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柏年请了念心坐下,便摆开茶具,为念心点茶,是以念心如此瞧他,他也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瞧他点茶功夫如何。
待韩柏年将点好的茶捧到念心面前,念心方才回过神来,忙接过茶盏,只见盏中一朵莲花,正是之前送来的碗莲模样,面上不由露出惊艳神色,对韩柏年脱口而出道:“郎君真是巧手!”见韩柏年瞧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面色不由微红。
韩柏年双手合什微笑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施主若是看着喜欢,便是末学的造化。末学承施主每月送供花来此,心中很是感激。”
念心只觉韩柏年吐字如松间风鸣,又如清泉击石,说不出的温柔动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摆摆手,迟疑了片刻,涨红了脸说道:“这是我家姐儿的吩咐,是我分内的事情。”
韩柏年自小不大见人,身旁众人虽觉他样貌过人亦不大当面称颂,在定慧寺中更不大见女眷,自然不知此时念心是为着他的容貌声音而害羞,只当念心有些怕生,又或因为前番之事有些不快,遂又说道:“施主不必拘束。前番悟道言语不当,有一大半亦是为了末学。若因着此事为施主惹出些不便来,末学在此亦向施主赔个不是。”说着便向念心鞠了一躬。
念心见他如此,忙用力地摆了摆手,疾声说道:“我怎么好受郎君的大礼,此事我亦有错。此番伤了我家小姐的颜面与郎君的好意,我才该向郎君赔不是的。”
韩柏年抬起头来,面上仍是那淡淡的,教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垂目说道:“如今末学已决意身归空门,不过在此等待剃度的佛缘,心内已无男女之分,眼前唯有施主众生。还烦请施主转告林施主,受与不受皆是得,心无他念则身无所滞。末学依旧会将那海灯点明,此后若有供花,末学亦欢喜接纳。”
念心似懂非懂地地点了点头,一朵栀子花滚落在韩柏年脚下,韩柏年俯身拾起,置于掌中,眼中流露几分怜惜,遂又将花收入袖中,向念心说道:“施主可在此处随意歇息,末学便先去了。”
念心红着脸点了点头,目送韩柏年回了房中,坐下默默将茶吃了,只觉心间舌尖皆是甜的。待去时,回首望了眼这院子,但觉这四方天地,已是平生所到至美之处。
如此又是一载,那地藏殿中总有两捧精心侍奉的供花,与别皆有不同,那灵前海灯亦是长明……
林蕴菡如今已是及笄之年,王将军府上派了人来商议今岁便教两人完婚。念心得了消息,欢欢喜喜地跑进林蕴菡闺房之中,将这话告诉了她。
林蕴菡此时正坐在桌前画画,念心凑过去一瞧,只见画上一个男菩萨手持莲花,箕坐岩畔,左膝屈立,着天衣,身佩璎珞,头顶化佛,作观水之法相,具折伏之威及摄取爱护之德,便问道:“姐儿这是画得哪位菩萨,我竟没见过!”
林蕴菡执笔点了些朱砂,为那菩萨眉心点上朱印,而后长舒一口气,捡了张白纸,换了只笔,写下威德观音四字。
念心读了,笑着望向林蕴菡道:“原来观音菩萨还有男身法相,我今日方知道呢。”待细瞧那威德观音时,却觉这观音模样说不出的熟悉,这眉目间淡然出尘的俊秀教她不住看出了神。
林蕴菡见着念心如此,忽地转过身来在她鼻尖点了一下,一点墨痕便印那里,念心哎呀了一声,忙拿手背去擦,林蕴菡将她手拿住,笑着递了块帕子给她。
念心噘着嘴瞧着林蕴菡,林蕴菡比划道:“这观音图是要送给韩郎君的。若我离了博州,那一位必不会去照拂母亲灵位,或许便只好劳烦韩郎君与悟法悟道。韩郎君是发愿要侍奉佛祖,普度众生的人,必会应承的。虽有些俗意在里头,我却觉得到底该送些什么,表一表谢意罢了。
念心点了点头笑着道:“果然还是姐儿思虑周到。我记得咱们有一串极好看的琉璃珠子,不知怎的,我只觉得与韩郎君相配得紧。我瞧那些大禅师手上都有些佛珠的,姐儿不若将那珠子也一道当做谢礼罢?若姐儿可得阿郎允许去拜别大娘子,还是亲自将这些东西交予韩郎君为好,省得我与那悟道笨口拙舌的,又惹出什么误会来。”
林蕴菡想了想,比划道:爹爹倒不会驳我,只是若韩郎君此刻已做了比丘,那么我与他相见便无嫌隙,如今他不僧不俗,倒彼此不方便。这画与你说的那珠子是再也无一点嫌疑的东西,况且韩郎君心中清明,你只管去便好了。
正说话间,外头一个妈妈来请,二人也便揭过此事不论。
林蕴菡与王家小将军的婚事也便订好了日子,八月十六在家过完了中秋便与迎亲的队伍往博州去了。
七月三十地藏菩萨圣诞这日,林蕴菡早早带了念心往定慧寺中与母亲拜别。定慧寺的地藏殿供着一尊极高大的地藏菩萨金身,身后又有一面千佛墙,由姑苏城内的巨贾富商大大小小供奉着千尊地藏菩萨,远近闻名,是以这日的香客络绎不绝。为着避开人潮,两人天还未亮便出了门,在山门外念心便听见了定慧寺内传出鸣钟击鼓之音,又有厚重庄严的唱经之声,便与林蕴菡说了,寻了个山门外的小沙弥一问,原来今日寺中有人剃发受戒。念心从未见过,便生出了好奇,可怜巴巴地瞧着林蕴菡,林蕴菡叹了口气,笑着摇摇头,教她问过小沙弥,可否前去观礼。
小沙弥笑着点了点头,为她们指明了道路,两人到了法堂前,只见内里整整齐齐一二百僧人,身披袈裟,分坐在法座两旁,合掌作礼。那法座下跪了一个素衣郎君,因是背对着大门,并瞧不见样貌,只是这肃肃背影,已有几分岩岩孤松之感。只听得法座上一位禅师表白宣书,而后一个小沙弥将那郎君青丝批下,分作九缕挽好,一位剃发僧便拿着剃刀,将这三千烦恼丝一一除去。期间但听佛音木鱼之声,但闻青烟香烛之味,连念心亦早没了玩闹之心,只觉庄严肃穆,待她转头一瞧,林蕴菡早已双手合什,低头肃立。
那堂上禅师拿过这剃度郎君的度牒,递了给他,说道:“此后你便是悟真了。”
那堂下的跪着剃度郎君恭谨接过,口内答道:“悟真多谢师父赐名。”
这僧人接过度牒,立了起来,两旁的小沙弥便上前来与他穿上了袈裟,又有一位高僧将他引至莲台下,那禅师与他摩顶受戒,说道:“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六不着花鬘好香涂身,七不歌舞唱伎亦不往观听,八不坐卧高广大床,九不非时食,十不捉持金银宝物。”这剃度郎君一一答应,如此这剃发受戒便完了,堂上之人再不是俗世里的郎君,而是红尘外的一个出家人。
这僧人转过身来,念心只觉又喜又悲,只见堂下那人修眉白面风清冷,正是当日教念心见之难忘的韩柏年!
念心忙推了推林蕴菡,林蕴菡抬起头来,顺着念心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对上那秀水为神玉为骨的僧人目光。两人从前不过数面之缘,许久未见,林蕴菡已从金钗之年到了及笄之岁,韩柏年一时竟不知是谁,但见林蕴菡双手合什笑着向他鞠躬,自也笑着还礼。
韩父虽允了韩柏年剃发出家,却仍不免伤心,这日便只有两个哥哥韩礼伯与韩义仲到了寺中观礼。如今礼毕,两人便引众僧人到到云堂中,焚香设斋贡献。
悟法与悟道走上前来,两人眼中皆絮了泪水,悟真笑着看向两人,双手合什鞠躬道:“师兄。”
悟道忙扶了一把,说道:“郎……你别叫我做师兄,我……我不做你师兄。”
悟法拉了拉悟道,亦鞠了一躬向悟真还礼。
念心远远地向悟道挥了挥手,轻轻叫了他一声,悟道见着有外人在,忙别过脸擦了眼泪。悟真见着念心便霎时明了了林蕴菡身份,向她们走了来,双手合什说道:“多谢施主的供花。”
林蕴菡亦双手合什,她瞧着面前的悟真,想起那诗偈,见他如今得偿所愿,心中只为他高兴。忽而她转过身去,将念心怀中捧着的两小株兰花拿了来,递与悟真。旁人见她忽的如此,皆不解其意。
唯有悟真面上浮起了淡淡笑意,接过那兰花,说道:“小僧必定勤谨侍奉。还请施主随我来。”
林蕴菡便领着念心虽悟真一道往那供奉灵位的偏殿去了,悟道拉着悟法跟在后头,说道:“怎么林施主将花给悟真是什么意思?平日里都是我做的这些事呀。”
悟法想着悟真方才脸上的笑意,说道:“林施主倒比你懂些悟真的脾性,她如今已将悟真视作与你我一样的沙弥了,是以劳烦悟真做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