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踢踢踏踏的吵醒了清晨山里的浓雾。车走的并不算快,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留下一串车轮负重的痕迹。
“吁!”车夫收了缰绳,从车上拿下踏凳,一手牵着马防止车身摇晃,一边低垂着头对着深蓝色暖帘里的人轻语:“已经到了,您看要不要我先去打门?”
“不必了,你去边上候着吧,不叫你不要过来。”
“是!”驾车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容貌。身材中等,上宽下窄,腰间别着一只少见的血红色玉葫芦,灰蓝色的劲装打扮,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只见他麻利的把马车拴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原地一闪人就消失在了厚重的雾霭里。
早有随身童子打扮的小儿打了帘子垂手候在车旁。车里的贵人略整衣带耽误了会儿才缓步下车。小童递上暖炉,贵人轻轻推开,径直朝着右手边第二户人家走去。
山路两旁惊起一群贪睡的麻雀,叽叽喳喳刚叫了两声了便陆续被石子击落。贵人回头看看来路,从鼻子里长长的叹了口气。进村并没有听见犬吠声。知道她来,提前早有人处理过所有可能会影响贵人心绪的痕迹。
竹篱笆门半掩着,贵人侧身迈入,左手井口石碾边上昏睡着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早到的蒙面侍卫分立两旁恭候。
等她进屋有人剪了油灯的灯芯,房间里霎时间就亮了起来。贵人皱着眉还在适应光线的当口,小童紧着一步上前摆下厚锦垫伺候了她落座,才有人悄声附耳:“都在这了,等主子吩咐!”
“茶!”
条件简陋,小童一路上看护着炉子,得了令,少顷便捧着一个粗陶窑变茶碗上来,水温控制的恰到好处。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地下跪着的妇人披头撒发眼神游离,既不看她也不打算作答。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
“哼,我看贵人这份装扮派头就知道必是权贵,想我一生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既然今天落在你们手里也就没打算徒劳挣扎。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吧!”
“呵呵,想来你也是做足了准备才能有今日这翻视死如归的表现。”贵人摘下帷帽,左脸上齐眼角处一块暗红色胎记赫然醒目。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直视,弯下腰身对着底下的女人说:“你以为自己没有父母师长,也没有孩子拖累,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
“呵呵,我见你身材玲珑,虽然一身粗布却难掩风流。啊,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带着个老婆婆在这荒山野岭的埋名隐姓,你们指着什么谋生才能不引人疑惑呢?让我想想看,”说着站起身子端着盖碗在屋里漫不经心的来回踱步。这间房子看上去并不出奇,东西两间各安置着一张老榆木架子床,被褥齐全连暖帐都是同色同款坠着一样的深蓝色流苏,一看就是常年集体生活塑造的习惯。东边的房间里套着一个暖阁,里面盘着火炕。家什简单安放有序,不用多问也知道侍卫们都搜过了,一定什么有用的证据都没得到。寒冬腊月天,两个女子放着暖阁不住却守着木床睡,这有点说不过去。
贵人手里的碗盖“啪嗒啪嗒”的轻叩在碗沿上,陶瓷质感的声音吵得人心烦。“不对啊,哪里不对劲呢?”
房间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满屋训练有素的劲装护卫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贵人就这样来回转了两圈,又折回来似无意的拿手抚弄女子的长发,惹得跪着的女子厌恶的想把脸侧到一边,被旁边的侍卫暗中发力生生压住,膝盖下的青砖“嘎”的一声裂开无数细纹。
贵人仿佛全然不觉,继续自言自语道:“说吧!把小姐藏在哪儿了?”
地上跪着的女人好像没听见一样不屑的梗着好看的脖子心中暗忖:想这天下,哪的黄土不曾埋过人?既然早晚要有一死,左不过也就是挨上几刀,与其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活着受罪,今儿个能给主子尽忠死在这里到也算杀身成仁了。也许自己一向等的就是这份解脱,死比生有时候更容易对付。
“呵呵,你不说也没关系。今天能找到你们,你就应该知道自己逃不脱这一劫。你都安排好了是吧!”贵人嬉笑着老朋友一样用唠家常的语气劝她:“你是忠仆,今儿个落在我手上也是咱们姐俩的一番缘分。我,并不打算与你为难。路上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会把小姐藏在哪儿?向阳阁那头培养杀手的路子我心里有数。你们既然跑这么远,无非是想叫小姐无忧无虑在与世无争的地方长大。是也不是?我说的对吗?”
女子心里抽了一下,面上依旧看不到表情。一个想死的人是不会那么容易被说动的。
“这个地方没有男人家顶门立户,你们几个在这清贫度日了此残生,想来到也不错,不瞒你说,这儿山清水秀的,就连我都想花点银钱置办套宅子养老了!”贵人带着蛊惑继续说到:“只是你们骗得了村里人一世吗?倘若小姐长大了,幼无良师,长无益友。你们打算叫她随便嫁个山里的莽汉养一窝顽童,一辈子耕地放牛与老天爷争长短?二十几岁上半瞎着眼睛托着残躯缝缝补补,跟着阿猫阿狗抗粮抗捐?亦或跟你们一样去富户家里做粗使丫鬟被人随意打骂欺负?这样的人生就是你们拼死想要为她保下来的?可想过小姐本应是这人间龙凤,享不尽的滔天富贵被尔等心思狭隘的人横阻放弃,那个时候你觉得她会不会怨你们?”
“不,不可能,不会的,你瞎说!”地上的女子显然入了套,她急急的带着小姐离靖州避难,从未想过迎接小姐的将是这么可怕的未来。
“怎么不可能?你既是个明白事理的忠仆,就该随我回靖州,那才是小姐该去的地方。她会得到靖州最好的师傅的教导,琴棋书画,针指女红。长大后像她娘亲那样能歌善舞出类拔萃,嫁一个有本事有才华的人终老,她会有完全不同于她娘亲的人生。这难道不是她娘亲最期盼的归宿吗?你可别忘了,咱们家老爷只是她娘亲的夫君。男子于世妻妾成群,可,小姐却是咱们家老爷唯一的孩子。老爷,他可是小姐的亲爹爹。”
“唯一?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是唯一,你也说了他妻妾成群,现在没有子嗣,早晚他会有儿子的。”
“这,你到不必忧心,我说不会有就永远都不会有了!”
“啊?!”
“把小姐请出来吧!”
“她不在这,我不知道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倒是嘴硬。”贵人直起腰,小童接过茶碗,“去,暖阁墙上那个空着的多宝柜就是开关,带着乳娘把小姐抱出来,记得,倘若让小姐因此受了惊吓,你们谁都活不了!”
小童得了令,立刻招呼早就垂手候立在门外差点冻僵的乳娘按贵人的提示找小姐去了。贵人家里规矩多,她不开口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的。
地上的妇人瞬间瘫软的坐在自己脚上,不可置信的望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在那里???你到底是谁?”
“呵呵,”贵人重新戴好帷帽,长长的湖水色帘幔遮住了她的眼睛。屋里灯光昏暗,没的让人觉得刚才与自己亲切交谈的是另外一个,高傲,冷酷的女人。距离感透过帷幔橫横在两个女人中间凝固了空气。“现在你终于想问我是谁了!”
话音未落,暖阁里陆续走出好几个人,为首的乳娘见贵人已经准备起身,犹疑着要不要把小姐带给她过目一下。贵人看出了她的想法,手一扬:“不必抱过来多此一举了,今儿起,她,就是我们的主子,林琳。林府嫡出的大小姐!”
“你刚说的是嫡出?”
“是嫡出,老爷已经将夫人的牌位请进了祠堂,如此你也算无忧了!”
小林琳还在睡梦中,出门的时候贵人摘下自己身上月白色琵琶绣红梅图案的披风给孩子搭在头上。一行人乘着天色不明连夜踏上返程。
马车未出村口,七八个带着面具的劲装护卫已经拎着抹布扫帚进院子里抹消贵人出现过的痕迹善后了。
回去的路上车夫打扮的青年跑的不疾不徐。小童问:“姑姑师傅你真厉害,你是怎么知道暖阁里藏着小小姐的呢?”
贵人笑着给小童递了块桂花糕,甜糯的糕点带着桂花特有的诱人香味沿着车篷弥漫开来。贵人抚弄着小童圆滚滚的发髻:“师傅就是师傅,姑姑就是姑姑,怎么还姑姑师傅。再说,我何时收过徒弟,自己怎的不知道?”
“嘿嘿,你许我叫你姑姑我就认你当师傅。我师傅是天底下最最最聪慧的女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贵人的差事办的利落,又被小童逗得开怀大笑,显然心情是极好的。索性告诉他:“给主家当差办事,心一定得玲珑。你只瞧着那么多护卫翻不到痕迹就一定没有小姐吗?”
“那自然就是没有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们,咱们进去这许多时候连哭声都不闻一声!”
“那你听到犬吠没有?山中多猛兽,常有蛇猴来当小偷,农家养犬看门护院怎么会没有犬吠声?”
小童糕点也不吃了,歪着脑袋想了会:“才刚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她们家有一只熟睡的大黄狗来着,我寻思定是我最近勤练功,轻功见长了呗!反正护卫的武功都比我厉害。”
“那自然就是宝路的轻功有了长进啊!但是你再想想,咱们那么多人进村可听见鸟叫了?”
“还真是啊!那么说来,这狗和村民应该是被护卫的迷药迷到了吧!”
“宝路,人行于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有关系,没有人真的可以活的全无痕迹。昨天下午我已经安排护卫给村里的水井下了迷药,再有几个时辰所有人都会醒过来的。”
“那可是姑姑是怎么知道暖阁里有蹊跷的呢?”
“呵呵,我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暖阁干净,没有粮食也不像有人住过,既然没有人需要取暖,那为什么还要烧炕。虽然我们去的时候,炕已经凉了,但是温度不会骗人,暖阁之所以称它为暖阁,自然是保暖性比普通房间要好。因此我推测里面应该是小姐闺房。深山老林里她们几个女人既然装贫穷那多宝柜应该没有什么用处,它的工艺出自靖州是咱们靖州现下比较时兴的样式。起先我也是毫无头绪,直到我看见那个多宝柜,针头线脑的只一个格子上没有放东西,想来她们三个人住这里有些日子了,多数女人日子过的仔细不会露一格空置。除非它是开关,为了应付突发事件省得临时慌乱来不及收拾反倒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索性就空着喽!”
“哦,可是这小姐睡得真踏实,一声没哭呢!”
“这个简单,向阳阁出来的杀手,下点药不会有大碍的!”
马车踏着雾霭走出村子,直到见不到人烟的地方,劲装车夫打扮的男子隔着门帘问:“大掌柜的,安全了,那边是烧是留?”
“人带走,我要活口。”
“是!”
直到半晌午的时候一村男女老少才从甜梦中醒转过来。也许有人曾怀疑过自己一家昨夜为什么睡的那么沉,可,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几天后有人发现村口住的婆婆一家三口失踪不见了。木门落着锁,她们在这儿没有亲戚,悄悄的出现又悄悄的离开。倒是给村民茶余饭后添了不少谈资。有人说她们原本就是山里得了道行的狐仙,如今了了尘缘自然早早归隐洞府继续修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