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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玲听说特四排跟别动队走得很近,就托信于宇星通知李梅儿有空来护卫所检查一下。昨天李莉莉走后,一位伤员父母接过了照顾别动队伤员的任务。找不到李莉莉的赵飞玲一时没了主意,才找到了这两天频繁在护卫所出现的于宇星。
于宇星已经不止一次帮别动队了,想着妹妹在别动队,自然很乐意做这些事情。他认为,以心换心,他为别动队做些事情,别动队的其他人也会关照妹妹的。于宇星明白,打起仗来,战友之间的关照很重要,有时候一丁点的事情就可以救一个人的命。
于宇星进了乡公所,过来问韩贤珍。正在忙的韩贤珍没有同他多话,因为以前见过,相互认识,就告诉他李梅儿在后院的丁楼,要他自己去找。
于宇星没有上楼,站在庭院,喊了两声“李梅儿”,楼上有人应了一声。在等楼上人出现这会,于宇星背后有个声音问道:“有什么事吗?”于宇星转身看见是面熟的张枫英在问自己,回答道:“我找李梅儿。”“是呀!找她有什么事?”“她的主治医生让她……”这时,有个声音隔着墙在喊于宇星的小名“星宝”,于宇星停止了和张枫英的谈话,自言自语道:“谁在喊我?在哪?”“你叫星宝?”“嗯。”“羁押所里边。那儿!”
于宇星有些踟躇地按照张枫英的指点走向羁押所的大门。没走几步,就听见铁插销转动的刺耳的吱吱呀呀声,紧接着,大门半开,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他认出其中一人是他的舅舅银世华。
“舅舅!”银世华应答着,双手扶住了跑过来的于宇星的肩膀。“舅舅!你怎么到这里了?”“先不说我,先说说你是怎么到这边来的。伍排长的弟弟在这边,正巧遇上了,所以就过来了,还带过来好多百姓。”“原来,第一天跑过来的是你们呀!你们也是跟着饭岛大队过来的?”“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是最早来的”“那就是的。”“舅舅!我找到玉秀了。”“玉秀,她不是在十一中吗?十一中在龙潭司?”“搬走了,她没走,参加别动队了。”“现在在哪?”“大屋,离马颈骨不远。”“这我知道。你现在是那支部队。”“伍排长弟弟是七十三军的,经过这里,留了下来。我们也参加了他们这个排,叫特四排。”
两人谈着各自的事情,也谈着战事发展。看守见银世华在外待的时间太长,就让常少尉出来陪着。常少尉从张枫英房间拿出几条凳子,几个人坐着谈事。
于宇星问道:“舅舅!你是怎么过来的。”银世华说道:“日本人想谈判,让我过来和这边联系,这边的人不同意谈判,我就留下了。”常少尉问:“听说,你们是自己走进羁押所的。”“是的。该怎么就是怎么,有什么事情敞开来说,倒也痛快,不管结果怎样。再说,我的问题大,那两个人没有大罪过,我不能连累了他们。”
于宇星问道:“他们说你是汉奸,你真是汉奸?”银世华良久没说话,常少尉说道:“也不要想太多,你不是说该怎么就怎么吗?”银世华站起身,说道:“是呀!只怕是没人让你说,没人听你说。”银世华来回走了几步,继续说道:“我也曾是热血青年。常长官!真的,我也曾是热血青年,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日语吗?我学日语是准备留学日本的,那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因为星宝的小姨失踪了,我去找她,不但耽误了时间,也把钱花光了。他们留学日本的回来后,进了政府当上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其实他们不过是在外面混了两年,要说学到了什么东西,提升了什么能力,全都是鬼话,不过是看到了一些在国内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有用的东西,就没有糟粕,就没有害人的东西?日本人为什么像恶魔一样疯狂的欺压我们中国人?不就是他们骨子里有恃强凌弱、鄙视弱者的东西嘛?那些人在日本就没有被这些东西和其他类似的东西污染?可这又怎么样,他们当官了,当上了颐指气使、不懂装懂、尸位素餐的官,而我只能靠经营祖先留下的那几亩薄田过日子。
“常长官!你昨天问我是怎么当上日本人翻译的。我能说什么,什么都不好说。本来我守着那几亩田也很好的,可日本人来了。日本人第一天就到了我那个留学日本的同学家里,还带来了好多东西,一些我们那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日本人这次拜访最大的收获是,他家的老头告诉日本人,我银世华会日语,还说比他儿子说得好。第二天,我就被拉到了日本人那里,日本人逼我,我不干不行。
“我不是一个恶人,我是一个谨小慎微,与人为善的人,我不图名不图利,与世无争,遇事总是先替别人考虑。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而那些根本算不上聪慧的人,只要学会了钻营,学会了巧言令色、趋炎附势,反而如鱼得水;那些一心想着打压别人提高自己的人,一心想着损人利己的人反而春风得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难道说社会本就应该是相互排斥、相互争斗?难道说这些才是文明的内涵?真还看不出,在文明那里,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这样的文明造就了恶人当道的社会现实。”
常少尉问道:“你那位留日同学姓什么?”银世华说道:“这不是具体某一个人的事,这是整个社会的事。这个社会的人见别人好就嫉妒,见别人不如自己就高兴,施政者、司法者把公权力当成自家的私有财产,为所欲为,而公众却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对他们顶礼膜拜。这不只是我们中国人这样,在日本人那里更为突出。我们的军队还有从士兵升到将军这种事。在日本军队里,士兵不可能成为军官。只有贵族家庭出身的人才可以当军官,而日本士兵完全服从军官,没有军官,士兵根本不会打仗。这样的社会,更没有意思。
“当然,我刚才说的也不一定对,有点情绪化,你们年轻人还是要相信社会,社会毕竟好人多。
“我们过去反对过孔子的一些东西。东西用久了,当然会出问题。他维护等级制度,在要求君主具备一定素质的同时有意加强君主特权,可他还强调“性本善”。我们反对他,应该只反对等级制度,却把“性本善”也否定了,结果是等级制度没受任何损伤,而把“性本善”完全被摒弃了。把人与人的争斗看成了天经地义,把与人为善看成了愚蠢、迂腐和另类。这种对待中华文明的行为,这种使中华文明一步一步走向没落的行为,难道不是另一种汉奸行为吗?……”
银世华很激动,他担心自己随时被拉出去枪毙,所以他觉得有必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特别是见到了于宇星,这一想法更清晰了。所以他有了上述的谈话。
于宇星还是离开了乡公所,这几天,伤员多了,好多事需要他去安排。他临走时对银世华说,有空再来看他。银世华微笑着点了点头,可回头走向羁押所时,却感到了一阵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