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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虎狼之市·下(1)

作者/[英]理查德·摩根 翻译/仇俊雄

档案#3:外援

第二十五节

整整两周。

克里斯一个人做着不太重要的准备工作,对他来说,这两周好像做梦一般。梦魇般的紧张感和一种奇怪的、并未刻意寻求的浪漫怀旧之情交织在一起,让日子如同真实生活的扭曲倒影。

工作进展跟他预料的一样。他举止如常,但时刻留心。最近阿萨姆邦的军队发生调动,巴拉那发生了人质劫持,柬埔寨更是出现了一系列谁都未曾预料到的处决事件。他带着奇怪的平静,解决了这一切。

在家里,克里斯不敢与卡拉坦诚交谈,所以他们开始了一段奇怪的两人生活。他俩在萨博车内安全的空间中悄悄地交换着情报,除此之外,家中一切如常。卡拉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成功说服埃里克和基里斯蒂一起帮助他们与监察员联络。她定期前往布伦特兰,从父亲那里获得相关消息。埃里克使用的一套密码让这对父母表面上显得很和谐,其实这只是掩护而已,以保护那些克里斯和卡拉在车里匆忙的会议中达成一致、想要获得的消息。

他好像重新品尝到了爱情,那种快要耗尽的感情的滋味,混杂着甜蜜与苦涩。萨博车里的时光就像偷情,有那么一两次,他们真的就这么做了。而剩下的时间,他们面对潜在的听众,竭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用异常的温柔和体贴对待对方。身处新的环境,他们居然相处得比过去的几个月更好。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两周以后,监察员来了。

克里斯第一眼看到特罗斯·瓦斯维克,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他。

一部分原因,是他讨厌挪威人的某种特质。和卡拉偶尔前往特罗姆瑟时,他就注意到卡拉的大多数朋友都给人一种能够轻松适应户外生活的感觉,这实在令人恼火。但更重要的还是衣服的关系。按照卡拉的说法,面前这位专业人士的收入至少不低于自己,但克里斯平日理一次发花的钱就可以买下他的全套行头,而且还有富余。特罗斯身上那件灰色套头羊毛衫已经拉得松松垮垮,还起了球;毫无特色的牛仔裤在膝盖处堆起褶皱;那双靴子因为常年穿着,已经显出了瓦斯维克脚部的形状;那身大衣更是像终日都盖着它睡觉一样。他只需要把慢慢变灰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就活脱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反全球化青少年。

事实上,他正是这样的人。

“谢谢你来。”克里斯戒备地说。

瓦斯维克耸耸肩。“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冒的风险比我大得多。”

“真的吗?”瓦斯维克这句话让克里斯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努力不去理会这种感觉。之前的种种筹划让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内心刻薄的一面暗自思忖,这位监察员是不是在分析他的心理。“我他妈还以为我们俩很快就会被抓住。”

“没错,是这样,但你们的政府会被迫释放我,我会毫发无伤的。我们至少还保留了这点权利。警察在羁押我的时候可能会询问我一会儿,但不太可能比我之前的几次经历更糟。”

“是根硬骨头,嗯?”

瓦斯维克又耸了耸肩,扫视车间,见到墙边倚着一张有点年头的不锈钢吧台凳,便走过去拿。克里斯控制住自己的愤怒,等着那个挪威人回来。他依然不确定瓦斯维克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这位监察员身上超然的冷静让他揣摸不透。

梅尔机修厂充斥着机器发出的吱嘎声和其他刺耳的声音,噪音不断摩擦着他的神经。找到一个安全的会面地点并非易事,就连现在,他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卡拉的老板。

一辆奥迪留在升降机上,车子被高高抬起。瓦斯维克把凳子拖到奥迪下方,坐了上去。“好了,我们来谈谈你‘提取’情报的事?”

“等一会儿。”克里斯在奥迪下方走来走去。提取。这个词在他耳畔回荡,听起来令人心惊。就像在季度会议中走到露易丝·休伊特面前,大声问她想不想做爱。“我还没完全适应现在的状况,或许你应该再试试说服我。”

“那我们就是在浪费双方的时间。福克纳,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说服你。没有你,在UNECT[1],我们照样能活下去。”

克里斯盯着他:“卡拉说——”

“卡拉·奈奎斯特关心你,我却相反。福克纳,我他妈才不管你会遇上什么事。我觉得你就是个人渣。只不过商业道德调查局的人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所以我才来这里。但我不是推销员。我不必为了某个董事局的位置,而非要搞定你。实话告诉你,比起这事来,还有许多更值得我花时间的事。至于要不要加入,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但别来浪费我的时间。”

克里斯的脸红了。

“她告诉我,”他努力心平气和地说,“UNECT正在招募一些人去当监察员,一些像我这样的人渣。这点很重要,因为我需要一份工作。现在就要。我得到的信息有误吗?”

“不,你说的没错。”

“这么说我们可能成为同事了。”

瓦斯维克冷冷地看着他。“万事皆有可能。”

“和自己嫌弃的人一起工作,忍受如此低劣的人性。”克里斯嘲笑道,“肯定很难吧。”

“当卧底就得不怕恶臭。”

梅尔借给他们商谈的车间一小时前扫描过,没有窃听设备。其他车间正在做金属加工的活儿,也不可能被窃听。尽管如此,瓦斯维克的话却好像对着大批听众发表宣言。话音已逝,沉默中酝酿着爆发的硝烟。克里斯感觉自己慢慢攥紧了拳头。

“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他说,“你在和谁说话?”

瓦斯维克露齿一笑,挑衅道:“你为什么不指点指点我呢。”

“我尊重你——”

“福克纳,你他妈没有别的选择。我才是你的出路。你想逃离这一切,我能从你身上闻到你的迫切。你那颤抖着的卑微灵魂终于厌倦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谋生之道,现在你在寻找救赎,但又不想降薪。我是你唯一的希望。”

“我怀疑你赚的钱是否真的和我之前的一样多。”

“用不着怀疑。”

“真的?你把钱都花在衣服上了吗?”克里斯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挪威人,“我知道你这种人是什么样的,瓦斯维克。你在小小的、舒适的斯堪的纳维亚长大,国家就像你们的保姆。当你发现这种靠国家支撑、人为打造的幼稚园经济制度并不适于世界上其他国家后,你没办法接受。你现在怒火冲冲,站在道德的高度大发脾气,只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遵照你的意愿行事。”

瓦斯维克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手掌。“是的,但我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因为本可治愈的疾病而死,而且——”

“嘿——”

“而且自己之后还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卖命。”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心中缓慢燃烧的怒意瞬间爆炸成狂怒。克里斯动了。他的攻击濒临失控,一记带着致命力道的松涛馆流重拳打向瓦斯维克的太阳穴。然而,监察员却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那张高脚凳摇晃着倒向一边,瓦斯维克的黑色大衣和探出的双手有如一阵旋风,向克里斯的侧翼袭去。克里斯感到某个东西轻轻拂过手腕,微妙地稍加扭转,随后他就被自己的冲力甩到了车间另一侧。

他撞在工作台上,刚想撑住自己。身后传来一记响声,接着就有个东西钩住他的脚踝,把脚向外拉。他的脸砸在工作台上散落的钻头和螺栓上。面颊擦过一个锋利的东西,被剜出一道口子。瓦斯维克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想把他踢开,可那个挪威人把他的胳膊向上拧,锁在他的颈窝,然后揪住他的头发,死死地把他的脑袋按在工作台上。

“知道错了吗?”他在克里斯耳边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你给我老实点。还是你想让我把你的手给废了?”

克里斯再次撑起身子,对抗瓦斯维克的重量。但是没用。他只能颓然地倒在工作台上。瓦斯维克突然松手离开。克里斯听见他身后的监察员扶起高脚凳,等他站直身子,转身面对瓦斯维克时,对方已经坐了下来。他苍白的额头上只渗出了几滴汗珠,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打斗的痕迹。

“我的错,”他平静地说,没有看克里斯,“我根本不该给你袭击我的机会。如果这事是在柬埔寨的企业区,这种让步会让我的后脑勺吃一发子弹。”

克里斯站在那里,眨着泛着泪花的眼睛。瓦斯维克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沉闷又疲惫。

“作为业务监察员,经过调整后,你每年大约可以挣十八万欧元,包括危险任务奖金,大约有六成任务有望让你得到这笔补贴。这些任务包括袭击、担任卧底、保护证人。其他时候他们会让你待在某个秘密的房间,做些行政和规划工作,不至于让你筋疲力尽。”他又深吸一口气,“孩子的住宿和学费全免,执行任务期间的住宿和花费都能报销。我为说你母亲的那些话向你道歉,你不该被人这么说。”

克里斯咳嗽着笑了。“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挣得比你多。”

“是吗,那你可以滚了。”瓦斯维克始终保持着单调疲倦的声音,目光从未从工作间的角落移开。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克里斯最后终于问道。

那名监察员看着他。“这工作很重要。”他一字一顿地说,好像说英语对他而言突然成了一件难事。“你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我不希望你能理解。这话出口,听起来就像是个糟糕的笑话。但它的确是有意义的。”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克里斯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张装在塑料壳里的光盘。

“这是我为肖恩服务的账务明细。里面的东西你现在用不上,但任何了解情况的人都能推断我所掌握的信息。把这个东西拿回去,问问他们我是否值得被‘提取’。你刚才提到的一系列条件我都要,外加一百万美元,或者等值的欧元。”

他看到了瓦斯维克脸上的表情,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变得斩钉截铁。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退出现在这个行当,我会损失惨重。我在行内已经站稳了脚跟,生活舒适,有股票期权和执行合伙人的福利。既有房子,业内也有名气,还跟客户建立了联系。这些东西都有巨大的价值,如果你们想把我挖过去,就得开出与之相符的价码。”

他把那张光盘丢过去。瓦斯维克抓住它,好奇地检查了一番,然后抬头看着克里斯。

“如果我们没那么需要你呢?”

克里斯耸了耸肩。“那我就待在这儿。”

“真的?你确定你受得了?”

“瓦斯维克,我可不像你。”克里斯擦了擦脸颊上的伤口,手指上带着鲜血。“我什么都受得了。”

梅尔提供了一辆带顶棚的卡车,瓦斯维克坐在车后离开。这辆车是前往巴黎去载雷诺的零部件的。婕斯负责开车,车上没人带枪。毫无疑问,UNECT的特工们会在旅程的另一头帮监察员隐匿踪迹。肖恩公司为了优惠供应合同争执不休,卡拉把整件事卖给了梅尔。沃尔沃悄悄投标,想要颠覆肖恩公司中宝马一家独大的现状。梅尔和婕斯都怀着深刻又偏执的激情,憎恶着宝马。对他们来说,无论通过什么方法,只要能减少宝马在伦敦街头的数量,那就一定是好事。一定是。

克里斯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支棱着的镜子碎片,对着它检查脸上的伤口。卡拉几分钟后进来,焊接面罩还顶在脑袋上。“你对他说了什么?”她生气地问。

克里斯按着脸颊,瞟着镜子里映出的伤口。“说了我们的条件,还把那张光盘也给他了。一切顺利。”

“你们打了一架,对吗?”

“我们在某些细节上有些分歧。”他放弃了从镜子里检查伤口的努力,转身看着她。“我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但他说了几句绝对不该说的,于是我们花了一会儿工夫去纠正这些问题。”

“他在努力帮你,克里斯。”

“不。”他无法控制声音中的怒意,“卡拉,他在寻找好处,就和世界上其他混蛋一样。都他妈是一物换一物。”

她盯着她,一时语塞,然后转身走出车间。

他没有阻拦。

第二十六节

接下来的一周几乎都是暴雨,路况变得更糟糕了。小打小闹的修理没法应付夏季的天气,而且对于修复工作的责任属于谁,不同的服务机构又争执不休。克里斯小心地驾驶着萨博,到肖恩的时间会比往常更迟。他在车里打了许多工作电话。对于标记了星号的来电,数据下载器会自动启动远程干扰补丁,以防窃听。

回归工作,回归虚伪。

既然现在下定了决心,事情变得容易多了。经过两周惴惴不安的等待,他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侥幸全身而退,更不知道会面的结果如何——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对方需要他。他知道比起卡拉一厢情愿的保证和自己复杂的感情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给予对方更多的信任。现在他只需要等待,看对方是否能开出自己想要的价码。这是场必胜的赌局。如果他们能够承担他的报价,那他就欣然前往;若是负担不起,他就继续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他都有工作,他都有保障,他都有收入。

其实他也依稀明白,留下来就会失去卡拉。这事本来至关紧要,但不知怎么的,他没法把它看得那么重要。

回归工作。

周三早上,他驱车转向埃尔斯海姆坡道时,接到了洛佩兹的电话。文森特·巴兰科抵达的日期已经确认了。

“很好,”透过扰频器发出的噼啪声和糟糕的卫星连接,这个美洲的代理人说道,“我觉得,既然你们搞了北部纪念武器展,可以带他四处转转,或者给他买几把突击步枪。”

“是的,没错。我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后脚离开了油门,差点踩下了刹车。

“克里斯?”洛佩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关切,“你还在吗?”

他叹了口气。车速又提了上来,冲下坡道。“嗯,还在。你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日期往后推一周?”

“一周?我的天,克里斯,是你之前和我说这事越快越好的。你说你会做出相应调整——。”

“是啊,我知道。”驶下斜坡时雨势更大了,克里斯打开雨刷,“听着,把刚才说的忘了吧。不管怎样,先把他弄过来。这是我的问题,我会在这边自己解决。”

“有什么我需要担心的事吗?”

“没有,你做得很对,没事了。我之后再联系你。”他挂掉电话,拨通另一个号码。

“嗯?这里是布莱恩特。”

“迈克,我是克里斯。我们有——”

“等下,你进公司了吗?”

“还在路上。听着,迈克——”

“你不怎么喜欢谈论之前了解的新兴市场的背景情况,但跟我讲讲怎么样?你他妈绝对不会相信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

“还记得我们和新兴市场部门的那些家伙一起商议的事吗?运输类股票净值抛售?”

克里斯放弃打断他讲话的念头,搜寻自己的记忆。之前谈论的事,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他与肖恩的新兴市场部门打交道的频率非常低。那个部门的人都很强硬,但比起冲突投资部门,还算得上相当文雅。

自己搞砸的事虽然小,但也必须上报。不过听迈克说说悲惨的遭遇,或许有助于减轻这事的不快程度。

赶紧想吧。

他回忆起一周前的深夜里,众人在酒吧发着牢骚。迈克还有肖恩新兴市场部门一个优雅的中国女人也在场。大家翻了翻冲突投资部门的老账:十多年前的游击队成员,现在成了政治领导人;私有化方案出台,主要参与者被暗杀;信任和抛弃,都在一念之间。另外还有些男人的豪言壮语。那里的酒真他妈烂透了。

“克里斯?”

“嗯,嗯。”他努力记起了那个名字,“曾家的事,对吗?”

“没错。”布莱恩特究竟生气了还是被逗乐了,他很难判断,“我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准备开始。但为了防止出现抛售,有个傻逼公务员动手发布了一条禁令,妈的。看看这个。他们说这违背了宪法第37条。”

“是吗?”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新兴市场的人,对吧?艾琳·蓝的团队负责解决法务方面的事。”

“嗯,你就不能,嗯,比如通过一条法律吗?或者别的什么?改变现行的法律?和冲突部门的情况不一样,你们在那里就是政府本身。”

迈克叹了口气,声音清晰可闻。“是啊,我知道。去他妈的政治。先是给我一把卡拉什尼科夫[2],接着又给我一个随时会开枪的蠢货。唉。对了,你有什么事吗?”

“怎么?”

“你听起来好像很焦虑。”

“啊,是啊。就是有点小麻烦。巴兰科预计在18号飞抵伦敦——”

“18号。操,克里斯,就在埃切瓦里亚到达的两天后啊。”

“我知道。”

“你就不能——”

“是的,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洛佩兹,让巴兰科尽快来伦敦,没有考虑到其他因素。”好了好了,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多严重,只要保证他们两个别在走廊上碰面就行。”“所有权力[3]?”他能听见迈克在笑,“她是谁?

“也不能让他俩在北部纪念武器展上碰面。我在想——”

撞车!

金属和金属相互挤压,发出粗重的嘎吱声。萨博猛地向左颠簸了一下,后轮开始打滑。他的脚不慎滑过油门,车轮在水中打转,他感到车身危险地向一侧滑去。

“操!”

“现在又怎么了?”布莱恩特打着哈欠说着。

他和打滑的车轮对抗,尽可能减速。他扫了一眼后视镜,寻找着另一辆车,牙齿咬得紧紧的。

“操他妈的,你躲在哪?”

“克里斯,你还好吗?”

车后方又传来一阵撞击。他还没有完全摆脱打滑的影响,这一撞让车轮又在地面上滑了起来。他用力稳住方向盘。

“我操!”

“克里斯?”迈克这时才明白了状况,他的声音焦急起来,“你那里怎么了?”

“我——”

撞击又来了。他觉得萨博打滑更厉害了。他一边控制车,一边在那辆车向后拉开距离时瞥了一眼。灰色车漆,根据能看见的车身线条判断,应该是一辆老款三菱。但它装着大量的定制装甲,很难判断车型。

匿名挑战者?

它又来了,而且车的打滑情况——

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对方之后才反应过来。那辆车向前冲去的时候,他不再死死地把着方向盘来对抗打滑的势头,而是向另一个方向打,让车顺势滑去。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那个匿名挑战者撞了上来,但克里斯猜到了他的意图。旋转的萨博让那名攻击者造成的冲击变成了轻轻地戳碰,克里斯早已躲开了对手进攻的方向。

萨博正好旋转一周。

只是瞬间的功夫,两辆车已经平行,他们打了个照面。克里斯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一双眼睛透过那辆车的挡风玻璃,死死地盯着他,随后和他擦身而过,向南飞驰而去。这时他才刚把萨博摇摇晃晃地刹住,车头向北。

雨滴敲击车顶,犹如阵阵鼓点。他感觉自己的脉搏渐渐加快。

“克里斯?”

“我没事。”他猛地把车挂上挡,转过一个剧烈的U形弯,透过挡风玻璃上流泻的雨水向前瞟了一眼,看见了前方亮着的刹车灯。“某个畜生,他的车底盘马上会被碾碎。”

“你碰上挑战了?”

“看起来是这样。”他不断换挡让车提速,每一档都用力向前推,赌上自己敢在雨里冒的所有风险。前面那辆车的刹车灯灭了,他不得不仔细辨认对方的轮廓。“迈克,有个家伙刚才来找我的麻烦。匿名,没有预警。”

他皱起了眉。没有接近警报。

“克里斯,给车手管控中心打个电话。”布莱恩特听起来很担心,“如果他没提交申请,你可以不用参赛。他违反了——”

“嗯,嗯,我等下联系你。”前方的车在他的视线中慢慢变大,虽然也在向前开,但车速逐渐减慢,好像在等着他。“有种就来啊,你这个畜生。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那辆灰色的车突然刹住,想落到他后面去。他早就料到了这招,于是向一侧打方向盘,撞向对方。金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的后视镜被扯掉了,像手榴弹一样落在地上,向后弹去。他望向对面,透过车窗上的缕缕水流与对手的眼神对上了。克里斯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退缩的神色。

缠斗的两辆车再次分开,匿名挑战者加快了逃离的速度,但克里斯野蛮地露齿一笑。

引擎轰鸣作响。

他紧随其后。

克里斯的惊恐正在消退,脉搏放缓,大脑也开始运转起来。是时候去干掉这个杂碎了。布莱恩特似乎已经挂断了电话,耳边唯一的声音就是引擎的轰鸣和瓢泼的大雨。另外那辆车不让他靠近。克里斯不再试图缩小两辆车的车距,而是想着前面的路。

“这里是车手管控中心。”

他惊讶地瞥了眼下方的电台。

“嗯?”

“驾驶许可证编号260B354R,克里斯·福克纳。您被卷入了一场未经授权的决斗——”

“你们要知道,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我们要求您立刻退出决斗。”

“你们他妈的做梦吧,这个畜生死到临头了。”停顿。克里斯可以发誓,他听见电台那头的人清嗓子的声音。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要求您立刻退出决斗,并且——”

“你们有没有试过和我那位涂底漆的伙伴说呢?”

又一阵沉默。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米。克里斯加快了速度,超出了他在雨天湿滑的路上所能承受的限度。知道这点后,他感到恐惧就像一个小小的气泡,从胸口缓缓上升。

“你的对手没有对电台做出回应。”

“这样,好吧,我会和他当面谈谈。”

“我们要求您,立刻,退——”

他把油门一踩到底,狠狠地撞向匿名挑战者的后翼右侧。他的萨博打滑了,不得不放慢车速,竭力抑制住刹车的冲动。车手管控中心的声音依然在扬声器里喋喋不休。对手试图减速,把车打向一边,挡住克里斯前进的路。他们再次缠斗在一起,首尾相衔,发出另一阵金属碰撞声。那辆车胡乱摆动着,溅起一阵水花。它试图挣脱纠缠,却因潮湿的路面失去了抓地力。克里斯感觉上唇得意地贴着牙齿向后扬起。他把方向盘向左微微一偏,差点失去对萨博的控制,他打了个冷战,随后再次加速。

“再见,混蛋。”

他斜着撞上去,两辆车都失控了。他感到萨博的前轮开始打滑,看到那辆车也是同样的状况,只不过是后轮打滑,两者形成了优雅的镜像。重新掌控车辆的机会时断时续,就像从他指间流过的沙砾。他的后槽牙擦出噪音。他把自己的一切能量都献给了引擎。车失控了,斜着向匿名挑战者的侧后挡泥板飞快地猛冲过去。这速度造成的后果对两辆车来说都是无法挽回的。首尾相衔的角力断开的瞬间,就像在膝盖上折断棍子。

也像切开一根线缆。

萨博丧失了控制,车就像没有重量一样旋转着,有什么东西逐渐趋于平静。在这个无法用时间衡量的时刻,世界似乎安静下来,就连失灵的引擎发出的咆哮声似乎都渐渐消失了。两辆车像是在跳一曲醉酒后的芭蕾,擦身而过后又分开。克里斯感到了车身刮蹭带来的冲击。萨博猛地一震,时间再次走动起来。他踩着刹车。双手飞速地打着方向盘,但对于失控的座驾来说,这种努力毫无用处。大雨占据了他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挡风板玻璃上的雨水就像掀开的幕布,朝后拉开,向克里斯展示出向他飞来的防撞堤。

深呼吸。

萨博撞了上去。

冲击力抬起了车的两个前轮。它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他还有时间看到堤上的草被副驾驶座那侧的窗压平——然后重重地落回沥青路面。落地那下子让他的牙齿猛地合紧,咬掉了舌头上的一块肉。

他坐在静止的车里,双臂放在方向盘上,低着头,尝到了嘴里的鲜血。这一切似乎过了很久。

落在车顶的雨滴依然如同阵阵鼓点。

他抬起头,向车道的对面望去。在五十米开外,车身刮擦留下的灰色痕迹之外,他看见了一头冲进了防撞护栏的另一辆车,还有撞皱的车顶喷涌出的蒸汽。

他哼了一声,吮吸着舌头上的伤口。或多或少出于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敲开了危险警示灯,然后熄灭还没有停下的引擎。(卡拉,我是真他妈爱你啊。)他打开仪表盘下的置物箱,找到了涅墨西斯,拉开套筒,检查枪上膛与否,然后“啪”地松开。

行了。

他打开车门,爬进雨中。

他向那辆车走去,行程尚未过半,浑身就已湿透。他的衬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变成半透明。裤子也湿了,阿根廷产的皮鞋灌满了水。他不得不使劲眨眼把雨水弄走,再把头发向后捋,才能看到那辆被撞坏的车。那名车手看上去被困在座位上,努力想挣脱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胜利的喜悦并没有像他预计的那样出现。或许是雨水冲淡了野蛮暴虐的气氛,又或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喜悦并不合适。

没有接近警报。

一场未登记的决斗。

他站在一边,盯着那辆仅仅涂了底漆的车,上面没有任何车手编号。

没道理啊。

他疲惫地绕着残骸走了一圈,像迈克之前教他的一样,双手放低,握着涅墨西斯。他眨了眨眼,把雨水弄出眼睛。

对方打开了门,但是撞击让整个引擎舱向后移动了,方向盘把他圈在了车座上。他还年轻,看起来大约只有十几岁。不健康的苍白肤色表明他是从警戒区来的。克里斯盯着他,放下了涅墨西斯。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我车后搞什么吗?”

那个孩子的脸扭曲了起来。“嘿,操你妈。”

“噢?”愤怒突然上涌,先前突然遇袭的记忆涌上心头。他闻了闻周围的空气,在雨中察觉到了汽油味。“你的燃料供应管裂了。小杂种,你他妈想让我把你点着吗?”

那个孩子虚张的声势突然泄了,恐惧让他睁大眼睛。克里斯突然感到一阵羞愧。这不过是个还要穿尿布的劫车贼罢了,一个只是为了找乐子——

却碰巧劫了一辆未编号的战斗赛车?恰巧在高速公路坡道上游荡?这里离城区足有一个小时车程。决定做这种明显是公司的人才会做的工作,而他的接近警报又恰好坏掉了?是了,他想通了。

克里斯从脸上抹掉雨水,试着在肾上腺素慢慢消退、瓢泼大雨将他淋湿的时候努力思考。

“谁派你来的?”

那个孩子的嘴抿成一条线。克里斯又火了,他上前一步,把涅墨西斯的枪口按在那个男孩的太阳穴上。

“我他妈没工夫和你在这里耗着。”他喝道,“告诉我是谁派你来暗杀我,然后我或许会替你找两个切割工来。不然我他妈就让整张座椅沾满你的脑浆。”他用枪用力戳着那个孩子的脑袋,对方痛得喊了起来,“说,谁派你来的?”

“他们告诉我——”

“不管他们和你说了什么。”他又狠狠地捅了一下,血流了出来,“小子,告诉我名字,不然你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那个孩子崩溃了。他止不住地浑身战栗,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克里斯减少了枪上的压力。

“一个名字就行,我听着呢。”

“他们叫他混蛋,但是——”

“混蛋?他是警戒区里的人?帮派成员?”他又捅了捅,不过这次温和了许多,“继续。”

孩子大哭起来。“他负责整个区所有的人,他打算——”

“哪个区?”

“曼德拉区,海岸线附近的片。”

在南边。这只是个开始。

“好吧,现在你告诉我——”

“远离车辆。”空中充斥着金属的声音,“你无权实施该行为。远离车辆。”

车手管控中心的直升机从撞损了萨博的防撞堤上空缓缓下降,悬停在十米高的地方,左右晃动着移到事发现场。克里斯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一手招摇地握着涅墨西斯的枪管。

“站到一边,把武器放在地上。”

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困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摆脱了困境。他还困在车里,双手施展不开,没法擦去脸上的泪,但一种丑陋的自信已经慢慢浮现在他的眼里。

嗯,好司机肯定聪明,这话是谁说的?

“之后我再和你好好谈谈。”克里斯厉声说,却不知道他该怎么做才能促成这场会面。那些地区的黑帮老大有个肮脏的习惯:只要杀手成为累赘,就会把他从这世上抹去。他对普通警察的能力毫无信心,他们不一定能保证这些无足轻重的警戒区罪犯在羁押时都能活着。他得打电话找外包公司,让私人保安介入,不管他们最后会把孩子扔在哪家二手慈善商店了事,但都得沿着孩子的这条线索追下去。然后他还要和特洛伊·莫里斯谈谈南部的帮派情况。

他后退几步,弯下腰,把涅墨西斯放在地上,然后站直身子,迎着直升机张开双臂。

“退回你的车辆附近,等待进一步指示。”

他照做了,以防万一,手臂依然举着。

可他尚未走到半途,加特林便开火了。

耳边瞬间响起金属旋转的呜呜声,以及数根枪管倾泻弹药时发出的咆哮声。他脸朝下一头栽在柏油路上,几秒后才意识到他们并非朝他开火——当然不可能,因为他还活着。于是他小心地微微抬起头,伸长脖子向后看去。

直升机飞得很低,几乎和沥青路面平齐。它正对着那辆车的残骸,绕着它盘桓。他后来猜测,这个策略只是为了让他远离火灾现场。那个警戒区的小子肯定正面挨了枪,加特林倾泻的弹雨撕碎了车的挡风玻璃和它后面的一切。

油箱发出沉闷的爆炸声响。克里斯双手紧紧抱住脑袋,面朝马路。他的内心有一种疯狂的平静,知道就算爆炸,这辆配了护甲的车也不会有多少碎片朝外飞去,但玻璃碎片总是有的。他听见有些玻璃碎片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

加特林停下了,这里只剩下残骸上燃烧的大火,还有火焰发出的贪婪的噼啪声。直升机旋翼的震动声慢慢远离。克里斯又抬起头,正好看见它消失在来时的防撞堤后。火焰在被扫射过的车上盘旋升起,在雨中显得明亮又欢快。他刚打算站起来,就听到一阵阵枪声,于是又趴在了沥青路面上。肯定是放在地上的那把涅墨西斯,他猜,里面的子弹被火焰散发的阵阵热浪加热到了燃点。于是他就这么继续趴着。那把该死的涅墨西斯,他发现自己居然在笑。

露易丝会很高兴的。

最后他觉得安全了,便爬起来,展开双臂,低头看着自己。衬衫由于和路面接触被弄脏弄湿了,不过身上没有血迹。他也没有察觉到身上有疼痛的地方,只有手掌有轻微擦伤,臀部和膝盖有些麻木。不知道裤子是不是弄破了,他猜和衬衫一样,只是沾了些泥而已。

大雨已经扑灭了残骸上的火焰。

第二十七节

诺特利的顶层会议室里,一张巨大的椭圆形桌子旁,典型企业风格的审讯正在进行。肖恩给了公共部门三天时间。在我看来实在过于慷慨,休伊特对此评价道。现在是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刻了。

会议室是个很适合审讯的场地。墙上挂满了受委托创作的暴虐的新野兽派画作,三原色的实心砖块散落在模糊的涂鸦中,这些涂鸦有的是字符,有的是成群的小人。显眼的视频录制设备在天花板上闪着一盏小小的灯,录音系统依照标准,有着四十秒延迟。两名肖恩的律师也在会议室里,以确保尴尬的话题甫一提出,就被叫停。审讯开始前,克里斯和迈克都从法律团队那里不断接受简要陈述的训练,直到他们口径一致。露易丝·休伊特和菲利普·汉密尔顿再加上诺特利,三人组成了审讯规定的法定人数。但桌边所有人都清楚,这场会议不会做出任何严肃决定。会议现场只是在制造噪音。肖恩就像一条盘绕的响尾蛇,发出响亮的进攻信号。但任何真正的决定都是在之后,也就是周围没人记录时发生。

克里斯对面的桌上坐着直升机的机组成员,还有决斗发生那天车手管控中心的值班人员。从穿着的制服很容易就能认出他们——三个人穿的衣服加起来都抵不过杰克·诺特利脚上那双鞋的钱。

在诺特利和值班人员之间坐着伦敦南部第九区的交通执法局副局长和该区的警长。桌子另一头是现任交通部部长的全息影像,就像一个前来谢罪的幽灵那样漂浮着。

争执声减弱以后,诺特利说:“这件事最让人不安的并不是车手管控中心的反应,而是对这件事的反应速度。或者我应该这么说:反应速度太慢。”

值班人员畏缩了,但什么都没说。因为频频遭人指责,他已经明白了不要做出反应。任何试图保护桌边公共部门成员的努力都在肖恩合伙人的面前化为泡影。休伊特领头,像在挥舞着带血的剃刀,不断切割对手。汉密尔顿则与她互补,扮演说话温和但又傲慢无礼的角色。诺特利殿后,将各种观点集中陈述,挥舞肖恩公司力量的权杖。如果诺特利决定把手里的咖啡杯狠狠砸在桌上,那么房间里的人谁都保不住饭碗,就连交通部部长也无法幸免。

品格高尚的副局长试图挽救目前的状况。整场会议期间,她一直试图力挽狂澜。“我觉得大家都同意,如果布莱恩特先生最初的紧急呼叫得到了福克纳先生通过无线电给出的回应,那么应急小组完全可以早些动身。记录显示——”

“记录显示的是一名愤怒的执行合伙人做出了不明智的举动。”露易丝·休伊特说,她朝克里斯露出一个冷笑,“我想我们都能理解克里斯·福克纳的感受,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反应是正确的。我们或许可以用过度劳累来描述他当时的状态。作为一名值班人员,而且没有受到情绪影响,你有责任意识到这一点,并对此做出反应。”

那名值班员勇敢地迎着她的目光。“是的,我很感谢您指出这点。我不应该让一名执行合伙人的判断凌驾于我的职业直觉之上,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很好。”休伊特点了点头,在她的展示板上潦草地写了什么,“我记下了你说的话,并对此非常赞赏。拉西里警长,我们是否可以让话题再度回到那个幕后黑手上,因为按照克里斯·福克纳的证词,正是幕后黑手雇用了这名杀手。”

这名警长点了点头。他五十多岁,身形虽然瘦削,但结实有力,外貌硬朗,显然是一个经历过自治时期的人。他在大部分时间里一直保持沉默,用敏锐的头脑密切关注着各项发言之间的相互影响。他的发言用词准确精练,就像在说出口前就已经做好了斟酌和删改。

“哈立德·伊雷斯库,没错,他被捕了。”

“他认罪了吗?”

拉西里皱起了眉。“休伊特女士,他是个职业罪犯。仅仅是逮捕他就让我的三名手下受了重伤。让他招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就不能给他的家人来点压力吗?”

“除非我们决定大举进军南部区域,否则我不建议这么做。民众被煽动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伊雷斯库在曼德拉区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还与邻近区域的帮派首领达成了协议。所以,他的直系亲属无疑已经得到了很好的隐藏和保护。他的律师现在正援引《公民宪章》,想把他弄出监狱。”拉西里双手一摊,“我可以以拒捕的罪名起诉他,或许还能加上一两起引人注目的贩毒案。但除此之外,我对将他绳之以法不抱太多期望。而且就算在这个前提下,我依然没法打包票。哈立德·伊雷斯库的人脉很广。”

布莱恩特哼了一声。“不过是个混黑道的而已。”

诺特利狠狠瞪了他一眼。“警长,他是哪里的人?匈牙利?”

“罗马尼亚。他的父亲是罗马尼亚移民,母亲是摩洛哥人。”

“我们能以驱逐出境来威胁他吗?”诺特利转向另一个人,这个问题是向交通部部长提的。

全息影像遗憾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检查过文件,他的父母都已入籍。所以从理论上来看,他和你我一样,都是英国人。”

诺特利翻了个白眼。

汉密尔顿厌倦地做了个手势。“我想到一点。那个偷车的孩子,他有家人吗?”

“有。”拉西里低头看着他的笔记,说话时没有抬头,“古德温一家包括他的父母、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按照政策,他们已经被驱逐出境了。”

“很好。”汉密尔顿拿起一杯水,抿了一口,“我本来没指望这个叫作伊雷斯库的家伙会被人发现自己与他们有关。或者换种说法,为他们提供帮助。同一地域的人团结一致,大家长做派。有种,呃,大人物的气质。”

拉西里摇了摇头。“先生,在电影以外的现实世界里,事情可不是这样的。伊雷斯库是个成功的罪犯,他通晓警戒区内外的处世诀窍。一遇风吹草动,他就会置身事外。事实上,”他犹豫地朝克里斯看了一眼,“我担心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联系。”克里斯忍住了没发火。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争执多次了。“我把自己听见的全都告诉你了,警长,我没有编造故事。那个男孩告诉了我那个区和伊雷斯库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理解。但您必须明白,这并不能作为证据。不,请您,”他举起一只手,“请您听我把话说完。在帮派文化中,成员的地位高低,要看与谁结交。这名男孩可能相信,谎称一名重要成员是他的赞助商,就能得到保护。”

“真有意思,”汉密尔顿嘟哝着,“就像护身符一样,甚至和部族文化都有点相似。”

拉西里的唇有些扭曲。“另外,那个外号‘混蛋’实在太过通用。仅仅在警戒区的南部,就有黑帮头目称自己为红混蛋、撒旦混蛋、领头混蛋、贝斯混蛋。这个名单可以写很长很长。帮派文化是模仿的文化,这些人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在我听来,你说的一切都只是这些人的长期印象造成的条件反射罢了。”克里斯摇了摇头。

“克里斯,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露易丝·休伊特甜甜地问他。

沉默。有人从值班人员身边悄悄走开,部长的全息影像偷偷看了看表。杰克·诺特利啪的一声拔出一支老式钢笔的笔帽。

“好了,那么,”他简短地说,“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开始讨论解决方案了。”

“都他妈是粉饰太平的屁话。”克里斯不确定迈克的家里是否有人监听。在和瓦斯维克见面之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至于现在,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长期被迫按照肖恩的计划行事让他痛苦了太久。“都他妈是在撒谎,这群家伙从头到尾都他妈是在考虑自己的利益。”

“你这么想吗?”

迈克探身越过厨房的餐桌,往自己的玻璃杯里斟满了里奥哈葡萄酒。与此同时,他悄悄向苏琦扬了扬眉毛。她耸了耸肩,继续在砧板上把胡萝卜雕刻成玫瑰的形状。

克里斯没有看到这个小动作。“当然。全是套话,我去他妈的。那个孩子就是伊雷斯库雇来弄死我的,背后还有人雇了伊雷斯库。肯定是个有钱的家伙。”

迈克没有说话。克里斯用玻璃酒杯朝他比画。

“你也听见拉西里是怎么说的。伊雷斯库在警戒区内外都有人脉。迈克,这是合谋。这是上面的人给的指示。”

“克里斯,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偏执吗?”

“迈克,我那时在场。他们用机枪把他扫死了,就是为了不让他开口。”

布莱恩特皱起眉,往椅子后面一靠。“报道说他打算伸手去够武器。”

“噢,迈克啊,这家伙他妈的被困在车身残骸里了。”克里斯瞥见了苏琦从上方投来的眼神。她一小时前才把爱莉安娜抱上床。于是他放低声音。“苏琦,对不起,我只是有点……烦躁。”

“克里斯,我们都很烦躁。”迈克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这事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让任何人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在路上飙车。整个该死的系统会崩溃的。”

“迈克,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个。这根本不是随便什么人飙车的事。有人默许了这件事。直到我把那个小兔崽子赶出公路,他们才登上直升机。他们收到了命令,放任不管。我是说,没人被解雇,你觉得这是为什么?直升机驾驶员,值班人员——”

“拜托,他们都得到教训了。这会——”

“教训?”

“——记在他们的档案里。老天啊,那个值班人员受到了为期三个月的停职处分,没有薪资。”

“是啊,你没看到他听到这个决定有多高兴吗?迈克,他会被照顾得好好的。”

“我觉得,”布莱恩特忧郁地说,“他之所以很高兴,是因为他还有一份工作可做。诺特利本来可以轻易地砸了他的饭碗。”

“是啊,但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迈克,那是因为有人控制了这场对决,你心里清楚。有人在影响诺特利。”

这次轮到迈克·布莱恩特大笑起来。苏琦对他直皱眉头。

“迈克尔,这样不好。克里斯正难过着呢。”

“好吧,我道歉。只是想到有人能影响杰克·诺特利。我的意思是,拜托,克里斯,你知道那家伙。苏琦,你也见过他。他根本不可能受别人影响。”

他们都看向克里斯。他叹了口气。

“好吧,或许不是诺特利,或许还没到那么高的级别。或许是休伊特,她从来没喜欢过我。又或者,听着,答案或许很简单,因为我给他的那一拳,尼克·马钦想报复我。”这次他注意到迈克夫妇交换了个眼色。“好吧,好吧,我知道这没道理。但迈克,我不是偏执。有人篡改了我的接近警报。”

“报告里说是因为下雨,克里斯。你也看见那道裂缝了。”布莱恩特转身向苏琦,解释说,“车手管控中心的机械师检查克里斯的车时,在安全主板的控制面板上发现了一道裂缝。雨水渗进去,整个报警系统都短路了。”

“迈克,你这话简直在放屁。卡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检查那些面板。”他做了个手势,因为说不出间隔时间,他有些不安,“我不知道,至少每周都检查。她会发现的。”

肖恩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时,他和卡拉大吵过一架。他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他那时下意识地责怪卡拉,和迈克现在的想法一致,觉得是卡拉没检查出那道裂缝。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说服。

我他妈知道自己干的活儿,争吵渐渐平息后,她冷冷地对他说。如果控制面板上有道裂缝,那他妈就是有人动了手脚,而且还是最近动的手。

“卡拉知道自己做的活儿。”他盯着他的酒杯。

没人应他的话。沉默越来越凝重,重得似乎发出了声响。克里斯盯着桌面,努力想出一些听上去没那么疯狂的话来。

“克里斯,你真的相信这个说法,对吗?”苏琦说。她显然很想表达对他的支持,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显得不是那么回事。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听着,迈克,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与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的合同有关?我是说,是某个肖恩公司之外的人搞的鬼。或许我在进出巴拿马的时候被人盯上了。”

布莱恩特做了个手势。“你说你很小心的。”

“我是很小心。但事情有点不对劲,迈克。我能感觉到。”

是啊,事情有点不对劲。克里斯,你就要打算出卖自己的同事了,为了给自己在公共部门里谋一份闲职,与虚伪的联合国吸血帮派成员为伍。克里斯,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或许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

妄想带来的寒意顺着脊柱向下涌去。

“好吧。”迈克又坐了下来,“我跟你说,我们会调查的,我是指私下里。我会和特洛伊谈谈,让他帮我四处打听。他在警戒区的南面有朋友。我们看看他能翻出些什么。但同时,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担心。埃切瓦里亚——”

克里斯哀号一声:“别提醒我了。”

“本周二飞抵伦敦。巴兰科紧随其后,当中的间隔连两天都不到。”

“这个星期真是像地狱一样。”

迈克咧嘴一笑。“是啊,所以今天晚上,我们把这些该死的事都忘掉,烂醉一场。你觉得卡拉什么时候会到?”

“她说八点前到。”克里斯瞥了一眼手表,“或许她在检查站堵住了。”

“打个电话给她?”

“不用。”他意识到这话听起来不妥,“没错,我或许应该打一个。”

卡拉要迟到一个小时,她不打算解释原因。克里斯忍住怒气。

“好了,马上——”他说话的语气开始难听了。

“噢,克里斯,不用等我。我肯定你们玩得很愉快。”

他看了一圈迈克和苏琦,很高兴自己用的是手机而不是可视电话。布莱恩特靠在他的妻子身上,鼻尖穿过她赤褐色的头发蹭着她的耳朵。她笑了起来,身子向后缩,然后伸手抓住他松开的领带末端,把他拉近。这个小小的场景让和睦的婚姻生活闪闪发光,性、财富、家庭都包含在其中了,简直跟屏幕上的广告一模一样。他突然想到了那间位于海格特的厨房,心里突然有了一个难以抑制的愿望。

“好吧,那你尽快赶过来。”他说,然后挂上了电话。

迈克抬头看着他。“她没事吧?”

“没事,大概一个小时后到。有辆车的润滑系统出了点问题。”他勉强微笑着,“或许我应该对她的强迫症感到高兴才对。”

“操,当然啊。如果苏琦是我的机械师,我永远不会让她离开那间该死的车库一步。嗷!”

“你这个混蛋。”

他努力和他们一起笑,但却心不在焉。

“克里斯,你听过那个关于马的笑话吗?”布莱恩特给自己倒了更多酒,“有个家伙走进酒吧,看见一匹马站在那儿。于是他走过去对它说,你干吗拉长了脸?”

更多的笑声充满厨房。就像烹饪时发出香气,但他却未被邀请共同进餐。他希望丽兹可以赶快过来,然后——

——是卡拉!

他希望卡拉可以赶快过来,然后——

——然后干什么?快啊,克里斯,赶快想想。

这一切肯定都反应在了他的脸上。迈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啊,克里斯。拜托,哥们,老实说,我觉得你不该焦虑。我是说,你最后把那个小杂种给做掉了。他的尸体都烧焦了。我们还是面对事实吧,以你的名声,只要别人比这群帮派成员更聪明,就不会开车和你决斗了。”他举起玻璃杯,“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第二十八节

这个星期过了一半,政权更迭餐厅还算安静。便宜的鸡尾酒和钢管舞表演从周围的办公室里吸引了零零散散的白领,还有警戒区刚发了钱的上班族,他们知道周五或者周六晚上永远别想挤进店里。到了八点半或者九点的时候,这批人走得差不多了。住在警戒区的人本来就没什么钱,回家的时候更是被榨干了。白领们则转场前往那些不那么斯文的钢管舞俱乐部,在那种地方,他们可以对舞者上下其手。

“我本来会建议你去别的地方。”克里斯指了指伊拉克房间的中央,一个戴面纱的女人,脖子以下都裸着,伴着“开罗景象”令人放松的节奏,缠在一根新安装的银色钢管上舞动。观众们或是坐在烟斗桌边,或是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盯着台上的女人。“我没料到会是这样。”

丽兹·琳肖笑起来,把烟斗伸向他们中间,向舞者的方向呼出一口带着威士忌气味的烟。

“你不喜欢吗?”

“呃。”他无助地摊开双手,“这个嘛,你应该知道,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可没想看这出。”

“克里斯。”她向他凑近,好让说话声盖过音乐。她笑着说,“你真的不用那么努力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已经知道你是个体面可敬的人。事实上,远远不止体面可敬。”

脱衣舞女郎的腹部紧贴钢管,让那根金属棒在乳沟里上下滑动。克里斯再次对放着烟斗的锤纹铜矮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丽兹·琳肖又大笑起来。

“快看。”她探过桌子,一只手温柔地抚在他的脸颊上,将他的脸转向舞台。他抑制住抓住那只手、把它扭开的冲动。“我是认真的,快看,好好看看她。我们把这场舞看完。她很性感,不是吗?而且还年轻。不,别移开视线。她的身体很漂亮。这是健身的结果,也是坚持不懈的回报,要不就是有人最近发明了反重力场。没错,如果我是个男人,她会答应和我做那事的。她会让我高潮的,克里斯,嘿,克里斯,你脸红了。”

“不,我——”

“你就是脸红了,我能察觉到。你的脸变烫了。”她又高兴地笑起来,“克里斯,你真的有麻烦了。你是个成年人了,手上还有十二条人命。看软色情内容时却还像青少年似的脸红。我好奇,你和卡拉·奈奎斯特在卧室里做什么呢?”

她肯定看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抱歉,克里斯,我很抱歉。刚才我问得太过头了。”

这次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推到桌子的那头,然后静静坐着看着她。

“克里斯,我说了很抱歉。”

负责烟斗的女服务员拯救了他们。她大步走来,抬起烟罩子,熟练地检视着盘中暗红色的烟草余烬,然后看着克里斯。

“要再给您来一盘吗?”

他第一盘就没怎么抽,只是在等丽兹·琳肖的时候,必须点点儿什么。他耸了耸肩。

“不用,我觉得已经够了。”

女服务员离开了,他遇上了丽兹的目光,没有移开。

“克里斯——”

“丽兹,我请你来这里,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在车手管控中心的朋友?”

她朝别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移回目光。“是的,我有。”

“内部人士?能给你提供消息的?”

“克里斯,你约我出来真的就是为了这个?”

“没错,你认识里面的人,对吗?”

她耸了耸肩。“我是记者嘛。”

“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我需要弄清楚是否——”

“哇哦,克里斯。”她勉强对他挤出一个微笑,“慢点。我或许刚刚就你的妻子说了些有点过分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掌控我。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向来之不易的线人施加压力?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正在写新书,对吗?”

她点了点头。

“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它背后的故事足以让你写上整整一章。”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寻找着什么东西来弥补他们之间突然裂开的沟壑。“我上周和一个匿名挑战者决斗了,你听说了吗?”

“是的。我听说这件事目前尚无定论。车手管控中心不得不介入调解。”她微笑起来,稍微热情一点了,“抱歉,克里斯,我是挺喜欢你,但还不至于每天在网上跟进你的最新消息。只知道这件事和软件问题有关,这次挑战没能在系统上登记成功,诸如此类的原因,对吗?”

“是啊,这是官方说法。”

她挑起一侧的眉毛,他觉得这动作有点嘲讽的意味。“那非官方的说辞呢?”

“那个匿名挑战者根本没有登记过。警戒区里的一个小孩偷了辆战车,想在雨中把我干掉。没人发布挑战信息,车手管控中心也没有介入调停。我把那个孩子逼出赛道后,他们出动了一架武装直升机,给他喂了几匣加特林子弹当早餐。”

这话让她很震惊,这个效果让他挺满意。她精心建立的冷静伪装裂了开来,当她开口时,声音几近耳语。

“他们把他杀了?”

“没错,非常准确。”

“他们就没有追查过这辆车的来历吗?”

克里斯点了点头。“这辆车属于一名失业的数据系统顾问。他在决斗结束一小时后上报了失窃信息,这辆车原先停在他哈勒斯登[4]的房子外面。”

“他肯定之前就知道了!”

“未必。他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开了。因为他付不起这个季度的驾照更新费。”

“你相信这个说法?”她作为记者的好奇心被点燃了。

“从问讯录像看,他连一箱油都加不起,更不用说更新驾照了,所以我相信他的说法。但说到底,这并不重要。那个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的人,和他或者和偷车的那孩子的关系都很难查。而且这个人还能插手车手管控中心的事。”

“好吧,我接受你的说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就这么多。”他不打算和曼德拉区扯上关系。在南部,特洛伊·莫里斯已经开始追查各种流言,谨慎地打探罗比·古德温那些无家可归的家人的情况,试图安全地接近哈立德·伊雷斯库的地下世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一名高调的记者闯进这个区域,挑起事端。丽兹·琳肖现在的位置,就是她最有用的地方——在赛车领域有着地位、威望和人脉。

她微笑着,似乎能读懂他的想法。

“不,远不止这些。你只是不想现在告诉我。”她耸了耸肩,“没事,我不听又不是活不下去。我可以和我认识的人谈谈,如果事情真有内幕,应该不难查出端倪。我可以从这里下手。”她拿起烟斗,深吸一口,剩下的余烬在罩子内闪耀,“你也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我会替你办事,现在你就欠我了,克里斯。这可欠大了。”

“就像我说的,这会成为你书中的一个章节——”

“不。”她摇摇头,发丝散落在脸上,这让他想伸手帮她把碎发撩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撇了撇嘴角,移开了目光。“克里斯,你知道我的意思。”

话音萦绕在他们之间,像烟草一样慢慢燃尽。

“听着。”他说。

“我知道,克里斯。我知道。这些事我都懂,是你还有问题没想明白。别放在心上。另外,不要自以为是。相信我,我身边不缺男人。”

“你又见迈克了?”他没能来得及把这话咽回去。

她把手指插进发丝,对着房间的角落粲然一笑。“这真的和你没关系,克里斯。”

“丽兹,我可不像他。”

“没错,你是不像。”

“我没有把周围的女性当作,物品。”色情片中的画面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饰钉的皮革分开了臀瓣,环绕着一对丰满得难以置信的乳房。而现在,穿着衣服的丽兹·琳肖坐在他对面,耸了耸肩。

“迈克·布莱恩特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接受自己的欲望,尽其所能地满足自己。我认为他的道德感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的眼睛闪烁着,与他的目光相遇。她仍在微笑。

“丽兹,听着,那天晚上,我,”他咽了口唾沫,“我的婚姻出了些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

“克里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地打断过,“我不在乎。我想操你,但不想取代你妻子的地位。我就免费告诉你一些事吧。那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回家。不论你和卡拉的关系如何,你那时候都有可能会和我好好做一场。然后,你还是会有同样的愧疚,你还是同样地渴望我。至于你没那么做,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原因罢了。”

“你——”

她挥手打断他的话,起身披上夹克。

“我之后再找你谈谈车手管控中心的事。不过你下次想来我家床上过夜,就需要靠自己争取了。”

最后,负责烟草的女服务员过来对他说,如果他还想再坐一会儿,那就得点些别的。

第二十九节

洛佩兹是这样安排巴兰科的航程的:经由亚特兰大到蒙特利尔,最后于凌晨降落在纽约里根国际机场。伪造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他和巴兰科会顶着巴拉那紧急状态委员会经济顾问的名头被肖恩的喷气式飞机接走。洛佩兹说起巴西葡萄牙语来几乎和他的母语西班牙语一样好。巴兰科则和当代大多数拉美政客一样,有足够多的方法蒙混过关。洛佩兹打赌,里根国际机场的安检员既不知道个中区别,也压根不在意。

他的评估显然很准确。肖恩的喷气式飞机顺利升空,刚用过午餐,他们就在伦敦着陆了。克里斯殷勤地坐着一架直升机前去迎接。

“巴兰科先生,”不合季节的寒风在私人航空公司机场的沥青路面上方肆虐,他得大声喊着才能盖过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和风声。他咧嘴笑着,风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全副武装的保安穿着制服站在周围,夹克老是被风掀起,露出肩挂式枪套。“欢迎来到英格兰。飞行顺利吗?”

巴兰科一脸苦相。洛佩兹将他乔装打扮了一番。他穿着顾问喜欢穿的商务休闲装,看上去很不错。只不过,针织羊毛开衫上方,那张脸明显在倒时差。

“你是说哪一段?我好像整个礼拜都在转机,现在又来了架直升机?”

“巴兰科先生,请相信我,你不会想开车穿过伦敦的这片区域的。杰奎因·洛佩兹和你一起吗?”

巴兰科伸出大拇指,朝身后那架肖恩的喷气式飞机比划了一下。“他马上来。”

洛佩兹在飞机舱门里现身,费劲地走下楼梯,身后跟着两个拿行李的人。他咧嘴笑着,向克里斯挥挥手。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巴兰科的那种疲惫。他穿着默布孔[5]面料的衣服,面料下的人显得精力充沛,克里斯猜是化学药品的作用。巴兰科离开巴拿马城后没有他人护送,他就是唯一的保镖。

克里斯把大家带上飞机。众人坐好后,舱门自动关上,伴着一阵气密的噗嗤声,把狂风关在舱外。飞行员转身看着克里斯。

“好了,人齐了,载我们回去。”

直升机起飞。他们沿着一道弧线划过城市。巴兰科向窗边探去,凝视着下方逐渐展开的地面。

“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他评论道。

“是啊,”克里斯应和着,“从这里看的确如此。”

那张晒黑的脸转过来看着他。“走在下面的街道上不安全吗?”

“这得看你身处哪个街区。通常说来,这么做的确不太安全。你或许会遭遇袭击或者抢劫,也可能面对飞来的石块。最好的情况也是被认作外来者,遭人尾随。”说到这里,克里斯耸了耸肩,“至于后果,就要看你吸引的人是谁了。”

“我穿得可不像你这样。”

“这和穿什么没关系,警戒区的人根本不在乎政治。这里是部族性社会。当地有着大大小小的帮派,还有区域间的冲突。”

“我明白了。”巴兰科的目光又回到下方掠过的城市,“他们忘了造成这一切的是谁。”

“这么看待问题倒挺新颖的。”

剩下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他们飞过西部的警戒线,接收到了西侧聚居地的信号。接着机器负责接管直升机,读取飞行数据,让它沿着预先编定的路径移动。海德公园在他们脚下慢慢展开,公园边上的酒店就像早年间的游轮停泊在此,吸引着旅客下榻。

迈克把埃尔南·埃切瓦里亚安置在梅菲尔区的中心,与那些现代酒店保持着距离,努力满足独裁者对于昔日不凡的想象。他下榻于布朗酒店的皇家套房,那里散发着两个世纪前的传统气息,欧洲贵族的名字赫然列在历史贵宾的名单上。一辆肖恩重甲豪华轿车每天都在阿尔伯马尔街前恭迎埃切瓦里亚,然后载他前往各处。会晤行程经过精心安排,会同银行高层、数一数二的军火商,以及一两名不会惹事的政治人物见面,晚上则和循规蹈矩的达官贵人共赏歌剧或者共进晚餐。

“我会让他一直忙着的,”布莱恩特保证,“并且远离公园的另一头。你把巴兰科藏在希尔顿之类的地方,找间顶层套房给他。我会参考你手上的行程。我们得确保这两个人始终隔着几公里才行。”

他们到了希尔顿酒店,在顶楼的停机坪上着陆。身着制服的服务员迎上前来,忙着搬运行李,领着巴兰科和洛佩兹向电梯走去。克里斯和他们一起,主要是为了掏小费。

最后一名服务员静静离开,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训练有素的体现。克里斯等他离开后说道:“你们不必考虑钱的问题。不管是点什么样的客房服务,你只要签上打算给的小费,我们就会买单。我建议,小费大约占消费金额的一成就行了。他们心里期望的数额比这个低得多,不过慷慨一点总是无妨。嗯,总而言之,我希望你在这里住得舒服。”

“舒服?”

巴兰科站在奢华的套房中,就像丢失了猎物的猎手。那猎物巨大而又危险,突然消失在了周围的灌木中。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没错,呃。杰奎因·洛佩兹住在楼下,4148号房。我在4146号房里安排了两名武装保镖。这间酒店本身安保就很好。但就算是在这里,小心些也总没错。”他摸出一只哑光黑的小手机,举起它。“这是一台专线手机,有条经过特殊处理的专线直连到我这儿。不管什么时候,有任何问题,打电话给我。按下拨号键就行。”

“谢了。”巴兰科的声音冷淡。不过就算他本意嘲讽,克里斯也没听出来。

“我觉得你现在可能想休息。”

“没错,能休息一下最好。”

“稍后我想向你引荐我的同事和我的太太,或许我们可以共进晚餐。酒店中层有一家不错的秘鲁餐馆。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去吃,大约九点半,如何?如果你更愿意待在房里,把晚餐推到明天也行,由你决定。”

“不,不,福克纳先生,”他深吸一口气,那是时差带来的疲惫,“能见你太太实在荣幸之至,当然,还有你的同事。就定在九点半吧。”

“行,太好了。那我九点过后再来拜访。”

“没问题。现在我想休息了。”

“好的。”

克里斯离开房间,下楼去和保安小组聊聊。这两人正是他需要的那种:两个神色冷峻的男人,虽然已经过了壮年;穿着衬衫,肩上搭着枪套。他们应了门,极其冷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克里斯下令将巴兰科套房里的监控设备安装在矮桌一侧,毫不起眼。待机指示灯在一排小小的液晶屏幕下方闪烁。其中一块屏幕上,巴兰科已经瘫倒在床,衣服都没脱。克里斯弯下腰,费力地看着。

“睡着了?”

“不省人事。”

“你确定他不会发现这些摄像头?”

“是的,先生。除非他是个监控专家。不过,他甚至没查看是不是有监控。”

“要是他开始查找,告诉我。”

“好的,先生。”

“另外,一旦他有出门的迹象,我就要知道。你们能直接联系上我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疲惫的眼神,其中一个人点了点头。

“能,先生。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他领会了暗示,离开房间去看洛佩兹。这个美洲代理人一直在等他,在化学药品的影响下,他躁动不安,在房间中举止怪异,显得怒气冲冲。克里斯努力让他冷静下来。

“过来的时候没碰上问题?”

“嘿,没呢。一路顺风。”洛佩兹迅速咧嘴一笑,“只要你去的是别的地方,他们才不管你是谁。”

“那巴兰科呢?他和你说过话吗?”

“说了,他说我是条为全球资本家的暴政奔忙的走狗,我应该感到羞愧。”

“那他依然是老一套。”克里斯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的公园。

“没错,克里斯,你肯定想瞧瞧他。他对商业公司的事一窍不通,所以充满戒备。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会固守着自己知道的那一套。我猜这星期,你会听他讲上一大堆过时的教条。”

“这个嘛,他有权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话让洛佩兹不禁笑了起来。

“是啊,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他被逗笑了,“没错吧?所有人都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对吧?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没错!”

“杰奎因,你得来点镇静剂。”

“不,我他妈只求和这类侯爵似的英雄少打点儿交道。”

克里斯正盯着风景沉思。这阵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让他回过神来。洛佩兹站在房间中央,眼里闪着怒火,双手紧攥成拳,也被自己突然的怒火惊到了。

“杰奎因?”

“啊,我操,没事了。”这阵愤怒来得快,去得同样快。洛佩兹看起来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对不起。只是我的弟弟也一直对我说同样的话,叨念着我是资本家的走狗、资本家的走狗。自从我拿到了巴拿马的贸易与投资执照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像是一张烧坏了的碟。”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那个美洲的代理人挥了挥手,“我没有公开提起过这事。这个小逼崽子是香蕉种植带[6]某个工会的组织者,就在博卡斯[7]附近,我们之前就生活在那儿。有得选的话,人们不会把这种东西写进贸易和投资行业的简历里。”

“我也觉得。”

洛佩兹的眼皮耷拉下来。“我拼命为他挡开那些糟糕的破事。我积攒起对他有帮助的人脉。镇压罢工的人来了,我替他付医院的账单,帮他抚养孩子。可等他从病床上下来,却专程来侮辱我。”

克里斯想起了他对埃里克·奈奎斯特的感觉。“这就是家人,不是吗?”

“是啊,这就是家人。”药效散了,这位代理人停止了内省。他斜瞟了一眼克里斯。“老板,这事就在这里说说,没错吧?你不会把我的故事告诉其他合伙人吧?”

“杰奎因,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弟弟靠什么过活。肖恩的其他合伙人也不会在乎你的情况。他们都有更远的目标。在所有人心灵最深处的秘密里,都有一两个像奥利·诺斯那样的人。只要不影响工作,又有什么呢?”

洛佩兹摇了摇头。“克里斯,或许这是伦敦方面的态度,但巴拿马的贸易与投资部门可不这么看。我不想在某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张上斗牛场的命令。就像你对老员工哈里斯做的那样。”

“嘿,哈里斯做什么都一团糟。”

“是啊,就算他是个外国佬,也太不适合刀口舔血了。”洛佩兹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但绝望还是从眼睛周边流露了出来,“等我到了那个年纪,我他妈再也不想继续这个游戏了。克里斯,我为你做的事还算让人满意,对吧?”

“是啊,当然。”克里斯皱起眉。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找人交心,更不是为了来看人的软弱。代理人的语调中透出赤裸裸的焦虑,触动了他心中早已尘封的地方。

而我们现在都还没和巴兰科一起卷入这场无情而又真实的风暴中去。该死的。

“我是说,每次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能做好,对吧?你需要的一切我都为你安排好了,而且速度很快。”

“你应该知道你做得不错。”他不太知道对话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或许——

“我知道我在北安第斯山脉监测经济区失手过一回,现在依然没能弥补,但——”

“杰奎因,你得放下那件破事。”克里斯朝套房里的迷你吧台走去,把酒和冰箱冷冻室里的冰块搬到桌上,边说边忙活着,“听着,看来到现在为止,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之前告诉过你,也和你说过我们自己要当心。你想想看就知道了。老天,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想想整件事的逻辑。如果我不信任你,那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你从那里救出来,还搭上那么大一笔钱?难道只是为了在那件事的六周后把你炒了?”

“克里斯,我不知道。你会吗?”

“杰奎因,我认真的。你真的得来点什么。”

“你知道迈克·布莱恩特,对吧?”

克里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手各拿着一只玻璃杯。“是啊,他是我的同事,所以你接下来说的可得小心点。”

“你知道他现在在处理南锥体地区[8]的投资事务吗?这一切都是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卡洛斯·卡法里尼对接的。”

“是啊,我听说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和卡法里尼对接,不过——”

“现在不是了,”洛佩兹唐突地打断他的话,“上周布莱恩特把卡法里尼炒了,因为他没能预料到圣地亚哥的电话服务中心罢工了。或许他只是觉得这事不太重要,就没有跟进。现在他只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直到某天他的医疗保险用完。这份投资事务现在由某个十七岁的狗崽子接手,报价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他们只是罢工而已,克里斯,因为管理条例虐待女性员工,而且只是区域性的罢工,没有政治诉求。我查过了。”

克里斯放下杯子,叹了口气。洛佩兹看着他。

操,迈克,你怎么就不能——

“杰奎因,听着。不论罢工最初的理由是什么,之后都有可能失控。这在里德和玛森的书里是第一章的内容。你也知道的。”

“是啊。”美洲代理人的语调又恢复了原来的狂热,“那么克里斯,你告诉我,如果在博卡斯附近的某个香蕉种植园里发生了罢工,局势失控,我会受到什么处罚?”

克里斯看着他。

“什么都不会。”克里斯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好吗?理解了吗?你不会有事的。”

“你不能给我——”

“我不是迈克·布莱恩特。”

他声音中的无名怒火让两人都吃了一惊。随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忙着倒酒。他把冰块倒进杯里,又把朗姆酒倒在冰块上,摇晃了几下,然后平静地继续说道。

“听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让我很满意,我他妈才不在乎麦德林发生了什么事。也把卡法里尼的事忘掉吧。不管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发生了什么,都和我们无关。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和我们在一起非常安全。杰奎因,现在我们把这杯酒喝了,如果你再不来点什么,你的神经就要炸了。快点,这可是算在报销单上的朗姆酒,而且浓度比正常的要高。快把它喝了。”

他递过酒杯,洛佩兹犹豫了几秒才接过来,盯着酒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克里斯,这一切我将牢记在心。”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也不会忘。我的人本该由我来照顾。”

房间里响起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响声,入喉的酒犹如一条火线。窗外,傍晚渐渐变为黑夜,光线也随之发生变化。

第三十节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我到场。”克里斯把萨博开入希尔顿的停车场时,卡拉拉下车顶的镜子,再一次检查妆容。“我对监测经济区一点也不了解。”

“这就是原因所在。”克里斯扫了眼拥挤的停车场,没找到喜欢的车位,于是转头驶入通向下一层的斜坡。“你可以让他和你谈谈经济区。我不想让这个家伙感觉自己被西装革履的专家们层层包围。我想让他放松下来,能有那么一会儿,让他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教科书上的客户管理案例就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卡拉一直在盯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

下面那层停车场几乎一辆车都没有。克里斯停的地方离最近那辆车少说也有六个停车位。自从那回接近警报失灵,他就把车停在监控拍得到的空旷地带。他知道这么做不理智。他知道,如果没有一支装备到位的秘密行动小队,谁都无法突破希尔顿酒店周围或者肖恩大厦最外侧的防御,更别提还需要足够的时间和技术在被发现之前攻破萨博的安全锁。但他的接近警报确实失灵过。失灵原因有待商榷,但他不希望这种事再次发生。

“我上楼去叫他。”他熄了火,“餐厅在夹层,有个西班牙语名字,叫安第斯旅馆。迈克说他在那里和我们见面。”

“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上去吗?”

“这真的没什么必要。”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打算顺路检查一下安保小组。但不知怎么的,他羞于让人知道那两个直言不讳的中年男人和他们面前那一排小小的屏幕和话筒的存在。

“随便你。”她掏出一根烟放在唇边。她点燃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们餐厅见。”

“行。”

两名保安没有什么可上报的。屏幕上的巴兰科像牢房里的囚犯一样来回踱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款式是十多年前的。克里斯上楼去接他。

“我对秘鲁菜了解不多。”克里斯和他一起走向电梯时说。

“我也是,”巴兰科简短地回应道,“我是哥伦比亚人。”

那家餐厅的菜实际上很不错。在席间,几杯酒下肚后,秘鲁菜应该是什么样的成了众人争论不休的话题。大声的争论使气氛变得融洽起来。巴兰科认为其中有几道是纯正的哥伦比亚菜,而克里斯想起了在监测经济区工作时的经历,同意他的看法。迈克风度翩翩、极具说服力地指出,时间久了,不同地区的菜式必然会相互融合,但他没拿出几项证据。而卡拉则相当尖锐地指出,口味正宗更像是营销手段,而不是什么地区间人员流动的结果。秘鲁菜只是提供给消费者的标签,而非国家特色。巴兰科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示同意。他显然被卡拉深深吸引了,或许是因为她是个金发美人,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政治观点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克里斯不清楚原因,也不想清楚。他压下意料之外的嫉妒,克制住把椅子挪向妻子的冲动。想到等夜幕彻底降临,这一切就会结束,他松了口气。

谈话中,生意上的事情时不时地被提起。大多数时候是巴兰科起的头,卡拉真心感兴趣,她的热情鼓励他继续下去。克里斯和迈克任由他俩聊着,但时刻留心着政治上潜在的风险,一旦到了必须干涉的地步,就会立刻转移话题。

“太阳能农场当然是个美好的设想,但老早就有人提出它不够稳定。设施昂贵,容易被破坏。”

“核能不也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当地政府打算建造两座新型的波洛克式核反应堆呢。”

“没错。”巴兰科冷笑道,“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和霍顿能源集团的唐纳德·科德尔私交甚好。这些核电站的选址离波哥大很远。”

卡拉的脸涨红了。“真恶心。”

“是啊。”

迈克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一眼克里斯,然后拿起酒瓶。

“巴兰科先生,再来点酒吗?”

“关于波哥大,我有个问题。”克里斯装出想不起来的样子,“噢,对了,去年我在那里,在城中见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教堂。我在想……”

谈话就这么继续下去。如果巴兰科不喜欢这种引导式的对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话题转到什么地方,他就聊什么,始终彬彬有礼。克里斯从卡拉的表情上知道,她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有一次,和睦的表象出现了裂痕,那是迈克·布莱恩特第二次起身去厕所时。巴兰科朝迈克的背影点了点头。

“在你工作的地方,这类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哪类事?”

卡拉优雅地哼了一声。克里斯朝厕所方向看去。老实说,他压根没想到这出。

“这个嘛,”巴兰科说,“我不是说你的同事有问题,不过他也并不谨慎。在波哥大的希尔顿酒店,在这么多人的餐厅中,可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就算来自统治者的家族,在公共场合也得注意别表现出磕了药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弗朗西斯科·埃切瓦里亚在迈阿密待了那么久的原因。”这话刚出口,他就猛地一惊,意识到自己喝得有点太多了,但为时已晚。

巴兰科的眼睛眯缝起来。“是啊,我也这么想。可同时,他的父亲却用你们给他买的武装直升机轰炸种植古柯叶①的农民,炸得他们灰飞烟灭。这实在讽刺啊,不是吗?”

众人陷入沉默。卡拉发出了点儿声响,那里面既有看热闹的意思,也含着厌恶。克里斯由是知道,他在卡拉那儿得不到任何帮助。

“我,呃,不是的,”他磕磕巴巴地说,“肖恩的这类政策并不意味着古柯种植是非法的。事实上,我们研究过将这种作物引入合法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的可行性。实际上,肖恩的金融衍生品部门已经受命开发此类产品了。”

巴兰科耸了耸肩。“你想我被这些东西打动?合法化只会让古柯步咖啡的后尘。纽约和伦敦的富人将变得更加富有,农民则会饿肚子。克里斯·福克纳,这就是你打算向我兜售的一揽子计划吗?”

这话刺痛了他。更让他心痛的是卡拉脸上露出的强烈的满足感。迈克没有再出现,他突然感到很孤单,急于挽回正从餐桌上蒸发的好气氛。

“巴兰科先生,你这么说对我可不公平。我提到这项研究仅仅是为了证明我们并没有被道德偏见所蒙蔽。”

“是啊,这点倒是挺让人信服的。”

卡拉露出个觉得无聊的浅笑,克里斯固执地继续说着。

“事实上,我想说明的是,这项研究发现,一旦认真考虑使其合法地进入大宗商品市场,会出现太多问题。首先,人们十分担心,这会将其他投资领域的融资吸干。我们显然无法接受这种情况。”

说这话本来是为了打趣,但却没人发笑。巴兰科的身子探过桌子,靠近克里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目光灼灼,如同大理石,因为愤怒而带着湿意。

“克里斯·福克纳,我要事先警告你。我对西方世界中那些愚蠢的、被宠坏的孩子和他们代价高昂的毒品问题没有丝毫同情。不管你们这些支持自由市场的人向我们兜售什么样的观点,我怎么看,都只能看到牟利的交易。所以,”他迅速地比了一个强硬的手势,长满老茧的手心朝上,既像是空手道的攻击,也像是准备握手的动作。“你们出售武器,我们就出售可卡因。当哥伦比亚的人民革命旅夺取政权后,这份协议不会改变。我不会牺牲它为我的人民带来的财富。如果你们的政府对我们产品的流向如此关心,那就让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包下公开市场的所有产品。他们可以把这些白色粉末付之一炬,如果愿意,也可以吸进自己的鼻子里。”

“说得好!”迈克·布莱恩特回来了,他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坐回到座位上,缓慢地鼓着掌。他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足以与巴兰科眼中淡蓝色的光芒相抗衡。“说得好!杰出的分析!克里斯,你说得对,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人。毫无疑问。”

他坐下来,咧嘴一笑。

“当然了,你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对于走不走出那一步,我们的政府压根不上心。他们在警戒区实施管制政策,所以那里的毒品问题根本不会对政府构成危险。而富人嘛,他们总能避开公共程序,解决自己的不端行为带来的问题。”

巴兰科看着他,厌恶的神情直接摆在脸上。“布莱恩特先生,那就奇怪了。过去七十年来,似乎有许多大张旗鼓的军事活动,都是为了消灭可卡因贸易。”

迈克耸了耸肩,又喝了些酒。“这个嘛,当然,几十年前,许多事情都还没弄明白。那时有许多举措都是为了讨好公众。”他又笑起来,“但近些年,我们不必担心这些了。”

“可是挂着他国旗帜的护卫舰仍然停泊在巴兰基利亚港。他们违反了联合国的法律,巧妙地盗采我们沿海的资源。我们的人民不过是在谋生,却被凝固汽油弹泼了一身。”

布莱恩特又耸了耸肩。“巴兰科先生,这是控制权的问题。我相信你肯定对造成一切的原因心知肚明。我也认为这种做法令人不快,但这正是埃切瓦里亚的政府及其债权人所采取的措施。而这,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说,正是我们现在聚集于此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们真的能够达成协议,那么巴兰科先生,你就能成为那位改变现状的人。”

巴兰科的嘴唇扭曲起来。布莱恩特似乎没看到这个动作,他吸了吸鼻子,然后用指节揉了揉两侧的鼻翼。

“与此同时,我作为肖恩冲突投资部门的代表向你保证,在这些改革实施之前,你将有权使用埃尔南·埃切瓦里亚的出口路线。他目前很轻视这些路线。”

“你会让我和兰利谈?”巴兰科的目光在克里斯和布莱恩特之间游移。他的语调越发怀疑。

“当然。”迈克看起来很惊讶,“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他们是美国非法麻醉药品的主要经销商。在肖恩,我们从来都是送佛送到西。我的意思是,我们当然也会为您再介绍一些欧洲和亚洲的经销商,但是说实话,他们的体量没有一个能与兰利匹敌。再说了,你最后或许还是会将大部分产品转移到兰利那边。如果你有兴趣,他们还会让你的产品畅销环太平洋西部的大部分地区。有人想再来点酒吗?”

卡拉开车载他回家,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的路。汽车仪表盘发出温暖的光。她一言不发,沉默的气场如潮水般席卷车厢。她和巴兰科站在同一阵线的事依然让克里斯痛苦,于是他转过头,透过副驾驶座位旁的窗子,看着飞驰而过的城市中的灯光。

“这顿饭真他妈好极了。”他终于说出了这话。

卡拉驶上高速公路的辅道,什么都没说。如果克里斯看着她,就会发现他俩都到了爆发的边缘。

“迈克在洗手间里把粉往他妈的鼻孔里送,巴兰科夸夸其谈他的政治观,而你他妈每次都在支持他——”

“克里斯,别拿我出气。”萨博在加速爬坡,方向没有丝毫偏移,但卡拉的声音中带着疲乏的怨气,这终于让克里斯扭头看向她。

“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应该为我做的事感到高兴。我今晚要做的不就是这个?让你的客户感到高兴,让他放松。这些不是你说的?”

“是啊,但这不是指把我晾在一边,让我在他面前无话可说。”

“那或许你应该把话说得更清楚点。记住,我是你的妻子,不是那种充当陪同助理的妓女。我他妈不是靠这谋生的。”

“巴兰科攻击我的时候,你他妈在一旁看得很开心啊!”

这话让她转头向他望去。她一言不发地看了他整整两秒,然后又看向前方的路。

“你明天也会这么吼迈克·布莱恩特吗?为他在洗手间中做的事?”她平静地问。

“卡拉,你他妈别回避这个问题!”

“我都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巴兰科攻击我的时候,你在一边看得很开心,是不是?”

“你听起来已经有答案了。”

“卡拉,你他妈——”他攥紧拳头,紧闭着嘴,克制愤怒,努力用正常的音量说出每个字。“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样对着迈克大喊大叫过吗?”

“迈克·布莱恩特是站在我这边的。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管他有什么问题,这点我都很确定。我不用对他大喊大叫。”

“不用?还是不敢呢?”

“去死吧,卡拉。”这话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他内心里汹涌的怒火变淡了。它没有消失,而是突然冷却下来。这让他更加恐惧。因为在车内冰冷的气氛里,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不,克里斯,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她的声音只比他刚才说话时大了一点,但却带着嘲弄和厌恶。“你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吗?是啊,我今晚很享受。你知道我享受的是什么?我终于看到有人不只是为了自己的那笔该死的季度奖金在战斗。而且,在这场交锋中他占了上风。我感到享受,因为能听到有人戳穿你们那个令人作呕的小世界的真相,而且戳穿你们的是个关心他人的人。”

“一个关心他人的人。”克里斯虚握的拳头从车窗上弹开,无力地挥了一拳。“噢,当然。他想把固体可卡因和欲仙欲死的感觉带给警戒区的孩子们。是啊,巴兰科这家伙真他妈是个英雄。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吧。”

“是啊,我还听见迈克·布莱恩特说要让他和兰利联手,兰利为北美的内陆城市提供了百分之八十的毒品。而你呢,每天都要和兰利合作。这个周末,你们要带埃切瓦里亚和巴兰科两人去北部纪念武器展,向他们出售互相厮杀所需的武器。而你现在还在这里表明自己的道德立场?我的天,你他妈完全可以去给西蒙·沙兹上一堂关于伪善的课了。克里斯,我们给了这些人什么好处?而他们又凭什么不能用可卡因淹没我们?”

“我没有说他们不能。”

“你是没说。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事实上,你除了完成自己的交易目标外,什么都不在乎。这样你就能和其他大玩家一起待在最高的牌桌上。克里斯,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笑了起来,听起来几乎像是抽泣。“克里斯·福克纳,权势遍布全球,他的出现令人震颤。看看他身上西装的剪裁是多么精致,他在桌前下达的指令是多么冷酷,连王子和总统都会与他握手,当他讲话时,他们全都认真倾听。只消他开口,石油就会喷涌而出,何时何地全凭他的旨意。当他下达指令,拿枪的人就会挺身为他战斗——”

“卡拉,你他妈能不能给我闭嘴?”他的怒火突然又蹿高了几分,灼烧着他的内脏,让他迫切地寻找对卡拉造成伤害的方法。“你既然这么看得起巴兰科和他的高风亮节,或许你他妈就应该去他的房间,而不是和我一起回家。比起我来,或许拥有良知的男人会让你更兴奋。”

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压力,还有些疼痛。安全带把他紧紧地捆在车座上。萨博猛地刹住,他听见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

“你就是个畜生,克里斯,你这个该死的人渣。”

她低头坐在那儿,双手攥着方向盘。车子一个急转,稍稍偏离了高速公路钠灯的照射,引擎发出隆隆声。她在克里斯的注视下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来自突然上升的肾上腺素。她又摇了摇头,像是发现了新事物一样,小声说道。

“你这个人渣。”

这是她最狠的侮辱,除了开玩笑,她从来没这么说过他。在这段整整七年的关系里,他只听她给六个人打上过这样的标签。除了一个女人之外,其他都是男的,都是她想从自己生命中抹去的人。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她的确也将他们抹去了。对卡拉来说,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彻底断绝关系,绝不单单只是蔑视他们那么简单。

他坐在那里,感觉这段关系离他慢慢远去,就像从自己身上落下的一个东西。

“你最好是认真的。”他说。

她没有看他。

“卡拉,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橙色灯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他的手上。他看着双手,一阵强烈的兴奋感随着血脉上涌,但他却不敢细究原因。“我们的关系一直没什么缓和,但,到这地步,还是第一次。这次……”

他举起手,想比划什么,但手势还未成形就放弃了。

她的余光肯定瞥到了。卡拉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在那双眼睛里见到了恐惧,但不是对他。

“我应该让你从这辆该死的车上滚出去。”她的声音颤抖着,他知道她也在崩溃边缘,经历着同样沉重的痛苦。“我他妈就应该让你走回去。”

“这是我的车。”他轻声说。

“是啊,但它的每一寸都是我为你打造的,我为你,一遍又一遍地修理它。你要是敢,克里斯,你要是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

“对不起。”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他俩伸出手,越过两人间的空隙,摸向对方。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而他的泪则化为喉头的哽咽,但他们都被那愚蠢的安全带困住了。突然,坚实的感情基础又回到他们脚下。崩溃的临界点消失了,他们被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他耳中雷鸣般的脉搏跳动声渐渐平息。熟悉、温暖而又粘腻的自责和悔恨,还有——安全感——又回来了,指引着他们的方向,将他们绑在一起。

他们挣脱安全带,无言相拥。他们抱了很久,久到卡拉贴着他的面颊上湿热的泪冷却、干燥,久到他喉头的哽咽感缓缓减轻,持续不断的战栗慢慢停止。

“我们得摆脱这一切。”她最后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含糊地说道。

“我知道。”

“这样会害死我们的,克里斯。可能是在路上,也可能不是,但不管是哪种方式,会害死我们的。”

“我知道。”

“你需要停下来。”

“我知道。”

“瓦斯维克会再来见你。我知道他会来。求你了,克里斯,如果他来了,千万不要再把事情搞砸了。”

“好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抗拒。他觉得精疲力竭。在风波不断的过去三天中,他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你还听说了别的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依然靠在他身上。

他发现自己的一只眼里涌出了一滴眼泪,于是眨眨眼把它弄走。“他们真他妈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克里斯,这是很大一笔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小的冒险。但我们还没听说消息,所以这就说明,我爸说这就说明他们会这么做。他说如果他们打算回绝,我们现在就能知道消息了。他认为他们正在筹集资金,做预算,证明付出这笔钱是可行的。”

克里斯抚摸着她的头发。之前,卡拉觉得她父亲有超出常人的智慧,这种深信不疑总会让他恼怒。但他们刚刚只差半步就彻底闹掰,这让他震惊极了,惯常的怒火也暂时烧不起来。

“好吧,卡拉。”一丝苦笑划过他的面颊,“但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需要加快速度。有人想杀了我,与这件事有关的人。如果他们不能在路上把我解决掉,就会找其他方法。”

她抬头看着他。

“你觉得他们知道瓦斯维克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能确定的是,如果瓦斯维克和他的同事迟迟没有进展,那么除了清洗血迹,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了。就像联合国在尼日利亚,在库尔德人的家园,在其他该死的地区上演的那出一样。”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坚定。他无法弄明白这笑容背后复杂的情绪。卡拉向后退去,好像他长着一张陌生人的脸。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向前延伸,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道路。

“听起来没什么希望,对吧?”

第三十一节

他们去北部纪念武器展时天气正好。本周的后几天,这季节中反常的大风驱散了厚重的云层。直到周日,诺福克地区都晴空万里。他们还在十几公里之外,就看见一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中悠闲地转了个弯。

“负责监视的大家伙,”迈克指出,“或许是洛克希德[9]推出的新型号。我听说他们终于把无人机回收过程中的问题给解决了。他们肯定得炫耀一番。啊,我们到了,十七号岔路。”

他猛地将宝马驶向出口辅道。有人在车后猛按喇叭,声音大得像是连双脚都用上了。克里斯扭头望去。他越过后座,看见一辆流线型的红色福特在设法超过他们。在染色的挡风玻璃下方,他看到了一张充满怒意的年轻面孔。

“迈克,你变道前应该先提示一下。”

“是啊,是啊。”迈克眯起眼睛,看着后视镜,“该死的混蛋,要不是因为武器纪念展,这条路上的监控头数量涨了三倍,我他妈早就把你做了,兔崽子。”

“怎么了?”巴兰科一直在副驾驶上打瞌睡,刚刚醒来。

“没什么,”布莱恩特说,“就是个活腻了的兔崽子。”

巴兰科也扭头看去。克里斯摇摇头,表明不用担心,然后咧嘴一笑。从伦敦来的一路上都很挤。从他们动身到现在,路上已经遇见了差不多百来辆车。他们驶近莱肯希思[10]的高速公路出口时,车的数量还在稳定增加。布莱恩特不习惯在这样的路况下开车,当然了,谁都不习惯。

他们冲入匝道,那辆红色的车也从边上超过来,与他们并行。布莱恩特笑起来,然后加速冲上斜坡。

“或许我们应该坐飞机的。”巴兰科紧张地说。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迈克依然笑着,“别开玩笑了!”

福特从右侧窜出来,与他们并驾齐驱。克里斯看了眼那辆车的车型,从那身售价低廉,空有其表的装甲得出了结论:车的主人或许是个初级分析师,也可能是刚入职的新人,根本算不上对手。他瞬间就吃下了定心丸,下一秒,布莱恩特让车头向右虚晃一枪。对方一惊,连忙踩了刹车,让向一边。迈克毫不客气地驶入对手腾出的地方,在车道中央摆正车头。他在离坡顶几十米的地方踩下刹车,最后在环形交叉路口平稳地停了下来。迈克等在那里,盯着后视镜。那辆福特过了一会儿才悄悄跟上来,恭敬地排在他们车后。

“多谢。”迈克说,然后慢悠悠地驶入弯道。

巴兰科望向克里斯,想让他解释这一幕。“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什么,”布莱恩特轻松地说,“今天这片区域不能进行挑战,刚才只是教了下那个家伙什么是尊重。”

克里斯朝巴兰科使了个眼色。.

十分钟后,他们驶入空军基地的大门,一名身穿制服的服务员挥手让他们进入停车场。这里挤满了各个公司的战车和租用的豪华轿车,还零星散布着武装部队通用的卡其色车辆,克里斯怀疑它们主要是为了增加展览的真实感。有时候,发展中国家的新客户要依靠企业提供帮助,但却一点都不将西装革履的“教父教母”放在眼里。这种时候,这些车就能强调展览的军事性,让独裁者和革命者明白这当中的联系。

他们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三架造型凶悍的战斗机飞得极低,和地面只有一幢楼的高度。它们尖啸着穿过机场,后燃器发出足以撼动五脏六腑的咆哮声,带着火光冲向湛蓝的天空。克里斯的眼角余光见到巴兰科畏缩了一下。

“这群该死的小丑,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么来一下。”

“这些是鹰身女妖,”巴兰科平静地对他说,“刚才是为了演示低空扫射。它们是英国产的,去年你们卖了十五架给埃切瓦里亚政权。”

“事实上,”迈克开启宝马的锁车警报,“它们是经由BAe授权后在土耳其产的。这些机型已经是几年前的了。我想应该往这边走。”

他朝机库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大群人四散游荡。克里斯和巴兰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你们没必要带我来这里。”巴兰科轻声说。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会很高兴的。北部纪念武器展从全球的武器制造商那里引进最先进的武器。除了那些大家伙之外,还有突击步枪、手榴弹、肩扛式火箭发射器以及区域封锁系统。这里有最新的燃料、子弹和炸药。文森特,就算你不打算买,也需要知道埃切瓦里亚对付你时可能会用上什么。”

巴兰科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埃切瓦里亚有什么,好让我们都省点时间。”“呃……”

“你很清楚,不是吗?你为他供应产品,你掏了钱。”

“不是我。”他强忍纠缠内心的负罪感,再次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负责的。文森特,我真的很抱歉。我和你一样,没机会知道这些。”

“没错,但你能接触到。”

克里斯咳嗽起来,然后强行把咳嗽变成笑声。“文森特,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不能走进另一个高管的办公室,翻找他的客户资料。除了有安全系统以外,道德上也不允许。不,说真的,我是认真的。如果我做了这类事,就会丢了工作。”

巴兰科看向别处。“行,没事,忘了我问的话吧。我才意识到,你无法舍弃的东西很多。”

克里斯认为他已经开始了解文森特·巴兰科了,他足以听出,这话似乎并没有带着讽刺的意味。在过去的两天里,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哥伦比亚人搞好了关系。他请这个人到自己家中用餐,鼓励卡拉继续和他站在一边,就像希尔顿餐厅的那个晚上。他还带他去警戒区边缘几家比较危险的酒吧里喝了酒,次日周六早晨,在巴兰科的坚持下,他甚至还开着萨博,带他在警戒区东侧短暂地兜了一圈。最后这趟旅程中,哥伦比亚人静静坐着,但他后来问了一个问题。克里斯,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掉姓氏,叫他的名字。这是态度转变的分水岭。克里斯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一打萨博的方向盘,在空旷的街上掉了个头。他向南驶过如迷宫般的废弃不用的单车道,还有一条条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其实依然记得的路,找到了一座造了一半、废弃的多层停车库,从上面可以俯瞰向西侧延伸的河畔住宅区。然后他开上盘旋的车道,把车停在楼顶边缘,朝着挡风玻璃的方向点了点头。

“就在下面。”他简单地说。

巴兰科下了车,慢慢走向边缘。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也下了车,和他站一起。

河畔。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似乎能尝到它的味道。那是金属的苦味。他盯着下方低矮的楼房,中间有个狭小杂乱的公园可以让人自由活动,其余三面都是大片被石油污染的区域。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布伦特兰,那片迷宫般的混凝土住宅区不是为了社会渣滓设计的。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导向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在我的国家,”巴兰科说,“如果你住在这里,那就不是穷人。”

“这里本来不是为了穷人建造的。”

哥伦比亚人扭头看着他。“但穷人搬了进来。”

“这个嘛,你要知道,除了穷人,没人会搬来这里。经过连续不断的经济衰退之后,这里没有生活设施,没有街边商店,除非你负担得起出租的费用或者燃油和驾照的钱,否则连交通工具也没有。渐渐地,没人能负担得起那些了。你想去别的地方?”克里斯转身指向北面,“最近的公交车站需要沿着这个方向走两公里。这里原先有轨道交通,但投资商害怕了,决定撤资。小时候,一些有工作的人骑自行车上下班,但那些孩子组成的帮派向他们扔石头。有个女人被他们从码头上砸进河里,可他们还不停手,直到她永远沉入水底。”他耸了耸肩,“如果在这里有一份工作,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它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巴兰科什么都没说。他盯着下方的住宅区,好像能让这片地区的时光倒转,看见那个在飘着油污的水里挣扎的女人。

“之前和我一起玩的几个小孩也像那样死了,”克里斯说,时隔这么久,他的记忆第一次如此清晰,“我是说淹死。你看,码头边上没有安全护栏,他们直接掉进了水里。我母亲总是告诫我,不要——”

他沉默下来。巴兰科又转身看着他。

“我很抱歉,克里斯。我不该要求你来这里的。”

克里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准确说来,你没有要求我。”

“是没有,但你还是带我来了。”

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悬在他们两人之间,但巴兰科没有开口问他。克里斯很高兴,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他们回到了车里。

“你们两个想看看这东西吗,还是有别的打算?”

迈克·布兰恩特发现克里斯和巴兰科落在了后面,不得不折回来。

巴兰科和克里斯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耸了耸肩。

“当然,就算我不打算买,也得看看埃切瓦里亚对付我时可能会用上什么,对吧?”

“就是这样!”迈克拍了下手,然后比出一个手枪的动作,朝着他“啪啪”开了几枪。“要的就是这个精神。”

在机库里,天花板上的大型空调吹出带着香味的暖风。展品放在一池柔和的灯光中,周围点缀着清晰的全息影像,它们重复播放着,向周围人展示正确的使用方法。大写的品牌名称发着光,商标则挂在墙上。

布兰恩特向突击步枪区走去。一位优雅的女销售前来接待他。迈克昨天带着埃切瓦里亚来过,但他和销售的关系看起来十分熟络,不像只见过一面。

“克里斯,巴兰科先生,请容许我向你们介绍萨利·亨廷。她是维克斯公司的代表,不过闲暇时也会作为自由职业者担任轻型武器的顾问。小萨,我这么介绍对吗?不用谢我。”

萨利·亨廷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她很漂亮,身着莉莉·陈[11]的西装,留着赤褐色的滚钉发型,有种不张扬的时尚感。

“闲暇时间?迈克,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萨利,乖点儿。这位是文森特·巴兰科先生,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还有我的同事,克里斯·福克纳。”

“啊,当然,克里斯·福克纳,我在中村事件的报道上见过你的照片,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我能为两位做些什么呢?”

“巴兰科先生正在高地丛林中战斗,他的对手是一个暴虐的政权,军备充足,”布莱恩特说,“而他的装备有些匮乏。”

“我明白了。战斗一定非常困难。”萨利·亨廷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心,“您是否主要依靠的是卡拉什尼科夫枪?唔?没错,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他家武器非常棒。我有些客户除了他们的武器外,别的一概不看。不过您或许想试试看新款的黑克勒-科赫。比起基础款的AK来,这种枪的操作是有些难,不过——”

巴兰科摇了摇头。“女士,我手下的士兵很年轻,大多只有十四岁。他们来自被炸弹夷平的村庄,大多数成年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我们缺老师,刚入伍的人训练的时间也不够,所以操作简单至关重要。”

女销售员耸了耸肩。“那就选择卡拉什尼科夫系列。我就不用琐碎的介绍来烦您了,反正这枪一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您或许想看看我们改进过的弹药。您知道的,包括裂片弹、毒性包衣弹、穿甲弹,这些都兼容标准的AK弹匣。”

她向展示终端做了个手势。

“这边请?”

巴兰科离开北部武器纪念展时,采购清单上的装备简直让他武装到了牙齿:七百把全新的卡拉什尼科夫系列枪支,九十六把宇航公司生产的肩扛式飞机杀手火箭弹,火箭弹有自动追踪功能。另外还有两千枚轻型王者反步兵手榴弹以及二十万发最先进的突击步枪子弹。尽管萨利·亨廷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依然没能说服他购买地雷和精密复杂的全自动区域警戒系统。

趁着某位医疗专家向巴兰科介绍一种可以抑制免疫系统的毒素,萨利·亨廷说:“这不算什么大生意。我从AK那里拿的是普通的佣金抽成。黑克勒-科赫给的抽成更多。他们今年非常慷慨,显然想改变卡拉什尼科夫垄断叛乱地区市场的情况。不过考虑到我从宇航公司卖出的那堆东西再加上手榴弹,也没什么好抱怨了。”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迈克愤愤不平,“在我看来,我可是交给了你一桩肥买卖。萨利,你这次欠我一个大人情。”

她朝他眨了眨眼。“迈克,挑个时间吧。我是个很忙的姑娘,不过你知道的,我总能配合你。”

“真乖。”

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巴兰科一言不发,看起来并没有为刚刚买到的东西高兴。整段旅程中,他拿着一枚步枪被甲弹,在指尖来回转动着,就像拿着一支雪茄。看起来既不愿交谈,也不愿倾听。看着巴兰科,克里斯冒出了一个病态的想法:他就像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的人。

第三十二节

他们把巴兰科送到了希尔顿酒店,刚准备离开,安检口的警报器便发出刺耳的嗡鸣声,LED疯狂地闪烁起来。原来那个哥伦比亚人依然沉浸在思考中,走过扫描仪时手里还拿着AK步枪的子弹。克里斯快步跨上楼梯,来到安检处,摆平问题。他拍了拍巴兰科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并告诉他,翌日早晨九点,他会来见他,讨论合同事宜。然后他又坐回宝马,迈克带他缓缓驶入稀疏的车流。他们绕着大理石拱门开了一圈,然后拐进牛津街,向东驶去。天还亮着。

“想吃点东西吗?”迈克问他。

“当然,干吗不呢。”

“吃面?”

“我觉得不错。”克里斯竖起拇指,朝他们来时的路指了指,“你觉得他没问题吧?”

“巴兰科?当然没有,估计只是累了。他或许这辈子从来没在一天里见到过这么多武器。”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不太开心。”

迈克哼了一声。“这个嘛,妈的,他应该高兴。这是我用信用卡刷过的最大一笔钱。”

“你昨天没给埃切瓦里亚买点什么吗?”

“都记在账上了,”迈克咧嘴一笑,“六十天内免费取消。”

“你通过萨利·亨廷搞定的?”

“当然不是。要知道,亲兄弟,明算帐。反正,除非他们把钱付清,否则萨利是拿不到佣金的。不能指望——”

宝马的电话突然亮起,打进来的是个高优先级的电话。迈克对克里斯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然后接起了电话。

“这里是布莱恩特。”

“迈克,我是特洛伊。你请我去调查了一件与福克纳有关的事,还记得吗?我得到了一些线索。”

“好,他就在我边上,特洛伊,说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一阵短暂的停顿。“最好还是当面说,我不想在电话上谈论这事。你能来我这里一趟吗?”

迈克看了他一眼,克里斯点了点头。

“我们这就来。”

在傍晚的天光下,特洛伊的家出奇的安静。克里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他将上次来这儿的光景当做了参照,那时派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牢牢制止住自己的疑神疑鬼,跟着迈克走向前门。

但焦虑肯定已经蔓延到他脸上了。迈克鼓励地朝他笑了一下。

“没事的。”他说。

特洛伊·莫里斯先看了看安保摄像头,这才打开门。他催促他们赶快进门,好像有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他来不及开口,先插上插销,启动安全装置。防侵入设备嗡嗡作响,很快充上了电。迈克看着莫里斯,抬起一边的眉毛。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神经质了点?”

“你最好跟我过来,”特洛伊说,“我想让你见个人。”

客厅里的扶手椅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黑人。他很瘦,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他下颚底部有一道疤,衣服上的图案说明他是警戒区里的帮派成员。他冷淡地打量着两名新来的人。

“这位是马洛达。”特洛伊告诉他们,“马洛达,这是迈克·布莱恩特,还有克里斯·福克纳。他们是我的朋友。”

“行吧,行吧,随便。”

“迈克,克里斯,你想找个地方坐坐吗?想喝什么?”

迈克·布莱恩特点了点头,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马洛达身上。“给我来点你藏在冰箱里的波兰伏特加,一小杯就行。”

“克里斯,你呢?还是单一麦芽威士忌?”

“如果你有的话,那就来这个。谢谢。”

“亚伯乐[12]还是乐加维林[13]?我还有爱尔兰的。”

“乐加维林就行,不要加冰。”

“马洛达呢?”

那个帮派成员缓缓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特洛伊耸耸肩,走向厨房。他们坐在那里等着。

寂静不断蔓延。

“你是那一伙儿的?”迈克突然问。

马洛达昂起下巴。“这他妈和你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紧张了起来。他和迈克都没带枪,而马洛达一副街头混混的样子,硬碰硬的话会很麻烦。他用余光瞟了迈克一眼,他看起来不像要动手的样子。

“我有点好奇。”迈克懒洋洋地说,“我只是在想,这群人得多傻逼,才会让自己手下的人面对金主时也神志不清。”

马洛达站了起来。“嘿,你这坨鸟屎,想和我打一架?”

“你还是没弄清楚情况。”迈克·布莱恩特的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我穿着上好的西装,有权有势。我是想和你打一架。但结果呢?你会躺在刑事医院里,你的肾会被捐给社会,而你妈则会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靠帮别人口交来筹集你的术后费用。给我坐下。”

那个帮派成员离开椅子,走向布莱恩特的时候从右手的指节间变出了一把刀,耀武扬威地挥着它。

“嘿,操你妈的,臭鸟屎。”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那把刀放下来。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会把你的家推平,这可不是玩笑话。”

马洛达犹豫了,怒火侵蚀着他的全身。如果迈克站起来与他对峙,克里斯觉得马洛达会把刀挥向他。

“厄尼,在我亲自动手前,把那该死的东西拿开。”说话的人是特洛伊,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摆着酒瓶和酒杯,满脸恼怒,“你以为这是哪儿?卡尔顿的武装酒吧?这他妈是我家。”

“厄尼?”布莱恩特展颜咧开嘴笑了,“厄尼?”

“迈克,你也给我注意点。你该比他懂事些。”特洛伊对那个混混点头示意,后者把目光投向一边,把刀收了回去。他回到扶手椅上,坐在椅子边缘,克里斯感到紧张的氛围渐渐缓和,他又能呼吸了。迈克专注地看着右手的指甲。特洛伊·莫里斯甚至还没放下手里的托盘。

“这就好多了。”

“你他妈每次都站在他们这边,”马洛达怯怯地嘟囔,“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黑人。我看你自己也差不多是坨鸟屎。”

“闭嘴,”特洛伊甚至没费神多看他一眼。他递了一圈酒,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然后拿着威士忌,在剩下的那张扶手椅上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这个典型的城市青年有个故事想说。我对他说,你们听了会为它付钱的。”

“嗯,”迈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很合理。厄尼,说给我们听听。”

随后是一阵沉默、气氛阴沉、充满仇视的情绪,所有人都看着马洛达。

他最后看着克里斯,开口说道:“这故事得让你花上不少钱。”

“两百。”克里斯说,“这是保底价。如果我喜欢,可能还会多给点。”

“你不会喜欢的。”那个混混冷笑着。他看起来恢复了镇定。“你是福克纳。我知道你,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当红大牌驾驶员,没错吧。但你他妈好像并没有那么受欢迎,似乎有人觉得,你他妈就是个叛徒。”

克里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凉。“继续。”

马洛达点了点头。“悬崖帮得到消息。劫一辆战车,再找个杀手坐在方向盘前面。有人出五万来买你的命。”

“价格还不算高。”

“迈克,这是悬崖帮,”特洛伊严肃地说,“在伊雷斯库住的附近雇凶杀个人只要花一千或者一千五,如果他们得进城办事,可能只要加价到五千就行。”

“必要的花费嘛,”迈克做了个手势,“毕竟还得劫辆车。”

马洛达又讥笑道:“鸟屎,这他妈可不是劫车。那个家伙,他知道他们要来。伊雷斯库派了个电工和黑客去基尔伯恩,在那辆车被劫两天前就把安全系统给破解了。那群穿西装的家伙都知道,哥们,是他们出钱找他做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克里斯问他。

“有人叛变了。我是金鹰——”

迈克·布莱恩特举起双手,“那么,为什么这事之前还他妈是个惊天的秘密,而你现在和我们说这事的时候又好像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他妈——”

“迈克,安静。”克里斯又看着那个混混,“没错,金鹰,然后呢?”

马洛达耸了耸肩。“就像我说的,有人叛变了。就是那个电工。他是个黑人。悬崖帮是个鸟屎一样的帮派,他们会留下他,只是因为他会摆弄电线。他现在在艾克顿[14]找了个新女友,所以才想从伊雷斯库手下跑出来。几天前他和我说了这档子破事,然后我又听见特洛伊在四处打听。所以,就是这样。”

特洛伊向前探过身子。“现在告诉他们这个电工对车做了什么。”

“嗯。他们说他们装了个无线频率干扰器。”

克里斯和迈克面面相觑。

“一个什么?”

“那个电工对这东西不怎么了解。”马洛达看起来适应了叙事者的身份,“这方面的事大多是搞数据的人做的。黑客似乎告诉过他,这是个可以用来骗过某种警报器的系统。他说这玩意非常贵,伊雷斯库特地送给他的。”

克里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嗬,嗬,迈克?现在相信我了?”

“操。”迈克猛地站了起来。马洛达吓得畏缩了一下,但布莱恩特走到了窗边,盯着外面。“操。”

“你说有人认为我是叛徒。”克里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个混混身上。他得问清楚这件事。“什么意思?谁告诉你的?那个电工?”

“当然。伊雷斯库总是这么说,他一直在说这些西装革履的家伙如何互相出卖。还有这个叫福克纳的家伙根本不懂团队合作,格格不入,所以才要找人把他做了。”

“克里斯,这可能只是伊雷斯库让手下的人保持忠诚的手段。看看我们他妈比那群西装革履的家伙强多少。他们一有机会就互相报复,不像我们,我们很团结,而我他妈是你们有过的最好的老板。只要入侵系统的手段得当,肖恩公司之外的人也能得到萨博大概的频率范围。罗伊德·保罗,或许是中村,他们都有可能买到萨博的信息。”

“我不这么觉得。”

车外天色渐黑,迈克开着宝马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朝着肖恩大楼开去,周围隐约可见金融区的大楼。楼里的大多数灯都灭了,让这片地方有如一座鬼城。周日的荒凉景象行将结束,就像某个循环往复的文明的最后一天快到尽头。克里斯感到寒冷再度渗进了他的身体。

“迈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说不通啊。他们为什么更相信某个流氓杀手,而不是自己公司的车手?他们完全可以再举行一次竞标,选出与我对抗的最佳人选。”

“那样就没法用干扰器这类小诡计了。贸易标准化部门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就像嗑多了药的婊子。他们会罚到他们破产。”

“的确。”克里斯摇了摇头,“如果单单是为了对付某个车手,让整个公司都担上违规风险,这太划不来。更不用说这当中还没有利益纠葛。”

“所以或许这是私人恩怨。背后是御杖·琼恩的家人或者别的谁。”

“结果是一样的,迈克。他们会失去自己的保险、退休金和抚恤金。妈的,他们会进监狱的。中村会把他们扔开,嫌弃得就像是自己的呕吐物一样。他们不会得到原公司的保护,而肖恩可能会找人把他们做了,以儆效尤。”

“如果他们被抓了,来复仇的又是一个有力——”

“你以为我他妈不知道这些?我——”克里斯控制住自己,他震惊于自己本想对迈克说出来的话,“迈克,你这就是在妄加推测了。我问你,你在赛道上撞过那么多人,他们的家人又有多少来找过你?”“一个都没有,不过——”

“这就对了,一个都没有。迈克,规则就是这样。赛道上的怒气都留在赛道上。没人会破坏规则。在赛道上,大家会耍花招,人们尝试、调查,并判定其是否合规,但没人会干这种事。不是真的涉及利益,没人会蹚这潭浑水。这意味着,这件事是肖恩内部的某个人下的手。”

“你觉得是马钦?”

“或者休伊特。”

迈克摇了摇头。肖恩的大楼出现在视野里,他在车库安检入口前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两只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看着毫无特色的大厦。

“好吧。”他叹了口气,“先假设你是对的。”

“好,先这么假设。”

“我们先假设这件事是肖恩内部的某个人做的,就像你说的那样。那这就说明,你对车手管控中心的看法也是对的。你知道吗,丽兹手里有这些家伙的联系方式。或许我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帮我个忙,跟那里的人打探些消息。”

“什么?”克里斯环顾四周,想摆脱声音中突然带上的几分警惕,“丽兹·琳肖?啊,还是不要了吧,我的意思是,把她卷进来真的是个好主意?”

“放轻松。你可以全身心地相信她。”

“是啊,但……我以为你和她……你知道的。结束了。”

迈克笑了起来。“那个女人?不可能。我们的关系一阵冷一阵热,取决于两个人最近在干什么。但我们俩之间就像有引力似的。两个人谁都逃不开。我们分开得越久,再做就更激烈。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上次她还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

克里斯死死地盯着仪表盘。“哦?那苏琦对这个怎么说?”

“这个嘛,”迈克的笑带上了几分神秘色彩,“这事说出来你也不会信,但你猜我做了什么?我回到公司,用棒球棍的一头对着自己的鼻子狠狠来了一下。”

“什么?”

“是啊,真他妈痛。让我流了一通鼻血,我的空手道训练服上洒得到处都是。我告诉她在拳击课上碰到了一个疯子。”

克里斯记起了他几周前他青肿的鼻子。

“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啊,当然,因为我不想让你在面对苏琦的时候被迫为我撒谎嘛。”迈克·布莱恩特逐渐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已经有了苏琦和爱莉安娜,我真的觉得丽兹或许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你真的这么想?”

迈克明智地点点头。“没错,我真的这么想。克里斯,她真的不一般。”

在肖恩的停车场里,萨博孤寂地停在暗处。周末加班的人都已经回家吃晚餐了。克里斯在车里坐了很久。在他耳边鸣响的,唯有寂静。这层的另一侧,一盏出了故障的顶灯时暗时灭,如同模糊不清的遇险信号。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救援。

他终于发动萨博,驶入街道,如同身处梦中。伴随着滚动的轮轴,城市从他的两侧滑过。萨博内部的空间就像能治愈神经衰弱、让人平静的气泡,他感到安全,但又害怕自己或许无法轻易离开它。仪表盘、方向盘、踏板、变速箱,这些东西好像远程控制住了他,给了他陌生的自动驾驶的能力。他的耳边有种种声音低语:我们去那里。不,还是这里吧。不。妈的,随便去哪儿都行,先动身吧。

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

鬼使神差地,他被引导着,差点驶入海格特的街上。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不是通向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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