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从空中闪过,眼见无处可站,竟单足踮起,稳稳的立在长鞭之上,连晃也不晃一下。
这人倒是心如止水,秦纨灵却是一惊,本能的松了手,他便顺势施施然地落在了中间的桩上;下一刻,宋淇月只觉得眼前又一花,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女就出现在自己身边。
——正是洛书和丁珏风二人。
叶吟束脸上登时浮现出喜色,却勉力压了下去,声线定得平平的道:“回来了?”
洛书因是一身短打扮,虽然急驰数里,依旧丝毫不乱,站在桩上越发地俊挺,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仿佛适才丁珏风那狠厉的一招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罢了。
他并不回答,反而觉得叶吟束的双重神色实在有趣,不由朗朗大笑道:“叶少侠关心我?”
叶吟束一愣,莫名觉得脸红起来。从来只有自己调戏别人,没有别人调戏自己这么一说。
——也许真的除了洛书?
他顿时气结,口不择言道:“……谁关心你?你死了才好,没人和我抢月儿!”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后,不由都浮现出了复杂的表情,默契的陷入了沉默。
叶吟束正瞪着洛书,突然看他表情一变,这才一下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瞬间脸红得更甚了。
今日他这张嘴,实在是没做什么好事。
他想解释,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边赶紧拿眼偷偷瞧着宋淇月,一边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而宋淇月其实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她正关心着满脸汗珠的丁珏风,没想到大家突然静了下来,似乎还听见“月儿”二字一闪而过。
是叫我吗?她奇怪的回头,却见到几人都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太多的意味深长。
“怎么了?”
众人对视一眼,一致的闭上了嘴。
宋淇月愈加疑惑,扫视了一周,没一个人说话,只是表情都十分扭曲。
这时,洛书突然极轻地“嗤”笑出声。
他盯着叶吟束涨得通红的脸色,努力顿了一下,却停不下来,越发笑的前仰后合。
余下的人本来就忍得辛苦,便是丁珏风也弯着嘴角,让他这一带,便再也控制不住,一齐哄堂大笑,将宋淇月吓了一跳。
其实他们也不明白具体为了什么而笑,但就是觉得实在好笑极了。
这一场相逢的大笑,立即冲刷了之前所有的紧张感,连同那次梦境的不详,纸笺的疑虑、刚刚对洛书二人的担忧,都像雨后初晴一般,暂时驱散了。
天高气爽,周围人正使尽浑身解数的彼此争斗着,气氛相当凝滞;他们几个却在强敌环饲的梅花桩上,畅快地哈哈大笑,惊得林中群鸟“呼啦啦”的飞起。无数人暂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不住地回头探看。
擂台之上,慧明大师极目望来。
在他身后右侧,站着刚才以手燃香的人,他此刻正眯着一双丹凤眼向远处望着。原来正是那守门青年,名唤作林炽。他立刻认出了宋淇月一干人,沉吟片刻,微微偏头觑着慧明的神色,试探道:“这倒奇了,这会儿还有心思玩闹?”
慧明大师只是淡淡地笑着,却无端流露出一种悲悯之色,并没有回答,林炽便也不再作声。
再回到这演武场中。
宋淇月到底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她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正欲揪住了叶吟束问个明白,却听见铜锣锃亮的响了一声,便将问话又堵在了喉咙里。
叶吟束暗暗松了口气。
只听慧明左后方的第一人大声道:“第一回合,结束!”他右边的林炽本该把香熄灭,再宣布方才获胜的人。但半柱香的时间过去,竟无人得以上台,他便省了这个事,只眨眨丹凤眼笑道:“无人获胜!”
台下人这才将注意力重又收回,不免心情各异。只听那人又击着铜锣喊道:“第二回合开始!”
叶吟束巴不得赶紧结束。他不但不敢看宋淇月,连洛书也怕起来,第一个就向前腾跃而去;洛书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似笑非笑的即刻跟上;而这边丁珏风也不曾落后。
凌真道长本就以身法轻灵闻名,她得其亲传,别的不说,还就那一套“飞鸿踏雪”练得最好,绝不是旁人可以比拟。
虽然好胜心不强,但她握着和洛书一样质地的玉佩、回想着他之前说的话,已经堪称死灰的心突然就复燃了,还长出了一棵又一棵的新芽。
我并不是一个人独活在世上的。她想着,脚下轻快了不少。
宋淇月一擒叶吟束而不得,自然满腹疑窦。她看向秦纨灵,但后者只是一味的摇手,笑而不语,便也没了办法,只得同她一起追逐众人而去。
就这样,几人纷纷收了心,直奔着那高台驰行。
种种因素加到一起,纵然各人功力略有不同,但实际结果却相差无几,第一批登上了擂台。
随后又有十人上台,第二回合方才结束;余下各人亦陆续分配完毕,先后以东、南、西、北二十八星宿为名分期,越到后面每期人越多,但数量上倒也说不上有什么规律。
这样一来,宋淇月等十五人便属于东方青龙的第一星宿:角宿。各人领了可证身份的木牌,根据自己所拣选的兵器拜了台中的一位尊长为弟子,之后便四散开来。
日光西斜,明辉渐逝。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过后,红色的光打在梅花桩上,好像余温尚存。光影交错,仿佛一切都在微风下晃动着。
叶吟束逃也似的跑回房间,死死地关上了门,空留宋淇月冷着一张脸各处探问。
洛书倒是没有躲,但怎么问都只是笑,既不说和丁珏风去了哪里,也不说叶吟束到底说了什么。
宋淇月无奈之下只好放弃,回到房中坐下。她本对从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丁珏风无一丝指望,但刚刚关上门,就听见她安安静静的对自己说:
“你放心,我没有伤害他。”
丁珏风神色淡然,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笑容。
伤害?谁伤害谁?
宋淇月迷惑了。
而且这话听来怎么不太对味儿呢?
她正想着要如何解释一下,就听丁珏风继续直愣愣道:“他是我的义兄。”
“……你说什么?”宋淇月觉得耳朵有点疼。
※
夜渐渐深了,北国的秋夜比白日要冷上太多。树林中铺满了脆生生的落叶,踩在上面的人气息稍有不定就会发出声音,即使再微弱,也不可能被一个耳力强的高手错过。
这是树林的一个小角落。
洛书敏捷的躲开巡逻的人,思考片刻,踮起足尖踏上了树干。他几下就来到了树林边缘,背着身子在围墙的阴影中打量了片刻之后,摸索了一番,慢慢挪动了一块砖头。
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脚下感觉怪怪的。
脚下的土……似乎太过松软。他蹲下身子,向地下细细的看去,夜色中,只见一个什么东西在扭动着。
是一条蚯蚓。
他立刻警惕起来,只觉墙根有风在动。
——一个精瘦的黑衣人出现在眼前。
“谁?”
“别担心,是我。”
这个声音十分嘶哑,分明属于一个老人,一点都不好听,但是洛书听到后却立即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喜色。
然而这神色并未维持太久,很快,他便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道:“……您怎么来了?”问话间,洛书一双明亮的眼睛又沉了沉,竟带上了浓重的抑郁,像古井中千年不流的水,杳深晦涩。
云移月见,银色的光慢慢地掠过树冠,在斑驳的树影中干净的洒下来。
黑衣人满身是土,显得既狼狈又好笑。
但是洛书不想笑,一点都不想。
他看清黑衣人的样子之后,只觉得心里重重的坠了一下,之后便是无尽的悲哀。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此刻,他最希望的就是这道月光赶紧移开,他并不想看清这人的样子——他什么都不想看清。
黑夜有黑夜的好处,它能让人心安理得地忽略一些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但是月光没有移开。
洛书犹豫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黑衣老者默然无语,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洛书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剧痛。他身子晃了一下,头也抬不起来,茫然无依之下,无意识的向外拍出一掌。
这一掌本是悲愤难耐,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临到头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强行收回了大半。这样一来,真气不免反噬,他强敛声息,将手颤抖的探出去,慢慢扶住了某棵树干,只觉得满腔有说不得、言不尽的哀恸,百转千回,到头来却只是张了张嘴,连口气也吐不出来。
他恨不得一掌拍碎了什么,或者干脆拍碎了他自己。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他的肩头,抚了抚。
洛书感到体内的真气瞬间不再奔涌得那么激烈了。
他咬着牙抬头,觉得看到老者面容的感觉,又和刚才不一样了:他不再有沉重的畏惧之心,反而觉得亲切,像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
一瞬间,他鼻子一酸。在江湖上独自闯荡的几年中,偶尔需要强忍的泪水,此刻终于悄无声息的流了下来。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