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珏风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又不知何时醒来了。
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小舟上,耳边正传来悠扬的笛声。她踏上甲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的背影。
缥色的衣衫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却浑不在意,只一心一意的吹着。
丁珏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看他的脸。她觉得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即使对方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她也毫不在意。
她在他身后坐下。之前的慌乱和绝望都像是一场梦,现在只有无尽的平静。
“日暮了。”丁珏风环抱着双腿,看着天边的夕阳,轻声道。
少年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只是一转调吹起了一套《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愿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丁珏风甫听此曲,愈发心苦。
她极目远眺,再不见倾城山的方向。
“何故做此悲声?”
她问。
没有人回答。
船行入雾,丁珏风渐渐被白色的水雾包围。气味清新,并无不适,然而她突然大口大口的咳嗽起来。
※
她觉得自己是来救人的。虽然早知道他们会先拿阳明观开刀,却没想到一切开始得这么早。
她弃马上山,足尖轻点,便越过了无尽的火焰。
坚持住啊!她在心里无望的默念着。
眼前忽又出现那丫头的样子,她歪着头说道:“……唯勉力,而行,足以?”
她毫不犹豫的冲进火海之中,火焰燎烧了她的发丝,浓烟堵住了她的呼吸。
没用的。
她听到一个声音操着生硬的腔调说到。
她没有回头。
不在结果。他想着。我为的是我的心。
——和十五年前一样的心。
※
水雾消散了。丁珏风看着漫天的星子。
船头空无一人。
小舟漫无目的的原地飘着,唯有笛声依然环绕。
她心里很安定。
她知道那少年去了何地,她知道他正等着她——仿佛等一个多年的故人。
那故人身背一把古琴,翻山越岭的来见她。她则拿着一把重剑,毫不费力的挽出三个剑花,和他在苑中大战三百回合。
他弹琴,她舞剑。一声一招,一来一往。他们深明彼此心意。从对手变成同袍,直到披坚执锐,她上了战场,回来却看到他卧于病床。
“托付你……拜托你……”
她接过那少年的手,隔着他的手,渐失了温度。
我发过誓。我会扶养他长大,也会完成你我共同的抱负。
不会再有人无辜流血。
我会守卫这万里河山。
……
※
笛声散了。日光重又升起,照入凤凰台。
丁珏风猛地从床上坐起,梦中的记忆化成碎片,她本能的伸出手,似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窗外朝阳初升,明媚绚烂,正照在桌上。
她眯起眼睛望去,只见那桌上有一张纸笺。
丁珏风翻身下床,赤着脚便走过去查看。
“昨晚不知哪个送来的。”
她闻声转头——
宋淇风开门走进来,脚和拖到地的衣摆缠绵在一起,每一步都没有声音。
她端着一盘点心。
“先垫垫吧。厨房没什么好吃的了。”她道,“辰时要在演武场集合,我估计是要择兵器以授之。”
宋淇风无所谓的耸耸肩:“我当然是不用多想……。”
她有意挑起话题,叫她别总想着昨日的事:“你用什么兵器?”
丁珏风还没完全清醒,听着她这一连串的话不免有点愣怔。
她低头拿起一块金乳酥,闻着熟悉的味道,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
好饿。她连吃了五六块,又灌下宋淇月递来的一杯清茶,感觉脑子慢慢开始转动了。
什么兵器?
她想着,一时难以抉择。从前师父让她东家练练西家耍耍,刀枪棍棒都玩了个遍,各样兵器都指导着她上手。
如今……。
她眼里光芒骤熄。
我只想拿回那玉珏。师父的玉珏。
她淡淡的又吃了两三块桂花糕,其实已并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只是觉得塞点东西下去方能压住心里无穷无尽的怆然之哀,因而大嚼起来,无暇注意宋淇风有点惊讶的神色。
糕点之类本来黏糯无比,她又一味的狂吃,一盘下去自然感觉腹中饱胀,甚有些难受,这反而遂了她自伤的心愿。
眼看再无什么可食,她才敢转动思绪勉强抛开其他,暗自思量着。
十八般兵器,她样样都不精纯,平常亦无胜负心,故也没有什么偏好。此刻劈空选来,确实为难。想了许久,忽而忆起昨夜残梦,只觉得刹那间福至心灵,冲口答道:
“剑吧。”
“剑?”
“嗯。”她简单应了一句,皱着眉将头埋的更深。
说起剑,她自然就想到师父曾教她练剑的事。师父其他兵器都倾囊相授,惟有剑术只是讲了些古拙的招式,便放手让她去玩了,并没有将他自己那套行云流水般的剑法手把手教给她。
丁珏风年纪轻,听闻可以偷懒当然欢喜,不会去想为什么,此刻回忆起来方觉有些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沉向丹田。没想到思绪一动便收拾不住,心如刀绞,饕餮之后强压住的感恸又翻涌而来。
丁珏风抵制着它,觉得辛苦非常,又想不到别的办法,便伸手指着盘子对宋淇风问道:“还有吗?”
宋淇风没想到她还吃得下,有些结结巴巴,道:“……有、有……。可能还有几个包子。”
她清清嗓子,站起来道:“我去给你热热。”
丁珏风道:“不用热了,我和你去厨房拿吧。”
她低着头又嘟囔一句:“要重剑。”
旌旗升空,浩浩云气吞吐着红日。演武场中连绵的草地无限向远处延伸着,几个放兵器的铁架森然地浮着层白色的精光。
场中零零散散站着几十个年轻人,大都一身劲装,甚至有人已经按捺不住比划起来,看热闹的便在旁边或叫好或唾骂。如此凉爽的秋季偏让人觉得燥热无比。
宋淇月照样穿的拖拖拉拉——这半点没继承她娘亲的风范。
她娘亲使鞭,虽号“楚歌女”,却每每着男装现身,招式宛如长风破浪,有难得的英姿。
但这一切不过是听说罢了。娘死得太早,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模糊了,更别提亲自教导她如何用鞭;而宋渊启固然对妻子爱慕难舍,将她的一招一式都铭刻在心,也通通传授给了他们的独女宋淇月。可是说不清是他心痛太甚,未能好好教授;还是武学各有不同,再熟悉也终究隔着一层——宋渊启在鞭法上不是个好师长,宋淇月于用鞭上也差了一个境界。
故而宋淇月如今实以暗器为主,并不需要顾及衣衫有无牵绊,反而越是长袖纷飞越使人眼花缭乱。
此刻,她正目瞪口呆看着身边一白白小小的少女——丁珏风。
她在吃了一盘子点心、五六个巴掌大的包子之后,又搜罗到了一个鸡腿,此刻面容淡定的拿在手里边啃边走。
宋淇月到底从未尝过生离死别之滋味,虽然自幼丧母,但毕竟印象不深;而丁珏风则是陡然失去如父如母的恩师、如友如朋的同门,其痛之深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本是个颇伶俐的少女,如今小小年纪却心如死灰,大有厌世之心。若不是惦念着师父的玉珏,早已想要一死了之。
宋淇月怎么知她这难言的心思!
“你……你可是太饿了吗?”
她这句问话都到嘴边了,瞅了一眼丁珏风那淡然的表情,竟又生生噎了回去。
她愣怔一会,想起幼时曾有心跟着凌真道长偷溜,但未能得逞,尾随中途就被他发现,送回了宋府。
如今想来心下颇有些庆幸:看来阳明观的伙食真不怎么样。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着一身水红长衫的叶吟束。
他使的扇子虽然不是什么长兵器,但是毕竟也讲究一个利落,之所以穿得如此碍手碍脚当然和宋淇月不同,只为了两个字:好看。
他昨晚未得见丁珏风,但听说她于山门前晕倒,正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这会儿见她这般形态,不免有些错愕。
一旁的洛书暼了一下他的神色,又向前扫了一眼,眉心突然极轻地跳了一跳。
他和叶吟束颇为投缘,此刻更是立即便探知了他的心思,面色如常地轻笑道:“是不胜娇弱的身量。”
叶吟束笑得促狭:“不过不是不胜娇弱的吃相。”
说罢,他突然一哆嗦,本能的侧身一躲,想用两指去接,却偏了一点,被一枚蓝幽幽的银针正中掌心。
“啊!我中毒了!”
这人立刻双膝跪地,向后倒了下去,嘴边甚至还逼真的吐着白沫,看起来怪恶心的。
洛书笑着对走到近前的少女道:“何必如此?”
宋淇风揉揉手腕,道:“背后嚼人舌根,你可也要一针?”
“那倒是不必。”洛书哈哈大笑,摆摆手,一脚踹向地下装死的那个人:“扮相拙劣,还不快起来。”
叶吟束躺在地下道:“那针是蓝色的,必有剧毒,你没看见吗!”
洛书不觉无奈。
别人暗器大多淬毒,但南针却正是以无毒之针闻名天下。宋家代代暗器都无色无味,唯独宋淇月,偏喜欢用什么花汁草汁去煅针,毒是没有的,但总泛着幽蓝的光泽,细闻之下还有异味。
宋渊启本要因此训斥她的,也有心向武林中澄清此事,但他转念又想:清者自清,没做过又何来的说辞?再加上爱妻亡故,他于万事万物更懒于在意,故而这针的关窍,反而成了只有他们几个相熟的小辈才知道的事。
正闹成一团时,蓦然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这位公子,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