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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张氏有一点血色了。已经两天多了,她一直这样静静地平躺着,头偏向一边。鸿娃的小玩伴说,是蛇缠着脖子缠成这样的,大家都这么说。吴仁景听说后,要鸿娃别信,说:“没有谁看见蛇缠着小妈的脖子,是他们想象的。一个姿势躺了那么些天,能不歪脖子吗。等她身上的肉慢慢长齐了,脖子自然不会歪了。”鸿娃说,他不想那些。别人说小妈,是关心小妈。听了儿子这话,吴仁景很欣慰。
想起昨晚张香秀说的那件事,吴仁景让鸿娃守家,自己提着一些石灰,去了谢来香待过的那个山洞。
张香秀是那天清早在廖家垄的路上听韩飞跟她说起的,昨晚遇到吴仁景就把谢来香要吴仁景帮忙把大黄沙该处理的事处理好的意思转达了。吴仁景顺口问谢来香的情况,张香秀回答道:“护卫所事情多,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是知道的,她就喜欢做那些事情。”听了张香秀的解释,吴仁景没有再说什么。他原来以为谢来香一听说大黄沙光复,就会第一时间赶回来,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张香秀离开大黄沙时,他陪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临分手才说道:“不回来也好,十弟嫂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遭了这么大的灾难,谁的心里都有一个坎。我家里的事情多,这一段时间都不会上街。你见着她跟她说,她托付的事情,我一定去办,一定办好,要她放心。”
洞里很乱,已经不是离开时的样子了。床单掉在地上,被踩来踩去,已经和地上的土粘在一起了。床也被掀翻,被子、枕头胡乱地堆在角落。灶上没有了锅,搁锅的石头还在,一些土陶残片散落在灶的周围。木炭还堆在那里,看上去像是吸满了水一样,乌黑乌黑的。因为潮湿,旮旮旯旯,甚至走路的地方都长了绿毛。
吴仁景没有在赵智礼放妹娃的地方看到任何东西,再四处找了几遍,还是找不到妹娃。“是不是被猫狗叼走了?”有了这个想法,吴仁景把找人的事放到一边,收拾起洞子来。他把床和床板搬出洞,然后回去拖堆在角落的被褥。第一次拖出来的是垫被,它潮湿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吴仁景砍了一些树枝放在淋不着雨的地方,把垫被放在树枝上。再进洞拖盖被,快到洞口时,这才发现盖被上有一堆绿毛。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大一坨。”吴仁景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妹娃生霉了。”他把被子脱出洞,用棍子拨了拨,果然是一个小孩。
“幸亏十弟嫂没回来,要不然她能受得了!”这样想着,吴仁景在妹娃身上散上石灰,然后在被单上找到干净、没有生霉的地方,撕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妹娃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的包裹起来,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提回家,放在小儿子的坟旁边。当他把坑挖好,准备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应该跟妹娃的公公婆婆说一声。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家跟鸿娃打了声招呼,就下山了。
五爷爷、五孃孃,正好都在家,他们是昨天晚上从溆浦回家的。
他们走反出去得早,又刚回来,很多情况都不清楚。吴仁景到时,五孃孃正为自己的处境生气:昨晚,他们在凌乱而肮脏的地方睡了一晚,大清早起来,又找不到米和煮饭的东西,什么都没有:这没一件事顺心,能不生气吗。
吴仁景来看他们本是件高兴的事,没料到说的事情,更令人生气,五孃孃说道:“你说,这里能住人吗?没一样东西还在原处,什么都乱了。这是日本人搞的,还是那些看我不顺眼的人干的。可恶!那婆娘只晓得催我们回来,说什么回来迟了,该面份上的东西都摊到别人家里去了,自家得不到了。可她哪里知道这里的艰难,整天只知道上屋里、下屋里找人打牌,哪里管过我们的死活。老七!你说是吗?你也是。你就不能说些好事情,说说救济粮、救济款的事,说这些,晦气不晦气!谢婆娘的事,我不管,听都懒听得,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听了这话,吴仁景只得离开。走了好远,五爷爷追了上来,说道:“对不住了。你刚才说谁死了,是香妹子吗?”“不是,她还活着,现在在南山界那边的护卫所帮忙,那边还在打仗。”“那可了不得了,还有人要她做那些事。”“我是说,十弟嫂生的那个妹娃死了,死了好些天了。”“是她死了呀,可惜了!”五爷爷说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半天没做声。吴仁景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夜里。”吴仁景拉起五爷爷,说道:“这大黄沙十户九空,能保全大人就算不错的了。”“你家呢?”“我爷死了,婆娘还躺在床上。”“那我去你家看看。”“不用了,五爷爷!还是各忙各的吧,等把该忙的事情忙完了再说。”吴仁景继续说道:“刚才,我给妹娃收了尸。我就想问问五爷爷,要不要埋了,埋在哪里为好。”“你打算呢?”“我小儿子也死了,我想把他们埋在一起。”“一个坑?”“不是,我小儿子埋了两天了。就相互挨着,也有个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我们没其他想法。你能来问我们一声,就够了。”
吴仁景回到家,和鸿娃一起把妹娃埋了,想起她身前咯咯直笑的样子和声音,吴仁景不禁流下一行热泪来。热泪悄无声息地滴在松软的堆土上,一忽儿,便渗进了红红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