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西海之滨。
在大河的出海口附近,有一个渔人聚集的原始村落。此时东阳即将落暮,村中心一阵炊烟袅起,村民们纷纷拿出各自的食物,一古脑放入被炭火炙得滚烫的陶鬲里。火在这个时期是公共资源,因得之不易,往往要两三名“火夫”共同努力下,才能快速燃起那点星火。所以每当用餐时,皆是全村聚而食之。
在这个年代,人们没有太多私有意识,谁家有渔获便拿出来共同分享,没有收获的人也将就将就,蹭一顿饱饭。眼看鬲中鲜鱼和野菜叶子都快熟了,早已饿坏的人纷纷拿出陶钵准备舀食。
“等等,姒老爷子和小乂子不见了。”(注1)火夫拦住了准备舀食的村民,“你们谁,快去找找。”
正当村民们放下食具,准备去找时,从村口的山路上走来一老一少。
“不用找了,我们回来了。”老头子声如洪钟,手柱一根木拐,在身旁一个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走到火夫面前。他将背后藤篓交给火夫,大伙们看到篓内装满沾着土的植物根茎,纷纷兴奋的呼喊起来。
“傻叫个啥劲,你们要多谢小乂子,是他说叔叔们喜欢吃这个,才缠着我带他去采的。”老头子将木拐放在一旁,少年忙扶着他慢慢地靠坐下来,身边的火夫已经开始洗剥根茎上的泥土了,对于这些渔民来说,常年吃鱼已经口中生腻,这种饱含植物淀粉的根茎,只需要用水煮一会,剥去外皮,内里香甜软糯,可口得很。
“可惜啊,这里种不得粟和黍,要不然咱们也不用天天吃鱼和野菜叶子了。”老头子摇了摇头,心知在这扶摇乱世之中,能有一片栖身之地已是不错了。自十多年前,他携着这群汉子逃脱到此,修屋建房,结网制排,让大伙有了生计,村落也渐渐成了型。这些年风调雨顺,没有氏族的人找到他们,也真幸运。
村子里的居民,曾经都是西貔部落的奴隶,有的受了刑,斩了手斩了脚,每个人身上都有西貔族的奴隶印记,那是一种刀刻伤。部落的战士,会用石刀在奴隶身上,刻上本部的印记,以区别各部落的奴隶。
姒老头当年是奴隶的组长,虽然是组长,可也还是奴隶,部族的人看他嗓门大,就让他管事了,平日分得的食物也比一般的奴隶多点,因为一般奴隶几乎得不到多少粮食。若不是敌对部族入侵,西貔的人放松对奴隶的看管,他们也没有机会逃出来。
逃出生天的奴隶,跟着姒老头一路西行,他们翻过了大山之后,在靠海的滩涂附近找到了一处落脚地。这里已经离西貔氏族的势力范围非常远了,大伙于是决定就在这里住下来。
也说这伙人各有所长,被砍了脚的妘三,他虽腿脚不便,但是他会编织和针线活,会制作石纺轮和纺锤,只要唤人去山里采一些葛麻,他就能做出衣服来。被削了耳的妫驷,善捕鱼,能结网,这里所有的渔排和渔网,都是他做的。其余的人有会做草履的,有会生火的,还有会烧陶土的,大家凑在一起各自分工,竟然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下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里的土地没有肥性,种不得粮食,除了靠近山的那片土地可以种点东西,但是那里离氏族的地盘太近,谁也不敢一直常去,只能偶尔进山取点生活所需的材料。
“哇,好香啊。”野根茎在鬲里煮了片刻,便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大伙儿顾不得烫手,纷纷伸手去捞,剥了外皮便狼吞虎咽起来。
“还是小乂子有心,不枉当年我们把你捞回来。”众人一边吃一边赞,小乂子却一个劲的傻笑,得意道:“叔叔们爱吃,下回我再进山挖些。”
“那下次可要多挖点,让咱们吃个饱。”那个叫妫驷的大叔说道,“今儿大家这么高兴,我就拿道新鲜东西让你们尝尝。”说毕,他便回海边,从鱼篓里摸出两条大鱼来。
“这种鱼每年都会从入海口回游,平时打不到,今天一捕就是一大篓,正好让你们尝尝鲜。”
“去你的吧,老驷,又是鱼,天天吃都腥嘴了。”大伙调笑妫驷,他也不反驳,只见他把鱼摊在木板上,拿出石刀刮净内脏,同时去皮去鳞,将红白相间的鱼肉切成一片一片的,用手捻着生鱼片拿给大伙。“来,你们尝尝。”
“生的?”大伙疑惑的看着他,却不敢下手,唯独小乂子接过来,尝了一片。这种口感和味道是他从来没有尝过的,鱼片略带鲜甜,不需要细嚼入口即化,而它留在口齿间的那种美感,久久不能忘却。
“好吃。。。”说完小乂子立马又捻上一片吃了起来,大伙看着他吃的香,也纷纷上手尝试,各个都觉得这是种新鲜吃法,比鬲里煮的腥鱼,要好吃百倍。
“好是好吃,就是切得太厚了,要是再薄点,那入口便更佳。”人群中有人说道。
“没办法了,这已经是咱们最锋利的石刀了。”妫驷摇了摇头,心知无法。
“那不一定,”姒老爷子摆了摆手,“说到刀,我有一把,可让你们长长眼。小乂子,你去我房间里,进门口的第三个竹筒,你拿过来。”
小乂子闻言,便一路快跑将竹筒拿了过来,姒老爷子当着大伙的面,将竹筒打开。“当啷”一件重物掉了出来,是一把闪耀着锗黄光泽的小短刀,在篝火的照映之下,显得格外精美。
“老爷子,这也算刀,怎生得如此好看?”大伙没见过这种有光泽的刀,心知是一件宝物。
“不懂了吧,这是铜刀。”
“铜?”
“没错,当年咱们打晕守卫,逃了出来,这就是守卫身上搜到的。我听他们说过,这是铜,只有神的仆人会制作,用铜做的刀锋利无比,戳到身上定是个透明窟窿,拿来切生鱼片却是糟践了它。”
妫驷接过铜刀,随手在鱼身上划了一道,瞬间便将骨肉分割,比石刀不知锋利多少倍。
“老爷子,干脆这宝刀给我了吧。”妫驷笑着说道。他这话带了个头,大伙你争我抢的,轮流将刀拿在手上观摩抚拭,好多人眼睛都瞪直了。“老爷子给我吧。”“给我。。”“我也要。。”各个争先恐后地向姒老爷子讨要。
“要你们个头,谁不知道这是件宝贝。”老爷子把短刀拿了回来,端在手上,“但是今天我将把它送出去。”
“送给谁?”大伙异口同声的问道。
“送给小乂。”
老爷子此话一出,大伙没有人反对,他们知道,小乂子和他们不一样。
在这个全是男人的村里,从来没有诞生过孩子,而十多年前,他们在海里捡到了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慈爱之心人皆有之,一瞬间这些铁血汉子轮番上阵,都成了挂名爸爸。有的喂他鱼露,有的把屎把尿,有的教他认物,有的带他游泳捕鱼,总之小乂子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宝贝儿子。
而且,小乂子他不是奴隶出身,在他的衣服上缝着一面旗帜,是找到他时的裹身之物。旗帜上面有氏族的图腾,同时也用血写着几个字“我儿,乂。”。虽然大伙不认得这个氏族的图腾,但小乂子肯定与这个族群,有着莫大的关系。
“小乂子,你可收好了,这刀子太锋利,别划伤了自己。”大伙们纷纷恭喜他,小乂子也没拒绝,安心的收下重礼。
“放心吧,叔叔们,我放到竹筒里背着,平日不拿出来。”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哼哼,过两天再去山里挖点地根,好好让叔叔们饱餐一顿。
“对了,老爷子,您说这铜刀,和悬崖上那根木头,到底谁比较硬?”
“当然是那根木头硬了,姬老六那么大的力气,用石斧砍它,结果石斧都碎了。”其余人说道。
姒老爷子望着海边悬崖发怔,呆了半天才说道:“那根木头,我猜,应该是神的物件。”
注1:姒姓。在母系氏族里,后代均跟母姓,所谓知母不知父,姓氏大多数带“女”字旁,例如上古八姓里的:姒、姚、姬、妘、妫、姞等等。后文从本章开始,为了阅读方便,将逐渐引离某些机制,加入更多简单的白话称姓,不至于周诰殷盘,佶屈聱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