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拼命地逃。
向密林深处中疯狂地逃去。
是夜,黑风低沉地吹着。北国的冬天实在是寒冷极了。
宋淇月捂着左臂的伤口,跑得心肺劇痛,不得已在黑黝黝的林中停了下来,剧烈而无声地喘息着。
林外是纷踏的脚步声。许许多多的人举着火把,穿着铁甲,高声呼喝着:
“那些党人呢?都抓住了吗?还是都烧死在山上了?”
一个声音文雅地响起,带着三分贵矜之气,是一个年轻人。
他说道:“大人别急,是跑了那么两三个,但只要给属下几天时间,定能将他们捉拿归案!”
宋淇月眼前几乎能浮现出这个人的影子。她恨得咬紧了牙。
一阵狂风卷入林间,枯干的树枝在夜中诡异地扭动着,仿佛鬼魅一般。
这里距她生活了半年的青岚山不过数里,却已和山上的景色殊异。没有了参天的松柏,没有了凹谷中盛开的玉兰,也没有了熟悉的、温暖的苑舍。
只有夜。
无尽的夜。无尽的阴影。
宋淇月靠着一棵大树,身上忽冷忽热的,一阵阵发抖。
其他人呢?他们逃出来了吗?听他的意思,应该不止逃出了她一个。
仿佛是为了回应宋淇月的所思所想,外面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又传了进来,甚至加了三分内力,如寺庙中的巨钟一般激荡在她的耳边:
“……属下有信心,因为我们根本不必去找,只要等着就好。不出三日,他们一定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因为,我们有她在手。”
那人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吩咐手下带人过来。
“——江南秦家,秦纨灵。”
宋淇月一愣,一只手蓦地抠紧了树干,指尖甚至渗出了丝丝的鲜血。
外面的武将插话道:“她?她有这么大的份量吗?”
那年轻人笃定地说:“绝对有。只要她在我们手里,那帮小孩儿一定会自投罗网。我们只要做好准备即可。”
宋淇月气得胸口一痛,喉咙间传来阵阵腥甜。秦纨灵那么信任他,他居然把她当作人质!
不过想想,他背叛的人也不止一个,想是都已经习惯了。
她不觉动了起来,摸索着像林外探去。
这样的禽兽,她绝不能放任秦纨灵留在他手里!
突然,宋淇月背后一紧,伤痛使得反应慢了半拍,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一人牢牢地制住了。
那人力气极大,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在耳边轻声道:“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含着贵公子一般的风流,只是愈发暗沉,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宋淇月紧绷的身体一下软了下来。
她突然哭了。
伸手一把抹掉眼泪,急问道:
“他们呢?小珏呢?洛书呢?”
少年摇了摇头。
他箍住宋淇月的手臂,沉声道:“你不能出去。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还都受了伤,打不过他们的——”
“可是纨灵在他们手上!”宋淇月挣扎着:“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少年急道:“不行!你难道不明白他们送我们进台的理由吗?”
他喉间一哽,苦涩道:“……他们,他们已经不在了……北扇、南针……只剩下我们了。你不能出事,你不能去送死!”
宋淇月冷哼一声,嘲讽道:“北扇南针?叶吟束,你好啊……好得很……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只想着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见说不过她,少年叹了口气。
你会原谅我的。
他突然出手,在她颈后一击,宋淇月立时便昏倒在地。
少年俯身环住她。
他沉默着,也不理外面的兵荒马乱,用带血的手指将一把纸扇慢慢地理好。
枯枝浮动,夜色凄迷,他抬起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回头向青岚山望去——
那青色的山峰,那孑然伫立的凤凰台,都淹没在一片炽热的火焰之中了。
但他们不会把它烧完的。
他露出一个尖酸的笑容,暗暗想道。
毕竟,这凤凰台中还有各方势力都想要的东西。
回想起半年前爹爹送他进凤凰台时编的瞎话,其实也不算说谎。送他们进去,确实是去进学,也确实是,为他们好。
只是如今突然觉得恍惚——
到底是凤凰台在保护他们,还是他们,被选来保护凤凰台?
……
※
时间回到半年前。
那时还是初秋。
凤凰台东南方向的倾城山上,坐落一个百年的道观,名声极大,几乎和北国的北扇叶家、南国的南针宋家齐名,并立于江湖当中。
此观名唤作阳明。
刚刚入夜,观内有些资历的道长都沉默着。
方才一场争吵如投石入水,激起纷乱的涟漪。同门的眼神都相互错开,心里充斥着若干年来少有的烦躁。
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女从小门偷偷探进来。她年纪虽小,一双眸子却深深的望不见底。
她小声走到一个长者身边,犹豫很久,伸手轻轻拉了拉那人的袖摆,似是安慰,似是劝说。她感觉师父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沉沉的叹了口气。
少女抬眼看了看对峙的道长们,并不太知道所争为何,只是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师父对面的凌宵道长突然凝神看了她一眼,她一惊,不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立刻屏息提气,缩着身子,无比纯熟的准备溜走。
谁料刚刚抬起脚,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手温暖有力,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骨节分明的力量——是师父。
她只好低着头站了回来。
往日里早就认错了,虽然不情不愿,到底好过一言不发。然而今夜气氛奇怪,压得人难以开口。
她小小的纠结了一会,挑起眼悄悄觑了觑,只看凌霄道长调整了呼吸,似要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当机立断的闭了嘴。
那道长颇有些徒劳的扶了扶平整的道袍,向来无风无雨的语气染上几分落寞:“道友们,”他向所有人一一看去:“阳明观规矩虽严,但事关生死,不便强求。既然均不愿听从彼此,不如自己行动吧。想与我一道的,明日必须赶到凤凰台;想坚守倾城山、闭锁阳明观的,也请自便吧。”
他捻捻花白的胡子,面容郑重起来:“生死取舍,但凭本心。”
说罢就甩甩拂尘,转身而去。
少女一直等待他训斥自己,谁知却没了下文,一时有些愣了,不由怯怯开口道:“师伯……”
凌霄脚步一顿,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少女感到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不受控制的紧了紧。
在场的其他人沉默了一阵,也面容各异的散了。
满殿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师徒二人。
少女回想着适才那番摸不着头脑的话,觉得其中隐隐有些分崩离析的味道。
师父牵着她站了很久,久到她觉得无趣起来。还好平常受罚次数多了,倒是不觉得脚麻。长夜漫漫,难道这是师伯早已交代好的惩戒吗?
她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身边的人低沉沉开口:“小珏。”
“是!师父!”她条件反射般立刻站得笔直,规规矩矩的应到。
听说自己被师父收养时,襁褓之上绣着一“丁”字,被中则藏着一枚白玉珏;师父后来不知怎的又拿出另一枚,恰凑成双,正与自己的名字有些呼应:“丁珏风”。
她低头握着自己胸前的玉珏,竖起耳朵静静等着。
那玉珏中,有一枚是上好的西海玉,半透明的质地,纯净的白色中镶着绿纹,触手轻凉。
两玉相碰,有清脆的鸣声响起,她留神听着,却迟迟不闻下一句话。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师父,他的脸照映着烛火的光辉,仿佛和它融为了一体,在寒冷的秋夜慢慢生发出热量。
师父是整个倾城山最宠她的人。虽然常因为她的贪玩而训诫她,却也在自己受罚后,悄悄给她买山下的糖葫芦吃。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她日后最为怀恋的记忆。
突然,一阵狂风从窗外席卷而来。烛火猝然被吹熄。明灭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又盯着师父的脸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听见一个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起:“……小珏,世间万事成空,团聚后不久便会分离,欢乐一瞬,失去时便更加痛苦;富贵不常有,追求也往往落空,人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呢?”
少女愣了愣,竟从这问话里听出了几分茫然。她低下头想了片刻,觉得自己虽然不太懂,但是也并没有什么好反复掂量的,于是小心翼翼开口道——
“……唯勉力而行,足以?”
……
那人的眼眸亮了一下,又陡然熄灭了。他似乎瞬间福至心灵,然而之后又陷入困顿。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不该问一个小姑娘如此玄妙的问题。
黎明欲曙,一丝光芒从缭绕的云雾后破出。
男子站在雾中,风从他肩头,吹往那山下的滚滚红尘之中。
他回首,看看第一次光明正大迈出观门的少女:她正用掺杂着忐忑和兴奋的表情,伸着脖子向下窥探。
他突然心头一滞。不觉间便抿紧了唇,轻声道——
“走,随为师上凤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