月间的暑气已有些恼人,韩柏年如今虽然康健,却仍需小心保养。忽然有人叩门,悟法心道今日悟道去取郎君的斋菜倒回来得快,待打开门一瞧,只见悟道手上提的不是食盒,倒是几朵含苞待放的白荷。
悟法笑道:“怎么今日寺里只给这几朵荷花,难不成教我们郎君餐风饮露吗?”
悟道摆摆手高兴道:“你还记得数月前郎君教我替一个受继母苛待的小施主供海灯的事吗?那小施主今日来替她生身母亲上香,见了那海灯便问了缘故。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了悟果师兄,原来那小施主要谢我,央求悟果师兄带我去见她,将她原本要供在母亲灵前的白荷给了我。虽说那是郎君的好意,我也不好说出来,便将这花收下了,让郎君也知道那银子给得不冤枉。”
韩柏年在屋内将话听得明白,便走了出来立在檐下说道:“我已瞧见了,你还当真是个实心肠。那小娘子好容易来一趟,这特地为她母亲带的白莲,她说给你便受了?”
悟道有些委屈道:“那小施主面色恳切,我若是不受她必定心内不安的!”
韩柏年将一旁的凉茶倒了一杯与悟道说道:“你受了自是为她心安,只是待她走了仍旧放到她母亲牌位前去,她既然特意带的这样东西来上香,自然是因为她母亲喜爱白莲的缘故。她在家中处境艰难,出来一趟自是不容易,何苦夺了她一片孝心呢?”
悟道听完此言亦深以为然,将那茶接过喝了,面上又露出笑容,说道:“还是郎君思虑周全,我如今反正还要去拿斋饭,便顺路将这花再送回去便是了!”
悟法见悟道僧衣后头已湿了一块,将那花接过,说道:“你这出出入入的也不怕晒化了?还是我去一趟罢,将那小施主供奉的牌位说与我知道便是了。”
悟道全不推辞,将那花给了悟法,说道:“便是地藏菩萨大殿右偏殿里,奉着的林门何氏了。你现下便去了罢,我料想你到时那小施主也已归家了,你便顺手将郎君的斋菜也一并取了,腿脚还需快些,免得教郎君饿肚子。”
悟法听得此言,摇头笑道:“郎君你瞧瞧,我替他跑腿不仅一句多谢也无,倒还得了另一桩吩咐,这是什么道理?”
悟道见了韩柏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忙笑着说道:“悟法师弟辛苦了,师兄这便为你湃些果子到井中,如此你回来时便可享用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将悟法半推半送地请出了门去。
过了约莫三刻钟,悟法终于提着食盒回来了,悟道开门时便忍不住揶揄道:“你今日哪里去躲懒了不成?怎么如今才回来,早过了郎君用饭的时候了。”悟道见悟法面有难色,也不理他,便接过食盒小声问道:“怎么了?你在那供奉牌位的偏殿里弄坏了什么东西不成?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悟法摇了摇头,不肯说话,站在日头底下竟不敢往屋子里去,悟道见拉他不动,提了食盒进去,向韩柏年道:“郎君,悟道怕是犯了什么大错,要被寺里重罚了!他神色极不对劲,我问他他也不答呢!”
韩柏年闻言立了起来,走至廊下向悟道招了招手道:“此时日头正大,你怎么不过来?”
悟道瞧见韩柏年出来,倒是低下了头,只立在梨树下不肯动,韩柏年便又道:“难不成你要我到这日头底下与你说话?”
悟道听韩柏年如此说,忙跑了过来,低头道:“郎君,我、我怕是将你一番好意枉费了。”
韩柏年不解道:“发生何事了?我从不曾与你们两个红过脸的,哪里就这样怕我了?”
悟道这才将原委道了出来,原来那小施主本已归家去了,却不慎将一样东西落在寺中,便又折返回来寻那东西,这便正巧遇见悟道将那几株白莲奉在她母亲牌位前。那小施主见此,便问了缘故。悟道最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不似悟法有些小机灵,懂得转圜,便将实情说了。那小施主听见这海灯乃是一个俗家郎君为她添的,虽仍感激,但更觉不妥,转托悟道道谢,却如何也不肯受那海灯了。
悟道见事情变作这样,心中便有些害怕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韩柏年听完却笑了笑,温和道:“你是怕我不高兴?那小娘子如此,便说明她是极守礼数之人,我只有敬重她,不会因她不受那海灯而心有不悦。怎么就怕得和我说话都不敢了?”
悟道见韩柏年如此说,那一肚子委屈害怕虽没了,眼中却落下泪来,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带着点哭腔笑着道:“多谢郎君。”
悟法自一旁捧了一篮子湃好的果子道:“喏,答应你的果子,该陪郎君用饭去了,哭什么呢!”
韩柏年伸手自那竹篮里捡了个李子递与悟道,说道:“是了,我都饿得吃了好几个了,如今也该教我吃饭了罢?”
悟道接过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三人便躲进屋内阴凉之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