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专门搞那么大动静,引她到了个没人的地方,原来只是害怕她不愿意相认?为什么不愿意呢?丁珏风下山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好笑。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自己为什么信任他。
算起来,丁珏风入观至今已有十余载了。因性子里有一股东风过耳的漠然,一旦有什么想不通的,都不会去强求,反而轻轻放过。所以什么“道非道,非常道”的玄妙之处,她是不见得能说上一二的;但道家“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姿态,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在从前的日子里,她从没有被遗弃的感觉。师父待她自是不必说的,观中其他道友与她也称得上亲密无间。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故而,她不像宋淇月一般疑惑,甚或愤恨那个“爹爹”当年的所作所为。
实际上,她得知这个消息时,还是很高兴的。
宋淇月虽然觉得这其中有许多关节未曾打通,但也只好不再问下去了。
很明显,洛书也将这层关系告诉了叶吟束,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取得对方信任的,但是自此之后叶吟束对丁珏风的态度明显比之前要亲近一些;而对于秦纨灵,洛书也道先父曾称秦简思是他的恩人,自然待她和众人一般,没有什么隐瞒。
几人出则同行,食则同坐。因为秦纨灵脱俗的美丽,和叶吟束到处沾花惹草的性格,常常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宋淇月本来最厌烦这过度的关注,但她却对秦纨灵的出现表示十分欢迎。
——不为别的,就因为秦纨灵虽然生性害羞,但是饱读诗书,和宋淇月所读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完全不同。每当叶吟束又开始吟诗作赋的和别的女子搭话时,她总是忍不住小声地在一边纠正他嘴里乱蹦的诗词。
比如那日的“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事后便被秦纨灵拿出来小声地指正道:“我那日的裙子是缃色的,而石榴花是红色的,虽然这句诗很好,但是公子,你不能这么夸人的呀。”
叶吟束虽然不要脸,但是被人当场揭穿也是十分难堪;而且这人又是自己爹娘千叮咛万嘱咐的恩人之女;又长着一副美人面容;说话还客客气气、温温柔柔……
他有气也没处撒,只得咽回去,乖乖的低头认错,看得宋淇月大为开心。
※
日子过得无波无澜,那纸笺也没再出现,自然被众人抛到了一边。
转眼间半个月就过去了。临近霜降,北国越发地萧冷起来。
宋淇月拜了朱雀鬼宿的宿星,“勾魂手”游幽并为师,这日众人休息,她却一早便赶着去上课。
说起“勾魂手”游氏,江湖中无人不感慨他实在是个传奇。
此人正邪难辩,性情更是阴冷古怪、睚眦必报,听说手上已有上千条人命;但又格外有“风骨”,杀人前都会提前告知一声:某某日某某时辰,我将取你性命。然后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那人必死得连惨叫一声也无,令人悚然。
这倒也算了,关键是这人毫无内力,只凭着一流的轻功和暗器,就已然横行江湖数十载,今已年逾花甲。
不知是不是年长之后便转了性,从来不与众人来往的“勾魂手”,此次竟会上凤凰台来当个教书匠。
宋淇月曾在书中读到过他的事迹,震撼之余居然起了崇拜之心,如今有机会一睹真容,自然迅速选其为师。
几人都不大赞同。
别说秦纨灵有多么惊惧,连一向平易的洛书都来劝阻道:“你为什么拜他为师?他是正是邪,你又是正是邪?虽然必要选一位师父,但南针心法已成,你何不选个文生,好磨磨性子,偏偏择了这一位极轻险的,却是何意?”
宋淇月甩甩手道:“向来英雄不问行藏,他既然有本事,我为什么不能学?”
叶吟束听了半晌,在寒风中摇了摇扇子道:“这说的挺有道理。”
然后迅速打了个喷嚏。
……
游氏讲的是如何与猛禽搏斗,地点则避开了所有明朗的厅堂,定在山阴面的一个小木屋里。
风露冷凄,宋淇月刚刚赶到地方,就见秦纨灵抱着丁珏风的胳膊,僵硬地杵在门前。
“你们怎么在这里?”
丁珏风往回扯了扯被秦纨灵拽变形的袖子,一惯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纨灵不放心你,也选了这课;而洛书不知为何硬要我也来,实在没法子。”
秦纨灵往她身后躲了躲,口里向着宋淇月说话,眼睛却一丝不错地盯着那小木屋:“我们本来想给你个惊喜……但这……实在太可怕了,我不敢进去……”
宋淇月奇道:“里面有什么吗?”
秦纨灵道:“……你进去看罢。”
宋淇月挑了挑眉,大步走上前去,刚一推开门便被熏得退了出来。
那是一股腐臭之气。
她定睛一看,只见屋头有一方长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好些血淋淋的东西,再走近些,她发现这原来是一些动物,什么花豹、猞猁、青牛、猿猴、腹蛇、灰狼……等等等等,约有十来个,都被去毛扒皮,有的还被剔掉了肉,只余森森的白骨。
她皱着眉,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尝试着翻动了一只狼,发现它早已被开场剖肚,半拉不知名的血污还挂住了案几的一角。
跟在她身后小心探看的秦纨灵实在没忍住,面色惨白地捂着嘴,扭身便跑了出去。
还没到门口,便撞到了一个人。
“姑娘小心!”
那人扶了她一把,随后,丁珏风也赶了过来,问道:“没事吧?”
秦纨灵有些窘迫,连头也没敢抬,低声道了歉,便拉着丁珏风又向门口跑去,只看到那人一身青碧的长衫。
他显然也闻到了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边向前走去,边艰难地向在案旁的宋淇月开口问道:“这位朋友——不知……那是什么?”
宋淇月嫌弃地搓了搓手,并不想在这种环境里说话,只示意他自己来看。那人一瞧,脸上的表情也是变了又变,强忍了许久才道:“……我们还是到屋外去吧。”
宋淇月十分赞同。
她刚举步要走,突然被拦住了。
青衣人盯着宋淇月腰间的木牌,惊讶道:“……朋友竟是……青龙角宿的吗?”
宋淇月捏着鼻子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又要走。
又被拦住了。
她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那人,十分想打掉他夹着自己袖子的两指。只见他低头沉吟了一下,再抬头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颇有些玩味地问道:“那朋友怎么看待讲学的先生游幽并杀死开阳锦府一百五十口之事呢?”
“……”
“……你听夫子讲过句读吗?”
他说的这事堪称古早。
开阳锦家是南国一望族,二十六年前,掌家的锦之麟向朝廷上了一书,对于江湖上势力直逼朝廷的诸门派发表了一通批驳之语,言草野必反,如不绞杀,王之天下岂非与马共之?!
朝野皆惊。
虽然皇帝最终也没有采纳他那过于激烈的建议,但后来确实找了大大小小的由头,拉拢了一批人,又杀了一批人,直搞得风声鹤唳,彻底断开了武林和朝堂之间本就不够结实的联系。
据传,当朝廷即将把手伸向南针宋家时,锦之麟府中上至他本人,下至洗马的仆役,都收到了一张简短的纸条,上面写着,明日夜中子时某刻,我必取汝性命,落款正是“勾魂手”游幽并。
……
青衣人叹道:“我听说锦氏吓坏了,请了好几个被朝廷收服的高手来帮忙,但还是没能拦住‘勾魂手’的一击。全家一百五十口都在一夜之间死干净了,门上还被泼了一桶鲜血,高高的门楣淋漓失色,实在残忍。但此后,朝廷再也不敢动绿林一分。”
“我想来想去,角宿里那么多正派之后,心气又高,又自诩清正,自是看不上游氏的;而‘勾魂手’杀了那么多不忠不义之人,其中几个勉强跻身其中的奸邪之辈,想必也不敢来上他的课。若说实在有人会来的话,除了北扇南针这等豁达之门,也确实没有别人了。北扇那位朋友我见过,确实是风流人物,却不似南针宋姑娘这般的巾帼英气。”
青衣人看着宋淇月道:“你为什么选他的课?我实在好奇,对‘勾魂手’做下的这等大事,你会怎么看呢?”
宋淇月不知道怎么看。
宋淇月快被熏死了。
她不想用嘴呼吸,又不想闻到这股味道,憋气憋得已经要晕倒了,正巴不得赶紧出去呢,突然被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拦住,又听他说了这么一长串乱七八糟的话,简直想把他扔到那方铺满尸体的长案上去。
她瞪了那人一眼,甩开袖子又要走,果不其然又被拦住了。
有病吗?!
宋淇月瞬间破功,控制不住地吸进了好几口腐烂的臭气,差点吐出来。
她黑着一张脸道:“他便是如孙猴子般闹上天庭,又关我何事?既是开堂讲学,我还非得答得让你满意,才能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