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啦”一声,掷到地上的茶盏被摔得粉碎。谢子康低头看了看还在脚边跳动的碎瓷片,若无其事的仰起头来,毫不理会因愤怒而浑身颤抖的父亲。
在刚刚结束的比武大会上,谢子康求胜心切,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了黄泉之瞳。
“康儿,我说过多少遍了!未经允许,决不能随意使用眼睛的力量!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谢安的厉声咆哮道让谢子康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皱着眉头转过脸去,一脸厌恶的望着窗棂外的草地,丝毫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
谢子康的态度让谢安怒不可遏。他扬起大手,恨不得一掌打死眼前的不肖之子。但看着儿子闭起眼睛,微微发抖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手,沉重的坐在了自己的太师椅上。
谢安疲倦的闭上眼睛,康德拉的嘶吼仍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个像毒蛇一般贪婪的男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想到他虚伪狡诈的脸,谢安就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隐隐作痛。他烦躁的睁开眼睛,却又看到了他那任意妄为、不知悔改的儿子正在打着呵欠。谢安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我,难道错了么?
谢安也曾是个雄心勃勃的少年。家财万贯,权倾天下,这也曾是他年轻时的梦想。如今,他已经成为万人敬仰的雍州杜牧。但每当他昂首登高,意气风发的检阅荆山营的时候,他总会觉得麾下的士兵在眼神古怪的盯着自己被长袍遮蔽但空空如也的胯下。每当他跃马扬鞭,向手下的随从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身边的人在神情暧昧的听着自己不再雄浑却略显尖细的声音。他的野心实现了,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骄傲,却已经被十年前的战争无情的阉割。他像一匹被去势的老狼,在自己的族群中惶惶终日,生不如死。他无父无母,爱妻早亡,眼前的康儿,已是他今生仅存的亲人,是他继续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他渴望精心培养的独子可以继承自己打拼半世赢得的荣光,满足自己晚年乐享天伦的梦想。
所以,对权力已经毫无野心的他仍旧贪图云州肥沃的土地,只是为了让儿子真正变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对男女之事已经无心无力的他仍旧觊觎柳道严美丽的长女,只是为了满足儿子那份一见钟情的渴望。
他对儿子有求必应,殚精竭虑,甚至让他分享了被视为雍州极密的黄泉之瞳。但这个曾经乖巧伶俐的孩子却在自己铺好的路上越走越偏,最终变成了现在这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少爷。
“你……走吧……”
谢子康扫了一眼颓唐的的父亲,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谢安无力地望着谢子康渐行渐远的背影。儿子的忤逆,几乎夺去了他忍辱负重的全部意义。
“我,难道错了么?”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绝望的仰起头,对着眼前空旷的天花板,喃喃的自问着。
那一年,谢子康八岁。
几个月前,他的父亲为了二钱饷银,身披战甲,背负斜阳,在行伍中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中州城缓缓洞开的大门。但那个雄壮的背影让年幼的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中州的流浪儿们欺负操着外乡口音的他,每一天,谢子康都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孤独的挣扎着。可是,那个关于父亲的可怕预感像一滴掉进茶碗的墨汁,在谢子康的心中不可抑止的恣肆扩散,让他的心备受煎熬。
我,是不是只能一个人在世界上孤独的活着了?
就在他快要被饥饿和恐惧吞没的时候,一名联军的信兵冲回城内,带着胜利的消息风一样的掠过街道:
妖族鹰主已死,四大部落尽数退散。
中州的人类胜利了!
但随即传来的坏消息让他的心情瞬间跌回绝望的深渊:
九州联军,雍州荆山营伤亡最巨。雍州督牧罗坤带头冲阵,属军被妖族溃军尽数蚕食。
十余万荆山营将士,仅幸存一人。
每一个得到消息的雍州难民都惶恐地涌向中州的大门。每一个翘首以盼的荆山家眷都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拥有这一份死里逃生的幸运。
八岁的谢子康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像其他人一样麻木的踮起脚尖。他本没有抱有任何希望,但在中州的城门再次大开的时候,他却在人群的缝隙中一眼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父亲。
父亲穿着残破不堪的明光铠,被两名士兵用一块破旧的门板担进了中州的城门。虽然他遍体鳞伤,面无血色,但他的出现,仍然让心如死灰的谢子康瞬间欣喜若狂。
父亲还活着!
我不是孤身一人!
欣喜若狂的男孩手舞足蹈,涕泗横流。他没有注意到,他稚嫩的欢呼声早已被海浪一般涌起的哭嚎声瞬间淹没。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些人正指着父亲一片暗红的胯下窃窃私语。
戎马一生的罗坤无家无室,无儿无女。晟和帝最终决定,让荆山英雄谢安继承罗坤的世袭爵位。就这样,谢安从一介布衣匹夫,变成了权倾天下的雍州督牧。谢子康也从一个草头小鬼,变成了尊荣无双的雍州世子。
成为督牧以后,谢安不再骑马练剑,而是每天都呆在塞满方志舆图的书房里,与幕僚们处理政务,商讨军情。在六年的时间里,谢安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不仅重建了饱受摧残的雍州,更凭着一腔热血,硬是把险些裁撤的番号“荆山”重新变成了一只十万人编制的铁军。
自此,谢安在九州的贵族中彻底站稳脚跟。人们说,晟和帝慧眼识人,是他的英明决断成就了这位天下闻名的英雄。
但是,鹰主对谢安做出的戕害同样世人皆知。每当谈起这位英雄,就连雍州府的家丁们都会露出几许轻蔑的嘲笑:
“威震天下又能如何?还不是个被妖族拔了人根的阴阳人!”
“看他对儿子不闻不问的态度,估计那小子也未必是他亲生的,肯定是个从街上捡回来充门面的野种!”
路过的谢子康听到了这群闲人的非议。他震惊不已,羞赧万分,暴怒异常。他像一只发疯的豹子,亲手把这群胡言乱语的家丁打得鼻青脸肿。
混账,混账!这群下等人,有什么资格对我的父亲说三道四!
每到这种愤怒而无助的时刻,他总会想见父亲。
可每当他跑到父亲书房的门外,听着屋里隐约传来的交谈声,他就又失去了叩响房门的勇气。
这六年间,谢子康体验到了与儿时截然不同的生活。住惯了茅舍草庐的他,搬进了富丽堂皇的雍州州府。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他,尝到了精致无比的美味佳肴。习惯了无人问津的他,得到了无数女孩的爱慕垂青。过惯了平淡日常的他,也第一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致命刺杀。
大难不死的谢子康坐在一片狼藉的房间中,望着趴在眼前的那张素不相识的脸。黑衣刺客脸色惨白,殷红的鲜血从插在他背后的长刀处汩汩流出,无声地染红了谢子康华丽的睡袍。刚刚升任副营长的李想,一边命令其他侍卫将已被处决的刺客从屋中拖走,一边对匆匆赶来的谢安拱手行礼。谢安无心理会李想,径直冲到儿子面前,焦急的呼唤着他的名字。谢子康怔怔的仰起头,望着父亲惊魂甫定的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过父亲了。此时此刻,坐在血泊中的他终于看到了久违的父亲。但他发现,眼前的人竟让他感到十分的陌生。父亲胡须褪尽的脸越来越胖,曾经粗犷的棱角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嗓音也不再低沉粗犷,那温柔甚至略显尖细的呼唤声,忽然让谢子康感到难以名状的厌恶。他倏地站起来,不耐烦的推开父亲,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卧室。他赤足狂奔,拼命的逃避着父亲仍旧依稀可辨的呼唤声。
足底传来的疼痛让他醒悟过来,他终于发现,自己原来从未逃离心中那片浓如玄墨的黑暗。
因为在那场战争中生还的,是一个名为谢安的畸形英雄。
而不是他日思夜想的,为他奔波操劳,陪他玩耍习武的父亲。
心底的黑暗最终笼罩了叛逆的少年。他以为,身边的某些东西已经被命运无可抑制的改变了。但是他没有发现,被命运改变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开始结党,械斗,嫖宿,酗酒。雍州上下人尽皆知,谢安的独子已经堕落成了一个顽劣不堪的问题少年。现在的谢子康每天与自己的酒肉朋友横行南安,招摇过市,毫不理睬深陷政务,无暇他顾的父亲。
直到他张狂的行为,为他招致了第二次暗杀。
幸运的是,他再次从刺客的手下死里逃生。当他在侍卫的护送下狼狈不堪的回到州府时,谢安斥退了所有人,冷着脸走向了丧家犬一般的儿子,掰开他的嘴巴,将一杯鲜红的液体猛地灌了进去。
一股让他终生难忘的腥冷气味在口中瞬间炸裂。他立刻想吐,但是谢安早已用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他越是挣扎,谢安用力越紧。他无力挣脱,只能任凭那股液体在食道中粘滞的滑动着,最终无声地跌落胃底。短暂的沉寂后,那股液体像只蛰伏许久的猛兽,在他的胃中忽然觉醒,疯狂的撕扯着他的内脏。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传遍他的全身,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就被那股疼痛夺去了意识。
晦暗不清的光线中,不详的足音缓缓接近。谢子康感到,有人用一只冰冷的手缓缓地托起了自己的下巴。他虚弱的睁开眼睛,眼前的人隐藏在一片浓重的黑雾中。谢子康看不清他的脸,甚至无法分辨他究竟是男是女。但他却看得到那双在雾中隐隐放光的金色眼睛。
“汝,也想分享我的力量么?”
那双眼睛投来轻蔑的视线。
“力量……什么力量?”
雾中人忽然哈哈大笑,他的声音让空气中充满了苍老而腐朽的味道。
“很好,吾喜欢汝这般一无所知的人!”雾中人捏弄着谢子康的下巴,饶有兴味的说道:
“那么,拿去吧,我的力量!汝要用它,为世间带来恐惧和死亡!”
谢子康在床上猛然惊醒,身上的睡袍已经被自己的汗水浸透,而谢安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语。父亲的身后,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通体黑衣,就连眼睛上都缠满了黑色的绷带,但他草草包扎的左臂却隐隐的渗出了红色的鲜血。
“从今天起,这个人就是你的贴身侍卫。他会教你拳术,并告诉你如何使用眼睛的力量。”说完这句话,谢安就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谢子康还没有弄清现在的状况,黑衣少年就像影子一样飘到了床边,在谢子康狐疑的眼神中解下了缚在自己眼上的绷带。
四目相交的瞬间,谢子康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呼吸。
因为那双澄黄的眼睛走出了梦中的迷雾,正在昏暗的房间中幽幽发光。
“别紧张,保持呼吸。”少年平静但冰冷的声音传进了谢子康的耳朵:“我会告诉你眼睛的使用方法。不过督牧有令。眼睛的使用,仅限于保护你自己的人身安全。”
谢子康学得很快。他很快就掌握了如何控制自己的瞳色,也学会了如何用恰当的力量使人身体麻痹而又不至于在恐怖的幻觉中疯狂。他也很快知道了这双眼睛不详的名字:黄泉之瞳。但出人意料的是,谢子康恪守父亲的指令,从不对其他人使用眼睛的力量。
力量,为他带来了改变与修正的可能性。而这份可能性,为绝望的他重新带来了一丝希望。
他希望,自己可以用这份力量改变一些自己渴望改变的的东西。
但在那场比武中,在傲慢的异邦骑士和心爱的美丽姑娘的面前,他最终失去了理智,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节制的宣泄了那份力量。
所以,尽管拥有了力量,但此时的他还是只能站在父亲的书房中,心有不甘的听着父亲愤怒的责骂。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应该用这份力量打倒那个卑贱的剑客。我应该用这份力量赢得香茗的芳心。我应该用这份力量让所有冒犯我的下等人统统闭嘴。我应该用这份力量证明我谢子康的伟大存在!
不。
不重要。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父亲啊,父亲。
我的熟悉的遥远的亲切的陌生的背影雄壮的双手粗糙的累于政务的威震天下的我的父亲啊!
请您不要再为别人高声喝彩了。
请您不要再让我看到那个在夕阳下走出中州的背影了。
求求您了。
我只是想让您,再多看我一眼啊!
谢子康绝望的走出了父亲的书房,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身后响起:
“少爷,您想打败柳小姐的剑客,赢得老爷的赞赏,是吗?”
被人说中心事的他不禁停住脚步。
“那么请相信我。我可以帮您找到打败那个剑客的机会。”站在他身后的李想走上前来,不动声色的建议道。一无所知的谢子康单纯的点了点头,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跌入了那个精心构筑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