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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德友和韩宗久各挑一担水桶并排走着。这是从老坳挑第二桶了,挑第一桶时,他们一前一后没走在一起。
“仔伢几,辫子公公是你什么人?”“太公。”“那,那个当军官的是?”“五爷”“你五爷喊我舅爷,你该喊我舅公。”“我凭什么跟他喊你,我跟吴辉玲年纪差不多,叫你吴叔,怎么样?”“那也行。我叫你什么呢?”“我叫韩宗久。”“那就喊久娃仔吧。”“随你。”
“吴叔,你看见过日本人吗?”“莫讲了,想起都吓死人。”“讲讲咯!”“你没看到过?”“除了日本俘虏,也只远远地看到过,近边没有。今天早上本来有机会,别动队不让我去。等她们走了,我偷偷跟去,到梓坪正好封路,只准出不准进。”“什么地方?”“梓坪。”“梓坪今天也打了仗呀!难怪路过的时候,那里好多人,一人家的门口还摆着三个死人。我还以为得了什么瘟病呢。”“那可能是刘大头家,他家藏着日本人。刘大头就是我抓的。”韩宗久把今天早上的事又说了一遍,他还给吴辉玲、金娃说过,没说得这次好。一遍比一遍连贯、精彩,再讲几遍,他就可以写一本《三国演义》了。
因为老的体格小,少的没完全长成,所以挑水回来的路上,这一老一少五十步一小休、百步一大歇走得很慢。
趁大歇韩宗久问道:“吴叔,你看到过几个鬼子?”“哪里只有几个,几十百把是有的。”“说说。”“总的说来有四次。”“说第一次。”“好。说完第一次就再走一段路。”吴德友停了停接着说:“鬼子头一天到了木敖洞,没有下景兴桥。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害怕,躲了起来,一般都没有躲远,躲在自己的屋子周围,我躲在我家后山的洞子里。第二天早上,我以为鬼子走了,就准备下山,可刚出洞口就看见景兴桥那边有人,他们就如同一泡尿屙出来的蛤蟆,一色的衣服、一色的动作蹲在景兴桥那边。我不敢看,连忙又躲进了山洞。”
该说第二次,也就是山洞里的乡亲们被杀的那次时,吴德友怎么也开不了口,讲不下去。他问韩宗久:“日本人怎么这样凶,杀人想都不想一下,连娃娃都杀,他们就不怕恶鬼缠身?”韩宗久想听他讲故事呢,所以很认真的回答吴德友提出的问题:“我听一位老师说过,日本人做了坏事,只要没现场抓了是不会承认的,所以,他们做坏事都是理直气壮事。至于他们怕不怕鬼,可能不怕吧?不晓得。”
吴德友又把昨晚抬鬼子伤员和今天早上遇到鬼子的事说了。说得韩宗久眼睛直冒绿光,他羡慕那些和鬼子拼杀的勇士,也羡慕吴德友能经历那么精彩的一幕,可他无法感觉得到九死一生的痛苦,只有曾经挣扎于死亡线的人才能得到专属于他们的那份精彩。
由于挑第二担水时间过长,伙房的用水又出现了短缺,挑第三担水,吴德友和韩宗久加快了速度。因为走得太快,韩宗久埋怨道:“也不用这么快,饭已经煮上了,接下来用水少。”“这是责任,是男人就该负起的责任。”“责任”这词还是刚刚从妹娃那里学来的,吴德友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来,觉得自己亏欠他人太多。他问韩宗久:“你读书多,懂道理。你说人为什么要承担责任?”韩宗久想起卜教授来,说道:“人与人之间是靠相互信赖维系着,一个家庭是这样,一个村子,或者大到一个国家都是这样,唯有信赖是最有价值的。你不愿承担责任,别人怎么信赖你,承担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不可或缺的。有些人有钱了、当官了,认为别人相信他是天经地义的,不愿为别人承担责任,也不信赖别人,这种人注定要被社会所唾弃。还有一些人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也是缺乏信赖的缘故。刚才我说的,您听得懂吗?”吴德友摇了摇头。“有时间,我慢慢跟你解释。”“不用了,我知道了:要相信别人,为别人着想。我过去就是不愿意相信别人,很多时候连自己女儿都不相信。”
“我给你说说玲妹娃小时候的事!”“要得!要得!”韩宗久像捡了一块金子一般,惊喜得几乎跳起来,水桶里的水溅出来不少。“看你。肩膀不痛了。”“痛。”“你一开讲就不会痛了。”“要得。她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凉粉,一到夏天就吵着要吃,我不会做,她舅舅会做,她隔天就要去小黄沙舅舅家。有一次,她去了,可舅舅没有做凉粉,她气鼓鼓地回家,晚饭都不肯吃。她舅舅知道了这事,第二天,做了一盆凉粉用白细布盖着提了过来。可她不肯吃,她舅舅讲了好多好话都不吃。问她为什么不吃。”“是呀,她为什么不吃呢?”“她说,那装凉粉的盆子是洗脚洗屁股的盆子,舅舅就是想让她吃了生病,生那种不再想吃凉粉的病。她舅舅忙解释说这是淘米撩饭的盆子。她还是不依,硬说是洗脚的盆子。她舅舅懒得跟她说,打算把凉粉又提回去。可一见舅舅要提凉粉走,她就大喊大叫起来,说道:‘你把凉粉提回去!提回去了,就不准再到我家来,我也不去你那家。你那家有什么好的,一股桐油气气,待久了脑壳疼。’”“后来呢?”“那还用说,她舅舅只得把凉粉留下了。”
他们挑第三桶回来时,由于附近人家挑来了自家水缸里的水,伙房的两个水缸已是满满的了。吴德友放下水桶,刚要直腰却倒了下去,把正在移水桶的韩宗久吓坏了,一边扶起吴德友的头,一边喊正在灶上的张香秀。张香秀、吴辉玲、韩宗久把人弄到救护站,医生看都没看,就说自己只会一点外科,其他病她治不了。谢来香找来一些干艾草点着了熏了一会,见气色好转,就让人往龙潭司抬。到了药店。舒郎中坐定把脉,又看了看舌苔,说道:“不碍事,身体本来就虚,前几天着了凉,落下病根,刚才又累着了,加重了病。”“那怎么办?”“也就是着凉的病,重了些,我开个方子,捡了药就回去,回家躺着,卧床三天,三天不下床。包好!”
韩宗久避开人对舒朗中说道:“你这郎中和阴阳先生也差不多。什么叫‘三天不下床’,吃饭可以在床上,那屙屎屙尿呢,总不能也在床上吧。”舒朗中大声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崽女孝顺,在床上拉屎拉尿的也有。”张香秀过来问舒朗中,怎么说这话。舒朗中笑着说道:“有人想孝顺吴老板,老板娘可别吝惜自己的妹娃哟。”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待韩宗久红着脸走开,柜台内捡药的伙计问道:“二爷爷!这韩宗久又说什么了,这么好笑。”“你不是要借他的线车吗?你现在就去找他,一准借给你。”可当这人忙完事情去找韩宗久时,看见韩宗久骑着自行车,驮着吴辉玲往莲荷去了,他只得回了药店。
此人是韩宗久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舒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