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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晨。

澧江上的雾还未散尽。太阳躲在晨雾后模糊的地平线上,懒洋洋的不愿出来。

小渔船系在江边的一棵树上。云渡从船篷里爬出来。因为香茗觉得云渡太可怜,南宫最终同意云渡睡在船篷里,但是把原本挂在篷口用来隔绝水汽的布帘挂到了船篷里面,只许云渡睡在帘子外面的部分,导致云渡在每天天亮开始下露水的时候都会被冻醒。云渡疲倦的揉了揉因为连日撑船变得酸痛麻木的肩膀,然后扯过身边被露水溻湿的被子用力地抖了几下,从鱼篓里摸出了一条上钩的鱼,跳到岸上开始烧水做饭。

水烧开了,一团团喧闹的白气溢出锅子熏在云渡的脸上,让他从早晨的困倦中渐渐清醒过来。他把刚才已经掏空内脏并用河水洗净的鱼放进开水锅,又向锅里下了一把洁白的挂面。柳道严在修船的时候,也派人对船上的食材和日常用品进行了必要的补充,几天以来三人一直靠着这些存粮度日。

“云渡哥哥你醒了啊。”香茗揉着眼睛走过来,蹲在锅子旁边望着在热水里翻滚不定的柔软面条。朝夕相处的生活已经让香茗对南宫不再戒备,这几天她已经脱下皮甲,换上了平时那套紫色的便服。

“南宫还在睡吧。”

“嗯。跟平时一样,今天好像也会很晚起床的样子。”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两人都已经领教过了南宫可怕的起床气。自从因为试图叫醒南宫而被她用飞天在岸上追打了半个时辰之后,云渡已经彻底放弃了叫南宫起床的念头。在两人已经吃完了鱼汤面条之后,南宫才从小船那边脚步虚浮的走了过来。

“你的那份在锅里,自己盛吧。”

南宫顶着乱蓬蓬的脑袋走到锅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睡眼惺忪的望着锅里的早饭。

云渡叹了口气,把鱼肉和面条盛到碗里,放在了南宫的面前。

“……面条都泡涨了的说……”

“早点起来的话不就能吃到刚煮好的了么?”

“晚点做早饭不可以吗?你难道有不早起就会死掉的病吗……”

“我们出发已经半个月了,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到清津渡我们的粮食就已经吃光了。再说要找九天算尺的人是你吧,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大早上起来就啰里吧嗦的……”南宫嘟囔着,呼噜噜的喝完了碗里的鱼汤,却把面条和鱼肉通通留在了碗底。

云渡收拾起餐具碗筷拿到河边洗净,香茗一直在一旁认真地给云渡打着下手。

“那么,我们准备出发吧。”云渡说道。

香茗点了点头,而南宫却仍旧坐在地上,仰起脸对他们说道:

“你们两个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云渡和香茗一愣,互相对视了一下,确认南宫已经完全清醒后走到她面前疑惑地坐下。

南宫交抱双臂,严肃的说道:“鉴于执行计划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阻碍和危险,我想教你们两个人一些基本的巫法。”

“教我们巫法?”

“是的。众所周知,人的力量是由魄力与魂力组成的。魄乃肉体,魂乃精神。将魂与魄的力量以特定的方法配合使用,就能够以血肉之躯模拟或利用自然界的力量。这也是巫法发动的基本原理。”

众所周知吗……?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云渡心里偷偷地嘀咕着,不过瞄到了香茗脸上认真聆听的表情,他也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虽然原理并不复杂,但是巫法的使用博大精深,登峰造极者,甚至可以获得干涉五行阴阳的力量。我希望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把一些基本的巫法传授给你门,无论是辅助性的还是攻击性的,都能成为我们的战力。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确定一下你们两个人的“起源”,以便决定你们更适合学习哪种属性的巫术。”

“南宫姐姐,‘起源’是什么意思?”香茗不解的问道。

“就像人的性格气质一样,是一种人们与生俱来的属性。起源的基本属性按照自然元素的规律可以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只能具有单一属性的起源。一个人可能对一个或几个属性表现出不同程度的亲和性,但通常来说我们都把亲和度最高的属性称为这个人的起源。”

南宫从身后摸出一块小小的铜镜:“这块镜子是太辰宫制造的,你只要握紧镜子,静心凝神,你的起源就会在镜子上显示出来。”说罢南宫把镜子递给香茗:“香茗,你先开始吧。”

香茗小心把镜子捧在手心,慢慢的闭上双眼。镜子在香茗的手中渐渐变亮,倒映出许多如同黑色笔划一般的玄妙图案。

“水,真符合香茗你的气质呢~”南宫探过头去看了一眼,微笑着说道:“现在把镜子给那家伙吧。”

香茗睁开眼睛,伸出双手把镜子递给云渡。云渡接过镜子的时候触到了香茗的手,南宫看到香茗脸上泛起了一团羞涩的红晕。

“呦!现在让我们瞧瞧占星士大人的起源是什么吧!”

“大御巫大人,请不要用这种阴阳怪气的方式说话……”云渡斜了南宫一眼,学着香茗的样子手捧铜镜,闭上双眼。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喂,我说,集中精神,不要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啊!”云渡不满的睁开双眼,手心中的铜镜毫无变化,光得可以映出人的倒影。

“那,你再试一次。”

云渡只好又闭上眼睛,在封闭了视觉的漆黑中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铜镜的触感上。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

“……好了,你还是睁开眼睛吧。”

云渡睁开双眼,铜镜上依旧空空如也。

“毫无变化啊……不过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南宫从困惑的云渡手中取回铜镜,忽然戏谑的翘起一边的嘴角:“这说明,您的起源与自然元素的联系实在太弱,巫法什么的与您完全无缘啊~”

……完完全全被鄙视到了。

“那……那南宫你的起源又是什么?”

“我?阴阳五行,皆为南宫御巫起源,只不过我比较喜欢用火而已。”

事实证明,毫无意义的回嘴完全就是自取其辱。

“香茗你想不想学一些巫术呢?你对水系的巫术应该还是有天赋的。”

“咳咳……”云渡忽然干咳了两声。

对云渡的装腔作势感到恼火的南宫扭过头来正要发作,却撞见了云渡异常严肃的眼色。南宫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算了吧南宫姐姐,我对巫术什么的也不感兴趣,既然云渡哥哥不能学,你也就不必特意教我了。”

“哦,好的,既然香茗都这么说了,我也乐得清闲~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喽!”

小船在江面平稳的前行着,云渡站在船尾,节奏均匀的摇着橹。香茗坐在船舷上,无声的注视着脚下流逝的江水。南宫钻过船篷,悄悄地溜到云渡的身边。

“你为什么不想让香茗学巫法啊?”

“拥有太强大的力量对女孩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吧,香茗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东西了。况且你答应过我了,决不把香茗卷到这件事里面来。”

“女孩子就不能强大么?你还真大男子主义啊。”南宫撇撇嘴:“不过我倒是觉得香茗不愿意学巫法,只是为了照顾某个人无聊的自尊心哦~”

“……”云渡板着脸闭上了嘴巴。

“不说话了?好啦人家答应你啦,只要你帮我把九天算尺搞到手,再确定我要找的东西的方位就好啦,其他的交给人家~”

南宫坐在船尾,望着被船橹分开的辚辚波光:“其实我本以为你的起源是金,能够学习一些金属性的巫法的说。”

“为什么这么想?”云渡望依然望着船行进的方向,不时的修正着渔船的航道。

“因为在竹林的那一晚,你的攻击又快又准,还噼里啪啦的乱响,我还以为是雷属性的强化术之类的。”

云渡停止了摇橹的动作。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面向南宫,解开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你……你要干嘛!?我……”南宫忽然住了口,站起来凑到云渡胸前认真的看了起来。

云渡的左胸上纹着一个由三道波纹组成的神秘图案。

“这个就是凌水纹?”

“对,天枢的身上都有这个纹身。”云渡系好衣服继续说道:“传说第一代天枢是在大凌河边受到了北辰的首肯,并被授予了北辰的力量。每一个想成为天枢的人不仅要经过组织的筛选,更要在大凌河边进行名为‘瞻星’的仪式。通过仪式的人的身上会浮现出凌水纹,所以这个纹身也是天枢的象征之一。”

“所以,你那天晚上使用的是北辰的力量咯?”

“是的。那个超越常人的速度就是我获得的力量。不同的人会被北辰授予不同的力量,凌水纹也会浮现在身体不同的部位。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人们体内原本就有的潜能,北辰只是将潜能释放而已。”

“凌水纹都会出现在胸口嘛?”

“听说出现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

“哦,这还真有趣呢~”南宫眨着碧绿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要要是凌水纹出现在了脑门儿上怎么办?州府的人岂不是一目了然了?”

云渡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开个玩笑而已嘛~”南宫嬉皮笑脸的从云渡手里抢过船橹的把手,殷勤地摇了起来。渔船在南宫的操控下像着凉似的哆嗦起来,不仅停滞不前,还开始在原地打转。

“好了好了,我没生气……”云渡无奈地从南宫手里抢过把手,让渔船恢复了正常的航行状态。

“对了对了,你跟香茗是怎么认识的啊?”南宫缩回手,有点尴尬的岔开了话题。

“我十年前流浪到云州,正好碰到了离家出走的香茗,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云渡摇着橹,望着江心中驶过的一艘漕运大船。“后来我把她送回了柳家堡,香茗的父亲就帮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入了云州的民籍,我也就在云州安定下来了。香茗没有玩伴,我这个外来的野小子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那几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在茶陵城的郊外玩耍探险什么的。”

“哦,那你对香茗是怎么看的?”

“什么怎么看的?”

“就是香茗对你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啦!”

“香茗吗……”

是的,香茗对我来说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是那个抱着膝盖,独自坐在雨中墓地里的女孩。

她是那个略带笨拙,像个可爱的紫色娃娃,每天“啪嗒啪嗒”的跟着自己奔跑在茶陵城郊外的女孩。

她是那个不谙世事,就算收到一枚自己送给她的蝉蜕也会欣喜不已,却始终带着拘谨微笑的女孩。

她也是那个在危险时手执双刀,潇洒的保护了我的女孩。

但那个紫色的潇洒背影,却总是与那个在墓地里怀抱双膝的落寞背影重合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它们都透着倔强和孤独的味道。

我想抱紧那个瘦弱却承担了太多责任的双肩,保护那个孤独却选择独自承受的身影。

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她露出寂寞的表情了。

“香茗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就这样?”南宫扬起了眉毛,敦促着云渡继续说下去。

“唔……就这样啊。”

“大笨蛋!”南宫撇撇嘴,美丽的眼睛里漏出了一种失望又略带嘲讽的神色。

“为什么又骂我笨蛋啊!”

“笨蛋就是笨蛋!”南宫背着手向船头跑去,忽然回过头来说道:“你就一直这么笨下去好了!”

天空蒙蒙发亮,澧江雾气昭昭。

虽然已是夏天,但早晨江水的温度依旧很低。云渡蹲在江边,正用清冷的水用力的洗着脸。连日的劳累让他觉得浑身疲惫,只能靠这种方式驱散自己的倦意。

“男人洗脸的姿势都是这么糟糕的吗?听着像吃面条,看着像啃西瓜。”

云渡转过湿漉漉的脸,看到一身红衣的南宫正叉腰站在自己身后。与往常不同,今天早上的南宫并不像平时那样懒散。色彩鲜明的着装,柔顺黑亮的长发,仔细梳理的发辫和缚于其上的叮当作响的铜铃,都让南宫显得神采奕奕。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云渡已经习惯了南宫的说话方式,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说道。

“你不是说今天就可以到达清津渡了嘛,人家稍微有点兴奋。”

“哦?既然这么兴奋,我看今天的早饭可以省了。”

“唉唉唉!!!本来这几天就窝在船上闲的要死,你竟然把我吃早饭的乐趣也剥夺了吗!”

云渡没有理会南宫大声的抱怨,继续说道:“我们走得有些慢,粮食已经不多了,况且清津渡到南安还是有点距离的。我想先到清津,在那边的水市解决早饭,补充一下给养,然后把船留在清津,走陆路去南安。”

“要走路啊,为什么不直接坐船去呢?”南宫不满的皱皱眉。

“南安城是天澧大运河的交通要冲,水深船多,像我们这种会影响通航量的小船是禁止通行的。还有……”云渡斜了南宫一眼:“您坐船倒是很舒服,划船的可一直是我啊。”

“啧啧,划个船也要抱怨,难道要让我们两个柔弱的女孩子摇橹不成?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

嗯。这次斗嘴果然又输掉了。

只要南宫把“是女孩子”这个武器搬出来,云渡就只能哑口无言了。

“云渡哥哥,你是要去水市买东西吗?”香茗从船边走过来,递给云渡一个精致的小布袋。

“这是阿爹给我的盘缠,你拿去用吧。”

云渡接过布袋,袋子不大,但是又硬又重。云渡拉开封口的细绳,吃惊的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枚枚黄澄澄的金锭。

“这么多钱?我拿着不太好吧,这可是你爹给你的盘缠啊。”

“没关系的,我又没有什么要买的。况且这一路走来,我和南宫姐姐的衣食起居都是你照料的,你就收下吧。”香茗笑了笑,向船上走去。

“话说南宫,”云渡回头说道:“这段日子吃住都在一起,我从来没见你花过自己的钱啊。”

“钱?人家可是大御巫,出门从不带钱的。”

云渡不禁好奇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云渡把钱收好走回船上,香茗安静地坐在船舷上,望着流动的江水,放佛正在等待起航。

“南宫,你有没有觉得最近香茗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嗯?汝何出此言?有何企图?意欲何为?何以为之?”南宫眯起眼睛盯着云渡,好像一只机警的猫盯着一只心怀鬼胎的老鼠。

“……我又没说什么,我只是有点担心香茗啊。”云渡无奈地解释着:“这几天离雍州越来越近,香茗的话也越来越少,我总觉得她好像有事在瞒着我们。”

“女孩子的心事男孩子不要猜来猜去的啦,判你死刑哦!”南宫踮起脚,把手比作刀形在云渡的头上砍了一下,然后轻快地躲进船篷,冲着云渡高声喊道:“船家,开船~”

“你还真敢说啊……”云渡无奈地笑笑,回到船尾抓住船橹。在有节律的“吱呀”声中,小船分开江水,驶向不远处的清津渡口。

没过多久,船上已经能隐约听到远方传来的市井之声。河道渐渐变得狭窄平缓,侧停在河道两边的船只越来越多。

“哦哦!这就是清津的水市啊!”站在船头的南宫兴奋的叫嚷着。

著名的清津水市就坐落在澧江的一条支流上。这条支流本来也有自己的名字,但自从商贩们得到州府首肯,在这里开设市场以来,风格独特的水市早已成了人们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河的名字反倒被人们忘记了。这里水势平缓,河道狭直,商贩们直接把载满商品的船排在两岸,采买货物的人们则乘小船穿行其中。大到沙石材木,小至瓜果时蔬,在水市上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烧麦生煎,汤圆炊饼,各式南北小吃也是应有尽有。云渡摇着小船,载着两个左顾右盼的好奇少女穿梭在喧闹的河道里,吆喝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香茗好像头一次来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手扶船舷紧张又好奇地张望着。南宫则完全是一副馋猫的嘴脸,两只眼睛在各种贩卖小吃的摊位上长长的停留着,还不时翕动着鼻孔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美食的味道。

“喂喂云渡!那个是什么?”南宫指着一个热闹的摊位,向云渡大声的问道。

“唉?是凉糕!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云渡望着放在干净麻布上的一排排米黄色的小团子,用略带怀念的语气说道。

“凉糕?没听过呢,好吃吗?”

“是种北方的甜食。用江米和大米磨成的粉做皮儿,用甜红豆和砂糖做馅儿,团成团子后上锅蒸熟,冷却后撒上研细炒香的黄豆粉就可以吃了。”

“人家对做法没兴趣啦!你说是甜食?就是说很甜是呗?”

“甜红豆做馅很当然甜啊。而且江米皮儿的口感凉凉的,这个季节吃起来很舒服。”

“哎?这样啊……”南宫直直地盯着一排排圆滚滚的凉糕团子,碧绿的瞳孔里流露出渴求的神色。

“这种做成团子形状的是为了节省馅料啦。北方人家做来自己吃的时候,都是用皮儿直接去卷豆馅儿,蒸好后再用刀切开。那样做馅料更足,吃起来更甜。”

“哎?这样啊……”南宫手撑船舷,探着半个身子,还在和凉糕团子对眼。

“你知道吗?在凉糕上撒炒熟的豆粉,既可以增加香味,又可以让凉糕不粘手,真是一举两得啊。”

“那个那个……云渡,我……”

“北方人家在过年的时候还会做用黄黍面蒸的粘豆包,不过豆包馅儿不用豆沙,都是用整颗的红豆。黄黍面更香更粘,整粒红豆做的馅儿也更有嚼头。再拌上砂糖吃,豆包作为主食的味道也很特殊啊。”云渡在一旁自说自话,放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南宫焦急的表情。

“喂,我说云渡……”

“话虽如此,但是这种黏黏的食物还是很难下咽呢,吃多了也会不好消化的样子。”

“那个……云渡哥哥?”善解人意的香茗轻轻地扯了扯云渡的衣角,向他眨了眨眼睛。

“喂,云渡,我想……”

“啊!那边有卖炊饼的啊!看起来烤的又熟又干呢,这种东西最适合带在路上做干粮了。”

云渡摇着橹,小渔船若无其事地驶过了卖凉糕的摊位。

“李云渡!!!”

水市因为少女恼羞成怒的叫声瞬间安静下来。买家卖家都停下了手头的生意,好奇地望着刚才大叫的红衣少女。失态的南宫红着脸,为了回避众人的视线尴尬地缩着脖子。抓着云渡的衣服小声说道:“那个,叫凉糕的……买给我……”

“啊,这样啊。”云渡装模作样的笑笑,从钱袋里摸出半块碎银子,递给南宫。

南宫一把夺过银子,一下跳到了凉糕小贩的船上,在和小贩讨价还价的时候还不忘向云渡愤怒的龇了龇牙。

云渡挽着缰绳,赶着刚刚买来的双轮马车行驶在通往南安的野路上。弯弯曲曲的小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时隐时现,放佛蜗牛爬行后留下的径迹。时值初夏,阳光明媚,熏风和煦。在这种晴好的天气里,人们可以轻易地望到很远很远的景色。无垠的天空一碧如洗,只在远方青与绿交接的地平线上飘荡着几抹轻烟似的薄云。把船泊在清津后,在南宫的强烈抗议和香茗微笑的默许下,三人最终放弃了走去南安的念头,改坐马车出行。

“不愧是被雷贝教认为的七宗原罪之一,食欲果然很可怕。”云渡望着一株长在道中央的车前草,漫不经心地说道。

“闭嘴!”嚼着凉糕的南宫钻出车厢愤怒的嚷道:“以后你要是再敢这么作弄我,人家就用飞天把你捆起来!”

“亲爱的大御巫,捆了小的,谁来给您赶车啊。”云渡回头看了看南宫怀里抱着的超大纸袋,不禁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你竟然把那块银子全用来买凉糕了,今天的炊饼没有你的份了。”

“人家才不稀罕!有这些甜甜粘粘的凉糕就够了~况且香茗给你的钱不是还有那么多吗,小气!”

“喂喂,你还知道这是香茗的钱啊……”云渡说道:“这么大的马车说买就买,照你这个花法,盘缠再多咱们也要露宿街头了。你要反省啊,反省!”

“话说云渡,你是北方人吧?”

“不许岔开话题。”

“你是北方人没错吧?”南宫压根没有理会云渡的抱怨:“你说凉糕是江米做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呢,其实不过就是糯米嘛。这里的人从不会把糯米叫做江米的。”

“唉……是是是,我就是从辽州一路逃到来到南方的,小姐明察秋毫,敢问您还有什么问题?”云渡叹了口气,抖了抖挽在手上的缰绳说道。

“没有了!天气真好,我去睡一会,好好赶车哦~”南宫粲然一笑,倏地钻回了车厢。

枣红色的马低着头,四只马蹄“郭嗒郭嗒”地响着。温暖的阳光让云渡感到昏昏欲睡,他用手掩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云渡哥哥?”香茗从车厢里探出脑袋,小心的叫道。

“哦?有事吗?”

“嗯……没什么事。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南安呢?”

“天气这么好,路上又没什么行人,大概明天上午就能到南安城了吧。”

“哦……这样啊……”香茗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香茗啊,”云渡忽然转过头来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好像有心事,你是不是不想去南安啊?”

“唉?没……没有啊,除了天京和澧江,我从没去过别的城市呢,我很开心啊。”

香茗笑了笑,但就算陌生人也看的出她笑里的勉强。

“云渡哥哥……阿爹,会恨我的吧……”漫长的沉默后,香茗歉疚地问道:“我不但没有继承柳家的家业,还这样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我总觉得我是在逃避,在逃避自己本该承担的责任。”

云渡忽然说道:“如果我是你爹的话,我一定会生气的。”

“唉?”香茗一惊,美丽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

云渡单手挽着缰绳,侧过身来,把另一只手放在香茗低垂的头上说道:“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女儿对我抱有这么愧疚的感觉的话,我一定会生气的。要我说,你对柳督牧不应该心怀愧疚,而应该心怀感激,不是吗?”

云渡望着香茗迷惘的眼睛,摇了摇她的头笑着说道:“如果说他对你抱有什么感觉的话,那绝对不会是憎恨,而是祝福哦。做父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开心快乐的吧。”

“嗯……是呢!”香茗点了点头。

“你也去休息一下吧,不要胡思乱想了,赶车交给我就好啦!”

“嗯!谢谢你云渡哥哥!”香茗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也钻回车厢里。

云渡转回身体,在驾驶台上挺直身子。混合着阳光气味的空气和被人依赖的感觉让云渡觉得身心舒畅。他抖了抖缰绳,催促着马儿向南安的方向轻捷的小跑起来。

残阳西逝,夜幕四合。

马车停在路边的草丛里,高及人膝的野草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摆,温柔的抚摸着奔波了一天的车轮。架着车辕的马缄默的立在车厢前,低着头昏昏欲睡。吃过晚饭的香茗和南宫躺在车厢里安静的睡着。云渡手执长剑,远远地离开马车,在一块微微凸起的土丘上躺平身体。晚风吹过,原野窸窣作响,草稞深处隐隐传来阵阵悦耳的虫鸣。云渡头枕剑鞘,注视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斗,忽然回想起自己白天对香茗说过的话:

你对柳督牧不应该心怀愧疚,而应该心怀感激,不是吗?

“呵,你还真的说的出口呢。”云渡扯断一根草叶盖在眼睛上,脸上露出了充满自嘲意味的苦笑:

“自己明明对老爹说过那么过分的话。难道还想祈求他的原谅么?真是讽刺。”

活力未消的草叶支棱着,若有若无地触着云渡的眼睑。黑暗中,父亲那颓唐的身影仍旧历历在目。云渡感到一种难以消弭的悔恨在黑暗中缓缓袭来,沉重的压迫着自己的胸口。

忽然云渡丢掉草叶,圆睁双眼,匆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已经很近了。

虽然只听到夜风拂过野草的婆娑声响,但云渡清楚的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接近。

有人!

不,确切的说,是一个装束迥异的……

“骑士……?”

那名骑士打扮的青年无声无息地伫立在离云渡不远的地方。护肩,护腕,和覆盖半身的轻便皮甲都被染成了浓重的黑色,透过在风中摇摆的野草,还能若隐若现的看到他的小腿上穿着只有优罗骑士才会使用的皮质护胫。他身材高瘦,整只左臂都裹在密实的白色绷带里。但是通过他暴露在外的结实右臂和那皮甲衬出的紧张的肌肉曲线,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羸弱的人。一张黑色的面罩密实的遮住了他鼻子以下的大半张脸,能让人看到的只有那一头略微蓬乱的银色短发和一双奇异的眼睛——

一双瞳孔细长,状若兽瞳的铁灰色的眼睛。

但最让云渡感到奇怪的是,青年虽然一副优罗骑士的打扮,右手里却倒提着一把银色的方天戟。

“呃……你好?”云渡试探着向这个陌生人打着招呼。

骑士没有答话。

“……那个,你懂华文吗?”

骑士依旧没有答话。灰色的双眼好像正无声地打量着云渡。

眼前的家伙想必是个不懂华文的外国人了。“记得老爹教过我一点奥依语的,那个……怎么说来着……”

银发黑甲的骑士忽然眼神一凛,云渡眼前银光一闪,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从面前流过。几缕乌黑的额发打着旋,无声无息地从云渡的头上飘落下来。

“你……!”

云渡话未出口,陌生的骑士已经把方天戟收至腰际,猛出右臂。戟尖在夜色中带出一点寒芒,直刺云渡的眉心!

“叮!”

一声锐响。戟尖的来势被云渡横起的剑鞘应声截住。可是银发骑士右臂一抖,方天戟顺力猛旋,一举破掉了云渡的防御。

云渡连退两步,拼命的保持住了自己的姿势,逼视着骑士的黄色双眼拔剑出鞘。

来者不善,多说无益!

银发骑士盯着云渡,把方天戟向前一送,握住长戟的尾部向云渡的左臂猛地挥了过去。方天戟两侧的牙形刃在夜色中划出一片凶险的银光。云渡竖起长剑稳稳地架住了这一招,可在剑戟相撞的一瞬,骑士手腕一压,方天戟竟借着碰撞的力量改变了运行的轨迹,沿着剑身一路下滑,直奔云渡的左腿!

云渡一惊,连忙用还握在左手里的剑鞘勉强挡住了这一击。银发骑士并未就此罢手,竟然单手紧握方天戟的尾部,把这柄沉重的兵器像鞭子一样挥舞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银色锐光接连不断的从各个角度袭向云渡。云渡发现,眼前的人虽然一副优罗打扮,却把这号称华夏百兵之首的方天戟用得得心应手。虽然云芒剑的长度并不短,但面对这真正的长兵器却完全无法从攻击距离上占到任何便宜,让云渡只能狼狈的招架着方天戟的进攻。

“必须突破方天戟的长度优势。”云渡想:“虽然一寸长,一寸强,但长武器在近身缠斗中有着先天的劣势。只要突破到他的身前,就一定能够找到胜机!而且……”

云渡架住对手一招大力的挥击,借势一步闪到了骑士的左侧。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使用左手!”

一道电光包覆着云渡的双脚,得到北辰加护的云渡一跃而起,一举冲到了银发骑士的身前!扬起的泥土,纷飞的草叶,凌空的云渡手握云芒剑,向对手的左臂笔直刺去!

赢了!

真的赢了吗?

云渡忽然发现银发骑士转过脸来,冷冷的看着自己。但那眼神流露的感情既不是惊讶,更不是恐惧。

失望。

骑士的脸上写满了期待落空后的深深失望。

千钧一发之际,银发骑士调转锋芒,让长戟环绕腰际旋转起来。云渡吃惊的发现,旋转中的方天戟竟然弯曲了!那看似坚硬无比的戟身如银蛇一般弯过骑士的腰际,戟尖化作毒信,直刺云渡的胸口!

云渡感觉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云芒剑的去势已无可挽回,而悬于空中的自己既不能退又不能躲。他放佛已经看到了下一刻自己胸口被刺穿的样子。

那一刻,云渡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忽然,云渡感到腰际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扯,自己像风筝一样高高飞起,瞬间离开了方天戟的攻击范围,然后在银发骑士讶异的眼神中重重的摔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滚下了土丘。

翻滚着的云渡不由自主地啃食着泥土和野草,在滚到面朝大地的姿势时被一只踏在他后腰的脚重重踩停。云渡眩晕着抬起头,正对上了收回“飞天”后俯视着自己的南宫的脸。

“占星士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预测到今晚你会输的如此难看呢?”南宫毫不留情的挖苦着,看着云渡沮丧的脸继续说道:“你真是完全没有长进啊,那种无意义的跳跃是没有用的,更何况你还并不熟悉对方的战斗方式!记住啦,需要做出这种舍身一搏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堵上性命一决胜负的时候!虽然你运气好打赢了柳道严,但你别忘了,能让你作为赌注的你的小命,可只有一条!”

云渡趴在地上,对南宫居高临下的呵斥毫无反驳之力。正想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飞天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

“喂!你怎么又把我捆上了!”

“只会乱来的人不要说话,让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对付这家伙的!”

南宫一仰头,神气地向站在土丘上的骑士走去。银发骑士眯起眼睛,好像对于打断两人较量的南宫十分不满。

“算了,今晚到此为止。”银发骑士终于开腔,云渡一愣,原来这家伙是懂华文的。

“算了,为什么?”

“……我不想打女人。”

“哦……?这样啊……”南宫不屑的哼了一声,忽然柳眉一竖,厉声喝道:

“那你就让女人打好了!”

两条白练呼啸而出,直奔银发骑士。霎时间土丘上飞沙走石,草木横飞。两条飞天或左右开弓,或齐头并进,不知疲倦地追打着主人指定的目标。

骑士眉头紧锁,不耐烦的闪避着南宫粗鲁的进攻。

“我说过了,今晚到此为止。”

“喂喂!谁给了你决定的权利啦!”

南宫高举双手,一齐挥下。两条白练如两条银龙,带着呼啸的风声,一高一低直奔骑士的面门和小腹。

银发骑士叹了口气,侧过身体,用右手握住方天戟的长柄,用力一旋。

一道明亮的银光一闪即逝。

南宫不声不响,骑士不言不语。两截白练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的蝴蝶,无声无息的缓缓坠地。飞天的切口平整光洁,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在那里断开一样。

更可怕的是,两条长练的切口距离南宫的双手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

骑士依旧侧着身子,双腿开立,重心下沉,右手握紧戟尾,左手压住戟头。一股杀气瞬间袭遍整片草原。南宫看到,那对死死睨住自己的黄色双眼,竟然隐隐射出了饥饿野兽的眼睛才会发出的绿光。

狼。

陌生的骑士放佛化成了一匹银发的饿狼。

“南宫,逃啊!”就连远处的云渡也感觉得到,骑士接下来的一击必定非同小可。

但在那双诡异双眼的注视下,南宫好像变成一只被饿狼吓破了胆的羔羊。她甚至忘记了颤抖,只是怔怔的看着银发骑士的双眼,看着他弓腰蓄力,摆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将她贯穿的姿势。

就在这个时候,银发骑士忽然站直身体,警惕地向远方望去。在云渡他们还没有从他怪异的举动中回过神时,他竟然转身大步跑下土丘,眨眼就消失在了黑色的草原之上。

许久之后,南宫才缓缓放松身体,转身走向云渡,一言不发的解开了他身上的飞天。

“你刚才为什么不逃走啊!”云渡支起身子,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肩膀一边问道。

“逃?你不是还在这里吗?”南宫的口气异常严肃:“而且,你真的觉得我当时逃得掉吗?”

南宫抬起手,把握在手里的一小截飞天在云渡的眼前甩了甩:“那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式,能在远处用一招就把飞天利落地切断。而且……”

南宫眼神凝重地说道:“他在距我双手只有几寸的地方斩断了飞天,说明他在警告: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斩下你的双手,甚至你的人头。”

云渡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

“明白了吗?这才是一场真正赌上性命的战斗。你能侥幸胜过柳道严只是因为他碰巧不想杀你,你又碰巧运气很好罢了。那种没头没脑只顾向前冲的作战方式,早晚会要了你的命。”

南宫一抖手腕,手中的长练瞬间再生,重新缭绕在她的双臂之上。

“不过他竟然就这样不战而退,说不定我的狗屎运比你还要好呢。”南宫甩了甩再生的飞天,不无自嘲地说道。

“南宫姐姐!云渡哥哥!”

香茗大声的招呼着,气喘吁吁的跑上土丘:“你们没事吧?云渡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云缘玉好热啊!”

“没事没事,放心吧~”南宫若无其事地走向香茗,伸出食指刮了刮香茗的鼻子:“只是有只不识趣的野兽碰巧路过,给我们醒了醒盹而已。回去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这种草原,也会有野兽吗?”香茗眨着眼,将信将疑地望向云渡。云渡只得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就心事重重的别过脸去。

“那……好吧,你们没事就好。”虽然香茗感到两个人明显向自己隐瞒了什么,但也只能转过身,忧心忡忡的向马车的方向走去。云渡叹了口气,收起云芒剑也走向马车。

“慢着,事情还没完。”南宫偷偷牵住了云渡的衣角,低声问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击你?”

“我也不知道。”云渡摇了摇头:“虽然那家伙带着面罩,但是他的发色和那双眼睛,不像是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骗人!”南宫低声反驳道:“一个跟你素不相识的人会就这么毫无理由的攻击你?”

“拜托……”云渡无奈的笑笑:“几个月之前,您还不是毫无理由的就冲我杀了过来……”

“你再这样说话小心我真的干掉你哦!”南宫愤愤的说道:“难道他是州府的人?有人知道我们要去偷九天算尺?没道理,我们连南安城都还没进呀。”

“而且他虽然说了华文,但看他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华夏的人。”

“难道说……你天枢的身份暴露了?”

“就算身份暴露,会追杀我的也只有华夏州府的人吧。”

“真奇怪……”南宫努着嘴嘟囔道:“或许只是因为你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家伙。”

“呵,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云渡转身要走,却又被南宫拉住衣角

“大小姐您又要干嘛?”

“你不要那么沮丧好不好?虽说我刚才骂了你,但你可是发誓要保护香茗的人啊,就算再失落也得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是是……”云渡无奈地笑了笑:“快去找香茗吧,既然担心她,就不要让她再担心了。”

云渡转身走向马车。南宫却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极目望向骑士消失的方向。

南宫没有告诉云渡,她没有躲避骑士攻击的真正原因。

她其实没有办法躲避。

直视他双眼的那一刻,南宫的眼睛忽然看到了可怕至极的幻象。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恐惧感死死地攫住了她,让她完全无法迈开自己的双脚:

错乱的纪元。

恸哭的苍生

沸腾的大地。

塌陷的天堂。

那双诡异的眼睛,让她看到了盈虚的终结,世界的末日。

“黄泉之瞳……”南宫望着远方的黑暗,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难道真的是血祖的使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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