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束和洛书正在宋淇月房中坐着,面前的桌上放着那张神秘的纸笺,和一本泛黄的旧书。
原来宋淇月今日和秦纨灵下学之后无事可做,便一道来了藏书阁。
二人都是南国人,却不料在凤凰台中寻到一本北国史书,便如获至宝的翻阅起来。正入迷之时,见其中写到“司命监”一职,不由觉得十分熟悉,便较起了真。宋淇月和秦纨灵一起回忆着,反复思量之下才恍然大悟:
那纸笺中不也写到了这一官职吗?
二人急忙回来查找,果见笺中写到:
“之……对敌数十司命暗卫”云云,而其描写的“将军”似用一把重剑;再联系上文中出现的“流民”“平乱”之谓,宋淇月的脑海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她觉得这背后似乎有什么秘密,也不敢瞎说,只叫秦纨灵去寻丁珏风,而自己去找叶吟束、洛书一齐过来商议。
二人没费多少力气便明白了宋淇月的推测。洛书点头道:“我义父的确是用一把重剑的。但司命监的事我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叶吟束沉默了片刻,道:“司命监一职十分隐秘,似乎直接受皇上差遣。”他顿了一下,面露迟疑之色,斟酌着说:“……我小的时候,似乎听家父提到过。”他看着宋淇月道:“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
宋淇月闻言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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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叶吟束只有三四岁,才刚刚记事。
叶明枫一心全扑在体弱多病的殷怀素身上,对他虽放任自流,但是从来极为温和,不管他闯了多大的祸都只是训斥几句便罢了。
唯独那一次,宋渊启带着宋淇月前来拜访,他趴在爹娘的门外偷听,隐约听到娘说:“……司命监从来杀人不眨眼,但自那年后也再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不知这消息是否属实?”
叶吟束正待听个仔细,却被宋淇月一枚柳叶钉打中,一下摔进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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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吟束回忆道:“我爹显得很不高兴,但是没有训斥我,只是交给我一本极有难度的扇谱,叫我仔细钻研,明日要检查我领会得如何。”他低头想了一会继续道:“我其实应该还听到了其他内容,但是忙于练功,竟全都忘了。”
宋淇月听他这一说,才回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爹发现她也在不远的地方,不但狠狠的责备她“胡闹”,还索性也塞了她几句口诀,叫她滚去院子里和叶吟束一起练功。
从小到大这个人就只会连累自己。
虽然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宋淇月依然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她可真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洛书道:“令堂说的‘那年’是什么意思?你们两个可有所耳闻?”
叶吟束和宋淇月对视一眼,叹道:“我们其实经常听到家里人说起‘那年’,但是他们从来不肯告诉我们‘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淇月点头道:“没错。”自己爹爹可比叶伯父严厉多了,叶吟束都半点没打探到,自己就更没指望了。除了家传的“南针”之外,几乎什么都是自己从书里、或者别人口中得知的。
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宋淇月莫名想到。虽然自己对娘亲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想来应该比爹爹好说话上一万倍吧。
洛书无奈的笑道:“那只有等小珏回来问问了。她的师父是凌真道长,或许也一起经历了‘那年’也说不定。”
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眼见一盏茶过去了,几人把那本史书翻了个遍,却还是毫无所获。
外面北风渐紧,雪越下越大、又由大转小。
正等到有些着急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丁珏风和秦纨灵二人浑身是伤的站在门口,身上白雪覆盖了鲜红的伤口,整个人都散发着潮湿的血腥味。
洛书三人大惊,急忙扶两人坐下。
宋淇月寻了外敷的金疮药来,小心的给她们处理过伤口,又指使叶吟束去煎内服的汤药、洛书去熬姜汤。
两人去内室换了衣服出来,喝了点热茶暖了暖身子,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
秦纨灵说了遇熊一事,三人听后不免万分惊骇,连一向笑着的洛书也皱了皱眉。
哪里来的熊呢?几人实在想不明白。这不等于说所有人的住处都不安全吗?
秦纨灵的手在桌下摸了摸那把小弓,踯躅道:“……救我们的那人,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
一直没有说话的丁珏风道:“就是那个守门青年。”
“林炽?”宋淇月奇道:“是他?”他不是一直跟着慧明大师住在山顶的高塔下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纨灵却道:“守门青年?我怎么没有见过?他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样在台内学艺的吗?”
宋淇月答道:“你是第一天进凤凰台的吧,第一天的人都是慧明大师亲自查验的,那时他还没有来。”
秦纨灵恍然道:“原来如此。”林炽。她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问道:“是……长宁林家吗?”
“不是。”叶吟束道:“长宁林家是和我们一起在角宿的那个姑娘,她喜欢穿樱草色的裙子,身上擦的香粉好像是红袖招旁边一家沁芳斋的燕脂。”叶吟束细致而精准的描述道。
宋淇月在旁边大大的翻了一个白眼,叶吟束只恍如未见,想了一会继续说道:“林炽好像并不是什么叫得出名字的望族之子,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台中做什么。说起他的家世,应该只有慧明大师知道吧。”
秦纨灵若有所思。
丁珏风强撑着内府的剧痛,问道:“我好像听纨灵说,淇月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宋淇月这才从对他们遭遇的愕然中回过神,她看了看桌上翻的乱七八糟的史书和那张精致的纸笺,又和洛书、叶吟束二人对了一下眼神,这才问道:“小珏,你可记得凌真道长提到过什么关于‘那年’的信息吗?”
丁珏风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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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珏风从记事起便在凌真道长身边长大,十几年来,她除了一时淘气跑下山玩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山上生活,对世事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长辈口中的描述,但对凌真道长本人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师父素来一副淡薄的样子,无论什么事情都只是微微笑着,波澜不惊。
小时候丁珏风只觉得他高逸出尘,慢慢长大了一些,便觉出这出尘的感觉里似乎有一丝厌世的悲情。
尤其是近来的一年,师父常常和凌霄道长彻夜长谈,再出来时往往已是黎明。
许是熬了一整夜的缘故,他的身形常晃晃悠悠。漫天的霞光笼在脸上,灿烂而模糊,好似下一瞬就要飞离人间。
丁珏风回想起下山那一天师父说的话:“……小珏,世间万事成空,团聚后不久便会分离,欢乐一瞬,失去时便更加痛苦;富贵不常有,追求也往往落空,人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呢?”
此话中落寞茫然,仿佛烈酒,一日比一日更灼热起来。
她当时只觉得莫名心酸,没有回答,如今想来十分后悔——
不管怎样,她总有一句话是一直想说的,那就是:“师父的存在,对我而言已经是全部的意义了。”这句话这样关键,她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丁珏风责怪自己未曾注意到师父的异常,十几年来竟也不曾问过他那抑郁之色的来源,刚刚听得宋淇月问起“那年”一事,她不由心潮起伏,眼前亮暗交替,头有些晕晕乎乎的。
丁珏风强自敛气调息了片刻,回忆道:
“我从来未听师父说起过‘那年’二字,但他和我师伯凌霄道长的确有过一些奇怪的交谈,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那年’。不过他们说的是一个具体的数字: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时他们几个才出生不久。宋淇月等人听到此,精神俱是一振。
只听丁珏风继续道:“我常听师父对凌霄道长说:‘十五年来,只欠一死。若非有托付在身,必不在此蹉跎,苟且偷生。’”
此话十分颓丧,若非丁珏风亲口所说,谁也想不到一向潇洒飘逸的凌真道长也会说出这等言语。
丁珏风慢慢的重复这句师父说了无数次的话,只觉得如鲠在喉,心中十分难过,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姜汤,才又慢慢说道:“我曾经偷偷问过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笑笑说,自己曾和一个朋友隔着南北两国的通江成为至交,总以为还有机会,没想到见面时已是天人两隔。他的命便是这个人和其他一些朋友出生入死换来的。”
“我问这人是谁?师父却不肯再说了。”
“通江交好?”洛书突然打断道。
“嗯?”
洛书迟疑片刻,才又问道:“阳明观上下千余人,唯凌真道长只知其号,莫传其名。小珏,你跟随道长十数载,可知他叫什么吗?”
丁珏风一愣,茫然道:“并无从得知。”
宋淇月道:“江湖上隐姓埋名的可多了去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洛书思量片刻,摆摆手道:“也没什么,不过小珏的描述与先父的某位朋友略为相似罢了。但——”
他笑了笑:“通江交好的实在太多,那人的个性和凌真道长相差甚远,许是我想多了。”
“——你继续说吧。”
丁珏风点点头,一手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压抑着苦痛和眩晕之感,一点点拼凑着自己的记忆道:
“每当这时,师伯总是叹气。有一次我听到师伯似乎在安慰师父,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万事都尘封地下,没人能知道的。南北两国如今休战,武林中又人才济济,即使他们再来,也必不会受了欺负。’
“师父沉默片刻道:‘我只怕两败俱伤。我一人死不足惜,他们若出什么事,我真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师伯道:‘何至于如此!人人都是心甘情愿的,并不完全是你的缘故。’”
丁珏风长吸一口气,沉思道:“这是我听到过最完整的一次谈话,之后他们再有什么,师伯便遣我去做别的事,不给我偷听的机会了。”
师伯凌霄道长一向严厉,她总有些怕他;但师父却恰恰相反,对她十分温和,似乎觉得她听了也没什么,不过不便驳师伯的面子,也就默许了。
宋淇月奇道:“‘即使他们再来’?‘他们’是指谁呢?”
丁珏风勉强地摇摇头。
她只觉得那一口姜汤在胃里翻滚,连带着血气上涌,心里狂跳几下,再也压不住那急剧的窒息感,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