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纨灵端着一个烛台,只见担架上躺着一个昏迷的男子,全身上下早已被熏得黑乎乎的,衣衫厚重,虽灼焦处甚多,有些地方已然破了洞,却未曾伤及皮肤,只是口鼻处满是脏污,看不清面目。
抬着担架的两人将他放到了一边的地上,抹抹汗说道:“我们是在大殿后门的地上发现他的。那时火已经被扑灭了,这人躺在那里,我们还以为他死了呢。”
秦纨灵点了点头,当即跪坐在地上,也没仔细看他的模样,一心诊治起来。
她刚举起烛台,就听到旁边那人叫道:
“——原来是秦姑娘!”他拍手笑道,“交给你我可就放心了。”
她茫然抬头,借着烛光仔细看了一眼,才恍然道:“……杲卿——?”
这人正是和她们一起上“勾魂手”那门课的少年。
秦纨灵记得,他喜着青色系的衣服,第一次见面时便穿了青碧的长衫,今日又是一身艾绿的纩衣,本来是极为仙风道骨的颜色,但此时全染黑灰,在夜色中更显得斑驳起来。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问道:“宋淇月呢?她没和你在一起?”
秦纨灵刚想回答,殿外忽然云涌风急,“轰隆隆”地打了一个响雷,刚才还平静的夜空蓦地下起雨来。黑云压城,雷声震耳,雨点连缀成珠,慢慢地就汇成了汪洋。
青岚山上未烧毁的松柏枝叶连翩,相互拍打着,有如海涛击岸。
见此情景,杲卿不由感慨道:“真是天意弄人!这雨只要再早那么多半个时辰,咱们也不必救火救得如此辛苦了。”
潮湿的空气浸入殿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大雨所吸引了,狂风声势渐大,“噗”地吹灭了许多蜡烛,少年们纷纷惊呼起来。
秦纨灵等人正在殿门的背后,吱呀作响的木门好歹起了点作用,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但即便如此,她手边的蜡烛也差点被吹倒。
她赶忙扶住它,火苗晃晃悠悠地偏离了方向,正照到担架上那人的腰间——
一道耀眼的光芒倏地映入了秦纨灵的眼中,“铃铃”的铃铛声也在她耳边炸起。
那响动微弱、遥远,好像是从半空中传来的一般。
秦纨灵愣住了。
她面前突然浮现出一片大雪。天地洁净中,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素白的掌心躺着一把小小的铜弓。……
大雨滂沱,火苗终于支持不住,悄没声地熄灭了。
黑暗中,秦纨灵堪堪伸出了右手,向虚空中探去。
杲卿一见蜡烛熄了,生怕耽误她诊病,赶紧拿起它到别处借了火,重又端了回来。
火光中,秦纨灵回过神,掩饰性地把手放在了林炽冰凉的手腕上,闭上眼睛把起脉来。
她的心中起伏不定,即欣喜又担忧。
担忧的自然是他此时的病情,欣喜的却并不全然是见到了他,而是一种隐秘的放心:他也受伤了,那么便不是他——不是他放的火。
自从听了丁珏风的话之后,她虽没说什么,但暗地里始终存着一个疑影儿。
这凤凰台中情势变幻莫测,也许有许多的敌人,但,最好不要是他。
片刻之后,秦纨灵长呼一口气道:“他的外……他的伤倒都不打紧,敷几天金疮药就好了。”
——外伤没事,内伤却有些严重。
她生生地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温文地续道:“至于昏迷,可能是刚从火中逃出来,一时有些体力不济,也不碍事,我会在这里照顾他的。”
杲卿和同伴听到这话时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并不认识林炽,还以为他也是和自己一样同在凤凰台学艺的人,四舍五入算是同门,当然还是别出事最好了。
既然问题不大,也就不需要找精通此道的前辈了,毕竟他们现在手头上还有不少重伤之人要诊治。
那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齐朝着秦纨灵抱拳致谢道:“那有劳大夫了!”
秦纨灵心事重重,也来不及辞谢,只草草一揖了事。
地上的林炽紧闭双眼,手指不自然地弯曲着,想是刚刚挣扎到安全之处就晕了过去。
秦纨灵皱了皱眉,心道:火海之中何来内伤?当然是人为的了。会是谁呢?
是纵火的人吗?
她抬头看着殿中数以百计的人影,只觉得背上冒起了森森的寒气。
此事不可张扬,以免打草惊蛇;又因为只是丁珏风的一面之词,也不好对前辈们说。
※
夜风寒凉,夹着雨水打进了殿内,那木门吱吱呀呀的响着,摇晃得更剧烈了。
各宿的殿门本是紫檀木做的,厚厚的两扇,和旁边的墙体通过户枢连在一起,结实得很。但适才大火,它离火势最旺的弟子苑舍实在太近了。故虽然得救及时,却仍不免有损,表面冒出了细细的油珠,在大雨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斑驳。
门内侧的户枢刚经火烤,此刻又逢雨打,被坠得慢慢碎开。一声轻微的断裂声后,大门突然轰地朝秦纨灵这边砸了过来!
秦纨灵思绪万重,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眼见大门越靠越近,压得这方天地也越来越暗,她忙俯身护在林炽上方,同时本能地抬臂去挡。
檀香味在水气中浓郁得呛人,她避无可避,只得闭紧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击。
世界渐渐地被黑暗侵蚀了——又蓦然亮了。
秦纨灵愕然抬头,只见杲卿颀长的双指和一杆红缨枪一起,稳稳地支住了大门。
谢徽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他和杲卿一齐问道:“你还好吧?”
说着就大概扫了一眼,见她并未受伤,便也等不及回答了。
二人对视一眼,谢徽扭头冲着门板后大吼了一声道:“都闪开!”然后双手握着长枪,向杲卿点了点头,同时奋力一顶,将那大门摔落在地,溅起漫天的污泥。
匆乱中,洛书一行人恰也赶到了。
丁珏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将秦纨灵扶了起来。
彼时她正跪在那里,单手撑地,膝盖和手心都嵌进了数颗小石子。丁珏风帮她拍掉后,低声问道:“没事吧?”
秦纨灵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吓坏了。她苍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勉强一笑,转过身来向着二人致谢。
杲卿看着宋淇月,抱拳揖道:“真是幸会啊。”
幸会什么?幸会秦纨灵差点受伤?
这个人言语向来古怪。宋淇月敷衍地摆了摆手,没有理他。
另一边,谢徽还记得秦纨灵,急忙还礼道:“顺手的事,秦姑娘客气了。”他看了一眼她背后的林炽,好奇地问道:“不知这位伤者是姑娘什么人,竟能使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保护于他?”
闻言,宋淇月越过秦纨灵,向后望了几眼;叶吟束更是想绕到她身后凑近了看看。
虽然林炽满脸是灰,衣服也都烧破了,根本看不出模样,秦纨灵还是紧张地挡了挡,敷衍道:“……他无法动弹,总不能弃他而逃吧。相信其他人也会这么做的。”
谢徽一笑,也没多想,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姑娘真是心善。”
他对着几人一揖:“谢某还有事,就不陪各位说话了。”言毕,便转身走开了。
洛书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少侠也算是没有辱没他“傲游枪”谢家的门楣。”
宋淇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见叶吟束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众人身后,正蹲着看担架上的林炽,口里叨叨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秦纨灵有心去拦,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嗫嚅道:“……没有……就是个陌生人罢了。”
洛书觉得她这神态有些熟悉,不由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躺在地下的人,直到看到他胸口露出的一角白色,还泛着隐隐的红光,才突然明白了此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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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缚熊的银网并不是林炽常用的兵器。
洛书和叶吟束那日去找他麻烦时,和他缠斗了半日,发现他用的竟是一段白绸。那绸段长约五尺,不知纺的时候里面添了什么东西,浮着一层红色的光芒,格外坚韧,舞起来虎虎生风。三人斗得紧时,那白绸居然还有几分剑意,实在令人惊叹。
不过林炽的功夫确如丹溪翁所说,即浅而杂,招式倒是都挺厉害,却都差了那么一点。是故还是不敌洛书和叶吟束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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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们虽然嘴上说得狠,不过以多欺少,道义上说不过去,故而也没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台内连丹溪翁这样的回春圣手都在,略微吃点药,躺个两天,也就痊愈了。要说是因为这个,他才没能从火海中逃出来,洛书是万万不信的。
难道这台中和他过不去的,还另有其人吗?洛书默默地想着,也没说什么。
倒是叶吟束蹲在那儿看了半天,一点猫腻都没看出来,只得问道:“这人怎么了?受了什么伤?”
林炽的身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被揭穿时再替他解释,还不如现在就说些疑点,将来好为他开脱。
秦纨灵想到此处,赶紧应道:“不知怎的,他的督脉虚衰,阳维脉也有较严重的损伤。”
杲卿在一旁插话道:“督脉虚衰则多为头昏,眩晕,健忘等症,而阳维脉则主溢蓄气血。两相叠加,估计他醒来要受一番苦了。”
秦纨灵不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