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743900000003

第3章 宇宙尽头的餐馆 太极芋泥

吴霜

武陵

崇祯五年十二月,我和少爷住在西湖。大雪整整下了三日。

前两日,少爷一如既往,拥一件灰裘,在窗前读书。火盆里点着银炭,铜炉中燃着香。少爷白日读书的时候是沉香,能静心;晚间吹笛、练字的时候则换成檀香。

昨晚,厨娘依吩咐,备好了白花米饭、西湖醋鱼、四色青蔬、太极芋泥、牛肉羹和一小壶烫好的桂花黄酒。

“武陵,你爱这个,多吃。”少爷用筷子把盛着滚烫芋泥的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也不推脱,将一半的芋泥都扫下了肚。芋泥表面浇了一层滚烫的猪油,看着没热气,似乎是凉菜,其实烫得很,最适合冬天吃。看到我的吃相,厨娘坐在桌子对面,含着筷子“吃吃”地笑。少爷洒脱,每次都让下人们上桌同吃,我跟随少爷多年,也就这样愈发没了规矩。

用罢饭,风雪小了一点。

少爷打开窗子,用软绸细细擦了翠笛。笛子上的银丝坠子是秦淮河采薇阁的葳蕤姑娘亲手结的,在风里一飞一飞,好看得很。

笛声散出窗外,在寒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坐起身,准备去打水伺候少爷梳洗,却发现少爷坐在窗前。

大雪已停,晨光熹微,少爷的身影如剪纸一般。

“少爷?”

少爷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一丝欣喜,神色有些奇怪,仿佛许久没见我了。

“少爷……”我很是不安。

“武陵。”

“是,少爷。”

“备好东西,今天我们去湖心亭看雪。”

我愣了一下,也并不吃惊。少爷最爱这些风雅之事。

“是……少爷,今日吃什么?我这就让厨娘去准备”。

“随意吧,带几个芋头到湖心亭烤一烤。”

“其……其他呢?酒菜?熏香带哪一种?”

“不用了,不重要。”

我呆住了。张岱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吃“烤芋”这种粗物了?“不重要”?少爷的衣食住行一向最讲究啊?

不过,少爷的心思哪是我这样的笨人能猜透的。我赶紧收拾了最厚的裘皮,让厨娘洗净芋头,备好银炭小炉,转念想想,还是备了些兰雪茶,接着又去联系船夫。

早饭时候,少爷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吃了几口白花米粥,配的烟笋、熏鱼、咸肉、酱瓜等各色小菜几乎没怎么动。

正午时分,我和少爷同乘一只小舟,划入西湖。

雪虽然停了,天气却愈发冷起来,风声阵阵扫过湖面。船夫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只是撑船的动作还算麻利。没法子,这样的天气,若非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米下锅,谁会接这样的生意。活着都难的百姓,哪里有吟风弄月的心情,来赏雪呢。

“武陵。”

“少爷。”我垂手而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1]”

少爷披着纯黑的裘皮披风,一路上,没有再开口。他一直立在船头,似一点也不怕冷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湖心亭。我和船夫将火炉等东西一一搬下船,少爷赏了一枚碎银,打发船夫回去,约定黄昏时刻来接我们。

“也没有多久,少爷何苦还折腾他回去。”我一边煮水烹茶,一边说。

“有客人,他在不便”。少爷抬目远眺。

“啊?”

我顺着少爷的目光看去,白雪映着日光,日光映着湖面。

远处,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缓缓驶来。

小魔

“爸!累死了……咦,你在干吗?!”

午夜,餐馆打烊,小魔转到后厨,刚想给老爸撒个娇,突然看到机器人服务员马文圆滚滚的头被拆了下来,摆在料理台上,周围还散着一堆零件。爸爸正拎着马文的一只机械手臂慢条斯理地擦着。

“保养一下。”爸爸平淡地说。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马文的头颅突然开口,不死不活地抱怨着。

“呜呜,有趣啊!”小魔将脸凑近马文的头,几乎要贴上去了。马文嫌弃地进入休眠状态,眼睛的蓝光暗了下去。

看着小魔恶作剧,想把马文的头往水槽里塞,爸爸不得不制止:“今天有个外卖的活儿,去不去?”

“什么外卖?啥时候?”小魔一下来了精神。整天憋在餐馆里,能到不同星球,不同时代去看看,巴不得呢——只是爸爸对于外卖的活儿,是非有趣不接的,所以机会并不多。

爸爸顺手接过马文的大头,放到一边,在料理台上铺开了一幅画。

小魔凑过来。

这是一幅画得不错的中国水墨,小魔在资料库里见过许多类似的。

应该是雪景,远山绕白水,水面一孤岛,一小亭,有两个人,隐隐有炊烟升起。远处,一只小舟徐徐驶来,舟上似有一个豆大的人。

画的右上角,还提了一篇字。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余住……”因为是中国古文,又是手写,小魔念得磕磕巴巴。

“去这里送。外卖是太极芋泥。做得好,就让你去”。不由小魔多看几眼,爸爸就麻利地卷起了画。

“什么‘这里’啊……又吊我胃口。”小魔只好恋恋不舍地咂咂嘴,转身去备菜。

太极芋泥以前是没做过的,但也难不住小魔。在食谱里查了一下,小魔麻利地备好材料,将芋头洗净去皮切碎,加水蒸上;另起一个蒸锅,将红枣去核,和白糖拌匀,稍微蒸一会儿,取出捣成枣泥,拌进糖冬瓜颗粒。这时候,芋头蒸得差不多了,取出来压成茸状,拣去粗筋,拌入一点点花生泥——这是菜谱上没有的,小魔觉得加上会更香一些。最后,将芋泥和枣泥在盘中摆成太极八卦阴阳鱼的形状,点缀上红樱桃和一颗绿色糖冬瓜圆球。最后,烧热炒锅,放猪油,熬得晶莹剔透,香气四溢,浇在芋泥上。

这时,爸爸已经将马文清洁完毕,重新组装起来。他擦擦手走过来,尝了尝芋泥,点点头。

小魔拿出量子食盒,调好温度和力场的参数,将这盘芋泥放了进去。芋泥盘子在盒中微微颤动了几下,就被力场牢牢锁住,怎么晃荡也不会洒出,更不会接触盒壁。

爸爸拿出刚才那幅画。

“怎么去呢?谁来接我吗?”小魔右手提着食盒,开始向店门口张望。

爸爸诡异地一笑,趁其不备,拿起小魔的左手,突然按在了画上的那只小舟上。

“把画还给神秘事务司的李甲。”爸爸说。

等等,什么李甲?

白光从小舟上涌出,小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白光刺痛双眼,只好重新闭上。

她想吼,又硬生生忍住,以爹的德行,自己反抗只会被整得更惨。小魔只好在心里咆哮了一番。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下去。

白光散去,料理台的画已经不在,小魔也不见了踪影。

爸爸坐下,支使马文泡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李甲送来的龙井不错。”

张岱

一片雪白之中,万籁俱寂。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

武陵在身后小心地看着炉火,准备烹茶,神色专注,脸颊上的圆肉都绷得紧紧的。

闻香气,烹的是兰雪茶。

这茶是我自创的,烹煮过程十分复杂。以前我常常告诉武陵,所谓茶道,要泉水雪水,要温度适宜,要茶质上好,要节气合宜;要烹煮得当,要器具精美,最好还要丝竹为伴,美人相陪。可怜武陵笨手笨脚,练了许久,还经常被我挑剔。昨天的我,只有三十五岁,也许还是要挑剔他的。但今天的我,却不会了。

今年是崇祯五年。十六年前,我也同样带着武陵,游过西湖。

那一年,阳春三月,西子湖淡妆浓抹,无一处不美。

那一年,我十九岁,在西湖,第一次遇到李甲。

十九岁的我,风流得荒唐。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2]。在西子湖畔,我与诗社友人在高照的艳阳下,在船娘的怀抱里,正无边无际地享乐。

浮华的诗篇,在脂粉丛中,如珠玉散落一地。

李甲就在某个清晨出现在花船上,用一锭银子,请走了裙钗不整的船娘。武陵被我打发去五里外的孙杨正店买太极芋泥、桂花藕粉和松仁酒酿饼。船舱内,就只剩我们两人。

这个男人十分俊美,且带着一股出尘的气质,我以为是自己的倾慕者,也就半散衣襟,由着他在船里坐下,铺开了一幅画。

那是一幅水墨——西湖雪景。技法纯熟,以致写意留白,恰到好处,还暂且不表,难得的是画作气质旷远豁达,有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般的孤独感。

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画作上提的一篇小记:

湖心亭看雪[3]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好!”我以手击桌,惊叹不已。

此文妙绝,才气逼人却又圆融内敛,颇有遗世独立的孤高气质,真是甚合我意。

等等,文章的署名,竟是“张岱”?!

当时的我,认为这个男人接下来的很多话,都是疯话。

例如,男子称自己的名字并不重要,让我随意称他为“李甲”。

例如,他刚刚从金陵那边游玩过来,但其实,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而是来自天穹之外一个叫“神秘事务司”的地方。

例如,他有时空穿梭的能力。

例如,这幅画,包括这篇《湖心亭看雪》确实出自我张岱之手——是八十七岁的我画出来、写出来的。

例如,明朝将会在短短二十八年后灭亡。

例如,我会晚景凄凉,在八十八岁的时候死去。

“万法归宗,万物守恒。你年少轻狂,很快用尽了一生的福气,别说这样精致的太极芋泥,晚年的你,连炭火芋头都吃不上了。”李甲敲了敲桌上的碟子,里面是冷掉的芋泥。

“既然仙人如此神通,何必把我这样平凡如草芥的人放在心上?莫非你对我心存思慕之情?”我甚觉荒谬,忍不住出言孟浪。

李甲开心地笑了:“我喜欢你的《湖心亭看雪》,也喜欢玩。见你,只为了好玩,没别的。今日所言,十九岁的你当然是不会相信,那么,等你快要过完一生,我再带你回到三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崇祯五年的西湖。在没有我李甲出现的那个平行宇宙里,你就是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写出了《湖心亭看雪》。”

“疯子,疯子……”

西湖晨间的水汽带着凉意,陡然蔓延开来,看着这样一个俊美的男人,在离我如此近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疯话,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惧意,李甲笑了一笑,便带着画走了。

十九岁的我,愣在了阳春三月的西湖花船上。

十九岁的我,并不知道,很快,千里之外的北方蛮族,就要撞击明朝的长城,那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天柱欲折,四维将裂。

武陵

小船渐行渐近,船舷轻轻碰上小岛,水面漾起波纹。

远远看去,船上走下两人,一个个子很高,应该是个男子,一个身量矮一些。两人顺着岛上的小路渐渐向这边走来。少爷不再看他们,而是转身坐下,嘱咐我将芋头埋在炉子里烘着。

拿起茶水的时候,少爷的手微微有些抖。

“张兄,别来无恙”。不多时,男子已走到亭中,笑道。

男子年龄约二十五六,身长约七尺,眉目清朗,披着一件说不出质地的银色披风,一双眼睛灼如炭火。身边跟着的是个少女,约豆蔻之年,应该是他的侍女。一身红衣,一手拿着一个狭长的木匣,一手是一个黑乎乎的盒子。她面孔粉若雪团,神色活泼,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和少爷。

不知怎的,这男子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我仔细想了想,却又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

一阵朔风扬起枯树上的雪尘,两人立在亭中,宛若仙人。

男子示意少女递过木匣,我赶忙接过来,交给少爷。可是,少女为什么不太愿意被支使的样子,还嫌弃地看了男子一眼?看来这男子比少爷更豁达,把下人惯成这个样子……

少爷沉默着打开木匣,取出一幅画,我擦净石桌,将画铺上。

画的是雪景,似乎正是西湖。

“武陵,我们见过的,十六年前。”男子突然对我开口,笑得十分和气的样子。

一道闪电般的麻意在我脑中穿过。我想起来了。

十六年前的那天清晨,我带着孙杨正店的点心匆匆赶回花船,准备给少爷烹茶,一个高挑的男人正从少爷的船舱出来。

少爷的喜好我当然是知道的……我急匆匆低下头。与男子擦身而过的时候,男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男子面貌出奇地清俊,只是目光灼灼,如炭火一般,十分令人难忘。

“小人记得”。我微微躬身。原来少爷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了重温……

“不要瞎想。”少爷突然在一旁冷冷开口。

那少女“噗”地笑出声来,略忍了一下,没忍住,索性不加克制,笑了个痛快。

抛开礼数规矩不算,那声音真如银子一样,亮亮地落在这天地之间。

小魔

白光散尽,我已在躺一只小船上,右手边是量子食盒,左手握着一个狭长的木匣。我没好气地掂了掂木匣的分量,里面肯定就是那幅画。

不用问,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就是李甲了。

神秘事务司,可是在无数平行宇宙中都大名鼎鼎的机构。据说能够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但要你用某种东西来交换。具体交出什么,每个人的情况不尽相同。

我还记得上次那个叫“阿尘”的作家,为了获得大师级别的写作能力,交出了自己“爱人”的能力,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万法归宗,万物守恒——如同宇宙间很多公理那样,神秘事务司的宗旨平静而冷漠。

眼前这个李甲,既然是神秘事务司的人,那么今天,是谁要交换什么吗?

“小魔好。今天不交换,只是见个朋友。”李甲好像有读心术,突然开了口。他向远处的小岛抬头示意:“就在那边。”

李甲向我简单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如此,爸爸接的活儿,果然十分有趣。

很快到了岛上,我们下船,走到亭中。张岱和武陵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张岱披着一件黑色的毛皮披风,有点清瘦的书生气,目光沉静而倦怠。按地球人的年龄,武陵大概二十七八岁,圆滚壮实的,也许是跟着张岱久了,也有几分斯文的样子。

按李甲的说法,张岱今年是三十五岁,但他的意识,已经八十七岁。李甲昨天给换过来的,只能持续今天一天。

风带来一股香气,我抽抽鼻子。亭中有个火炉,烧着水。炉中烘着的,应该是芋头。

铺开那幅《湖心亭看雪》图,武陵给我们送上两杯热茶。我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好香。

“这是我们家少爷独创的兰雪茶。取龙山北麓的日铸茶,用制松萝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时放入茉莉,茶色青碧,香如兰,清如雪,清润雅致。”武陵看出了我的好奇,缓缓解释道。

张岱仍旧一言不发。他盯着李甲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我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力场中取出芋泥,放在桌上。

芋泥表面被猪油蒙住,看似冰凉,实则滚烫。

武陵忙着烹茶,只有张岱看到量子食盒的异样,却好似没有看到,脸上并无半点诧异——这倒是让我有点诧异。

不过,想到他连李甲的时空穿梭都见识过,似乎也很正常。

“你也是从那边来的吗?”张岱的目光从茶杯上抬起来,看着我,又看看天上。

“你猜”。我露齿而笑。

“顽皮……若不是李甲在这里,我可要罚你。”张岱的神色终于轻松起来,流露出一点挑逗的意味。

“八十七了都……”我平静地笑着看着他。

张岱噎了一下,李甲放声大笑起来。

张岱

自十九岁见过李甲,我几乎很快忘了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真实感,让我刻意回避。

而且,这世上好玩的事情还有太多。山水园林、丝竹管弦、古玩玉器、小说戏曲。我耽于山水之间,游遍名山大川。无数夜晚,在冯梦龙的小说中度过,在柳敬亭的说书声中睡去。

我一生未入仕途——也被家里逼着考过,只是八股制艺,实在不是我所爱所长,始终屡试不中——现在想想,也许倒是好事。

世道变幻。朝堂之上,宦官擅权,佞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内忧外患,愈演愈烈。

如李甲所言,明朝的气数,果然渐渐尽了。

我三十五岁那年,机缘巧合,带着武陵来到西湖。十二月,大雪三日。我突然想起了李甲。因为高烧,我昏睡了三天,并没有去湖心亭看雪的经历,当然也没有写出什么《湖心亭看雪》。

其实,从看到那篇文章的那一瞬,它就不再属于我了,不是吗?如果李甲所言属实,他打乱时空的举动,根本就是剥夺了我写出那样妙文的权利——实在有几分可恨!

现在想想,那几日的高烧,实际上,也许是因为身体拗不过心底的恐惧——李甲的预言,会成真吗?

我四十四岁那年,李自成终于攻入顺天府,崇祯帝于煤山自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甲的魔咒如孙悟空的紧箍,越来越紧。

妻离子散,武陵病逝。我流落山野。

薄草茅屋,唯破床一具,破桌一张,残书几本,秃笔数支。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我不得不在垂暮之年,强忍病痛,亲自舂米担粪。

夜半醒来,恍若一梦。回想年少荒唐,我只有对着明月,一一忏悔。

我八十七岁的一个冬日清晨,家里最后一点炭火用尽,最后的几个芋头埋在炭火里,冷如卵石。我风寒病重,奄奄一息,恍惚中,眼前出现了李甲模糊的影子。

我以为是梦。

“想不想吃太极芋泥?”李甲一笑。他的面孔依旧光洁,丝毫没有变老。

我的双肩似乎被一股力量按住,床铺变得柔软,渐渐下沉,陷入无尽深渊。

白光笼罩了一切。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是清晨。武陵正在酣睡,窗外,西湖一片雪白。

身体的病痛消失无踪,变得灵活轻盈。

转瞬之间,我回到了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张岱,贪婪地,久久地看着雪后的西湖。

我按照约定,前往湖心亭,直到李甲出现在我面前,铺开了那幅《湖心亭看雪》,我才开始相信,这一切并不是梦。

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张岱是梦,李甲是梦,大明是梦,那天穹之上的一切,皆为梦境。层层相套,永无止境。

而此刻,李甲就坐在对面,慢慢饮着兰雪茶。

这天地,一片雪白。

天穹之下,枯枝成行,霜雪凝结,雾凇沆砀。

万籁俱寂。大雪掩盖了一切脂粉和鲜血,也掩盖了一切浮华和罪恶。

“这凡人的一生,在你看来,是否很痴愚?张岱国破家亡,于你而言,是否很有趣”?我冷冷看着李甲。

正在烹茶的武陵直起身子,一脸迷惑。

“张兄,莫怒莫怒,”李甲好脾气地笑着,指指天上,“在上面整理古籍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湖心亭看雪》,也看到了你的生平,觉得有趣。自古精妙之作,多出自前半生的繁华与后半生凋零的共同积累,你死去百余年后,还有一位姓曹的先生,写出一部更好的千古妙文[4]……这个先不提。总之,来看你,只是我一时兴起,若有唐突,还请张兄见谅。”

李甲郑重起身,向我行了一个礼。但我总觉得,他的脸上那种戏谑的笑意,永远来自另一个世界——有着我永远无法理解的规则和智慧。

大风起,大雪后的西湖,一片肃杀。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等凡人,形同草芥一般……

苍穹之下,茕茕孑立。大明,没了,张岱的亲人,也没了。

我终于无声痛哭。

这哭,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甚至和我张岱无关——只因为今时今日,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都挡不住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

武陵慌了。他急忙给我拿绢帕过来,又转脸愤而面对李甲:“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欺侮于我家公子?!”

“你我在亭中,亭在孤岛上,孤岛在湖心,西湖在大明。大明之外,还有西洋;大明之上,还有天穹。万法归宗,万物守恒,莫失莫忘,再入轮回。张兄,哭哭罢了,莫放心上。来,吃菜。”李甲依旧笑着。

兰雪茶依然清香,太极芋泥精致细滑。

那日的最后,以茶代酒,我敬了李甲一杯。

很快,几只黑乎乎的烤芋也被大家分食而尽。李甲突然放下了茶盏。

“回去以后,在《陶庵梦忆》里,加上《湖心亭看雪》。这是你的作品。”李甲一改戏谑的神色,郑重地说。

“《湖心亭看雪》很美,莫辜负。”他身后的少女婉约一笑。

李甲望向远处的湖面。

一只黑色的小舟正在一片雪白中,缓缓驶来。

一片白光闪过。等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又是那茅屋的破窗。

只是,屋子正中,多了一些柴火和粟米,米袋上,还有一包银钱。

桌上,还凭空多出了一盘冷掉的太极芋泥——带着西湖的雪意。

这几日收工后,小魔一直拿着那幅《湖心亭看雪》静静地看。据说,是用量子食盒和李甲换的。

一天,爸爸过去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个栗子:“你知道那食盒多贵!你被蒙了懂不懂!李甲!哼!”

小魔揉了揉头上的包,出乎意料地没有还手,也没有反抗。

“爸,你说张岱可怜吗?”

见小魔认真了,爸爸只好正正经经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对于那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人生之美好,就在于你能迷上什么——张岱一生大起大落,却始终痴迷文学。能痴迷于某件事物的,是痴人——痴人都是幸运的。”

“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其实,我有点羡慕他。”

“你也爱做饭呀。”爸爸摸了摸小魔的头。

“嗯,爸,以后有外卖的活儿,多接点儿啊”。

“没了,量子食盒就那一个。”

“爸!”

同类推荐
  • 百鬼夜行长篇系列:阴摩罗鬼之瑕(全集)

    百鬼夜行长篇系列:阴摩罗鬼之瑕(全集)

    由良昂允伯爵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隐居在白桦湖附近的“鸟城”之中,不但是个鸟类专家,也是一个博学的儒学者。伯爵在几十年间曾经四次娶妻,而四位新娘都在新婚之后的第二天早上离奇死亡。似乎并没有凶手,甚至看起来连作案的时间都没有,是不可能的犯罪吗?书斋中伫立着的巨大漆黑的鹤就是阴摩罗鬼吗?伯爵即将第五次娶妻,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新娘。
  • 风流

    风流

    小说从一位风华女性的视角,跟随着东晋风流宰相谢安的人生,为我们讲述了那个烟雨王朝三十年的盛衰,揭示着一段波澜壮阔的大历史;描绘了一场超脱尘世沧桑、飘逸而绵长的爱情;并用极为细腻优美的笔触,全方位地再现了那个“贵族时代”,那些“贵族”们,他们曾有过怎样令人遐想的生活和内心。小说中的每一位人物,都用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为我们诠释着那两个字:“风流”。
  • 晚菊

    晚菊

    本卷收录了十余篇林芙美子不同时期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这些作品质朴真实地反映了下层民众的疾苦。其中《风琴与鱼町》以少女的视角,描写了一家人走街串巷、以卖药为生的艰难生活。《牡蛎》的主角为谋生从四国的高知跑到东京,辛勤劳作,却被现实所逼,精神分裂。《杜鹃》中女性追求金钱与幸福的坎坷命运,《晚菊》中年老色衰的旧日艺伎的心理活动,都引人唏嘘。《河虾虎》则通过一位因战争与丈夫分离四年的女人令人同情的遭遇,从侧面揭示了战争的残酷。而在《作家手记》中,作者大声疾呼“我们不能忘记这场战争”,表现了鲜明的反战思想。
  • 秦皇父子

    秦皇父子

    两千年前那一页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历史毕竟太久远了,世人皆知“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的秦始皇帝,而几乎忘记了另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秦始皇帝的长公子、万里长城的监造者扶苏。
  • 再次遇见你

    再次遇见你

    那个你念念不忘的人,总有一天会与你再次相遇。直木奖得主森绘都十年集大成之作!十年前的挚友,你们还有联系吗?没能在一起的恋人,你真的放下他了吗?已经去世的亲人,你还会常常思念他吗?《再次遇见你》是森绘都的短篇小说集,包含六个不同的故事,关于相遇、误会、羁绊以及时间的流逝。故事中的人们欢笑、争吵、离别,却依旧祈愿着能够再次相遇。关于相遇:《再次遇见你》一场雨、一个约定、一段回不去的曾经。经过岁月的冲刷,她决定重新审视这段过去的友情。关于羁绊:《尾灯》一条河、一块石头、一句没说出口的告白。当时她落荒而逃,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就是爱。关于时间的流逝:《妈妈》一个包、一次回归、一段难以为继的岁月。即使去世了多年,妈妈也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那个你念念不忘的人,你还相信你们能重逢吗?
热门推荐
  • 诗人与罪犯

    诗人与罪犯

    读尽一首诗,便杀一个人唐诗宋词,警察罪犯诗如人生,字字珠玑喜欢的读者评论一下,我每天都会看的~
  • 羽皇道

    羽皇道

    穿越的多了,总会出现岔子。将近三十岁的宅男费阳终于如愿以偿的穿越了,只是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头破血流直接魂穿。正打算穿越之后一展身手的他,忽然发现,主角居然不是他……
  • 黑茶恋人

    黑茶恋人

    “哦,那我以后就叫咖啡为黑茶吧!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这句话让女主角良佳玉喜欢上了中英混血男孩,而他汉德也喜欢上改变了他胆小性格的佳玉。他们经过了风风雨雨和亲人与爱情的选择,最后能成为幸福的黑茶恋人吗?
  • 风很暖时你很甜

    风很暖时你很甜

    短篇言情小说,主要写的是女主人公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回到自己家乡找寻自己所爱的人,再次相遇之后两个人重重的误会终于解开,互相爱着彼此的两人,终于在一起,并且在风暖的鼓励和帮助之下,倪甜完成了自己开店的梦想并且和对自己的父母也释怀,然而正当一起切都将要走上正规之时,天不作人愿,女主人倪甜的病情加重,风暖在倪甜的恳求下带着穿着婚纱的她去了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就在那片熟悉的花海中倪甜幸福地死在风暖的怀里。
  • 狐仙修恋

    狐仙修恋

    俗话说人妖殊途,不可相恋。那仙和妖呢?一只笨蛋狐妖,一个自恋散仙。如何能在一起?一人一狐够别扭了,居然还有第三者?什么?还斗心思?不在宫不在宅,这算野外大乱斗吗?貌似是个悲剧,作者你弄这么多笑点干嘛?好吧,你敢写成悲剧你死定了,作者同学。就这样吧,想知道,就看书吧^_^!~
  • 恋爱课上的小动作

    恋爱课上的小动作

    讲述了暗恋滋味酸酸涩涩,怎样不着痕迹让他注意你?怎么做让他先开口约你?男生女生的恋爱事,好女孩应该懂;什么时候他在劈腿?什么样的男生注定不会成功?为什么他不会和你结婚?男生女生的恋爱事,好女孩必须懂;看着对方的嘴唇说话;走路比对方慢1/4步;只用1.5秒凝视对方;多穿有绑带设计的衣服……简单小动作却有超强“杀伤力”,好女孩知不知道?
  • 穿越剑之世界

    穿越剑之世界

    人人都在为Z国古董不被外国人抢夺!我却意外穿越,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剑世界实力为尊,我该何去何从。
  • 古乞武帝

    古乞武帝

    陆飞是一个偏远小城“古镇”的乞丐,偶然得到一卷“天武仙决”功法,从而泥鳅变神龙。
  • 那些年是青春啊

    那些年是青春啊

    又是一年毕业季,心情凝重,感受那些年的欢笑,那些年的不平凡的岁月,仅此而已……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