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柏年一口气将腊八粥喝尽,再望那殿前人潮,却瞥见了那有数面之缘的少女,心中不禁疑惑,那少女衣着教养皆是不俗,必是世家或富户的女儿,怎会到殿前亲自取粥?不过转念间已明白,必是又受了那继母的刁难。又见她左近有一对衣衫破旧的母女,那母亲将女孩儿揽在怀内,女孩儿将头倚在母亲肩膀,二人抱作一团取暖,在那里有说有笑,竟将那披着缎底绣花斗篷的少女衬得孤单可怜。
韩柏年心中似有所悟,只是并不真切,便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他身旁的僧人见他停下了手,便问道:“韩郎君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到后头禅室中歇一歇罢。”
韩柏年向那僧人笑了笑,说道:“听悟道与悟法说,今日禅室皆已有了安排,我怎么好平白去那里休息呢?”
那僧人便答道:“小僧记得,主持年年为韩府留一间禅室,今年想必也是一样的。”
韩柏年神色微怔,他从不知晓此事,便向那僧人问了禅室位置,放下了手上之事往那禅室去了。
韩柏年一路快步到了那禅室之外,心却忽的忐忑起来,犹疑着不敢将门推开。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柏年!”
韩柏年回头望去,只见大哥韩礼伯笑着向他走来,将他一把抱住,说道:“你怎么到寺中来了?往年你可是只呆在那院子里的。”韩礼伯一面说话,一面将韩柏年拉入那禅室内。
韩柏年见这禅室格局虽与别间相同,当中布置却处处与家中相似,便问道:“难道父母哥哥常来此处?”
韩礼伯见他提起母亲,叹了口气,拉他坐下,说道:“那年来替你算命的相士只说你亲缘浅,非生死大事不应相见,否则于人于你皆无所益。或送进这方外之地,或寻一处偏僻不见人的地方养着,方能活得长久。母亲是极疼爱你的,下了狠心将你寄养在寺中,心中却时时刻刻挂念你。那相士既说不能相见,她便时时来寺中烧香静坐,便如陪着你一般,有时也忍不住登上钟楼,往你住的那院子里望一望,若是恰好见着了你,归家时便开心得了不得。我们与爹爹又是亦陪着,只是不往你那处去罢了。”
韩柏年低着头听完,眉间笼起一片薄雾般的轻愁,如润玉微痕,教人喟叹。韩礼伯自小见多了他这弟弟受病痛折磨,日日汤药如水般灌将下去的可怜模样,最见不得他难过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道:“如今你身子这样大好了,说不定真是得了菩萨的怜惜,菩萨大慈大悲,必定也准你家去的。若是不愿待在这里了,我们都是极想你回去的!”
韩柏年听哥哥这样说,面上露出淡淡笑意,说道:“我心中知道,爹爹与哥哥都是极疼爱我的。只是母亲本是春秋正盛的年纪,向来没有什么暗病,又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却早早撒手西去,焉知不是为我劳心太过的缘故?如今知道,母亲时时来此,我便心中愧疚,这正是合了那相士所批。烦请哥哥向爹爹说明,从此不必再来,我必定日日在此,遥祝爹爹与哥哥康泰寿昌。”
韩礼伯听他如此说,心急便要再劝,只是方一个你字出口,见韩柏年神色坚毅,知道再说无益,后语终是化作一句叹息。
良久,韩礼伯自袖中取出一枚钥匙来,交到韩柏年手中,说道:“这是家中秘库的锁匙,你也不必推辞。便是你此生再不进家门,你也终归是我韩氏子弟,除却日常供应,若是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用钱,便着人带着钥匙家去,便是要将姑苏的黄金全数搬来,我们也不驳你的!”
韩柏年听出哥哥话中有几分赌气,心中也有些难过,也不言语只接过钥匙。禅室内寂静无声,只有那炭火烧得哔啵作响。
便在这样档口,门外传来一道碎瓷之声,接着又是一阵熙攘,而后是几个女子讥讽唱和的声音。韩礼伯心中本就不快,如今听得这样动静,便不似平日那样沉稳温和,打开门来,向外头说道:“此处乃是佛门净地,你们如何在菩萨跟前呼呼喝喝?”
眼前乃是一个靓妆妇人与三个小娘子,那三个小娘子中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另两个姐儿更小些,不过八九岁年纪。那大些的小娘子身前,是一碗打翻的腊八粥,那碎瓷也散了一地,想是这碗粥正是这小娘子打碎,因她似是受了母亲教训,眼圈儿已红了起来。
那妇人见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郎君,面上那不耐烦的神色极快地换成了不好意思的微笑,说道:“扰了郎君的清净,实在不该。我家这大姐儿嫌这腊八粥粗糙,竟故意砸了,教我实在生气不安,这才声量大了些,还请郎君见谅。”
悟法与悟道正端着要奉与韩礼伯的粥食果品自廊下而来,见着这里情景,忙将东西放入禅室之中,自院内拿来洒扫之物。
韩礼伯见地上粥品乃是外头布施之物,又见眼前妇人与三个女孩儿衣着打扮皆是殷实人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好多言,作了一揖,便回身往禅室中去了。
韩礼伯回至禅室内,只见悟法正附在韩柏年耳边说话,便问道:“怎么?如今同悟法倒比同哥哥更亲近了?”
悟法忙立到一旁,摆着手说道:“施主同郎君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是我等可比的?”
韩礼伯笑道:“佛门不是视众生如一吗?怎么单单便只他是郎君,我便是施主了?”
悟法虽敢在韩柏年跟前耍些嘴皮子,可见着了韩府中其它主人家,却老实得很,如今只红着脸,不敢说话。
韩柏年见他这样,便接过话来,道:“哥哥别拿他取笑了。他不过是与我说些寺中的闲事,怕你听见了嫌他不正经。”
韩礼伯见弟弟肯与他述说家常闲话,心中那气便也消了,拿起桌上粥食,摆在韩柏年身前一份,说道:“你也陪哥哥一道吃些,这闲事也说与哥哥听一听。”
韩柏年瞧着眼前那果品丰富的腊八粥,微微踌躇,说道:“哥哥方才在外间可是瞧见一位妇人领着三个姐儿?”
韩礼伯闻言瞧了悟法一眼,说道:“怎么?他与你说的便是这件事吗?”
韩柏年点了点头,说道:“我方才在前头帮寺里分粥,见着那个打破了碗的小娘子在饥民里排着队领粥,因她穿着一件缎底绣花斗篷,在那里实在扎眼,便有些印象了。”
韩礼伯应道:“我方才亦觉得有些奇怪,按理在这禅室内的人家怎么会拿到外头布施的东西。这样人家,却还在大庭广众教训姐儿,实在不给那姐儿脸面,只是人家家事,我亦不好多嘴。”
韩柏年点头道:“悟道悟法还算在寺中做些差事,他们见了这户人家每每到了寺中,那夫人便要羞辱折磨那前头大夫人所出的大姐儿一番,实在都已有了些名声。有一回悟法看不过眼,略略帮了那大姐儿一番。那大姐儿听说悟法在寺内奉命照看母亲的牌位,便也奉过时鲜花卉在母亲牌位前。我想,既算得过她的礼,便也该帮帮她。不知大哥哥可有什么法子?”
韩礼伯知道这弟弟实在敬爱母亲,听他这般说,便点了点头笑道:“我答应了母亲不能驳你的,如何敢不想出个办法?”略略思忖后,又道:“我瞧那夫人穿着一套蜀锦,咱们姑苏地界的世家大户一向只时新穿本地宋锦,且听那夫人口音,怕是天府道人士。这姑苏城中,想来只有富仁坊林家大郎娶了那天府道天麟将军手下参将的女儿。若是他家,此事便好办了,二叔家向来与他家有生意往来的。”
一旁的悟法忙道:“那必定就是富仁坊林家了,我见过那大姐儿母亲的牌位,上面正写的是林门何氏呢。”
韩柏年向哥哥作揖道:“如此便多谢哥哥了。”
韩礼伯将弟弟的手按下,说道:“自你来了此处,我还从未有机会让你向我求些什么,若是这件事还办不成,我这哥哥便要羞颜了。”
韩礼伯瞧着眼前姿容不凡的弟弟,脑中忽的闪过他三岁时的样子。那年春日里,韩柏年连着发热了十几日,那天他躺在自己怀中,气息奄奄地哭道:“大哥哥,你最疼我了,求求你……替我喝了这药好不好?这药太苦、太多了,我喝不下了,阿娘见我喝不完,又会偷偷哭的……”
韩礼伯只觉眼中霎时便湿润起来,忙偏过头擦了擦眼睛,说道:“我都答应你了,你便也动一动筷子,装作陪我吃一些的样子罢。”
韩柏年笑了笑,提起筷子,夹了些左近的盐芥到韩礼伯的碟中,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