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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拄着雨的拐杖来到了艾奥瓦;学院的小路落水狗般雾气蒸腾。我拿了国际创意写作学校的奖学金。我将在之后的九个月中在这儿学习如何写小说。史蒂夫·利普托夫教授,一位早已忘记自己斯拉夫身份的中年作家,从一开始就声明天赋是一种惩罚,接着便寥寥数语地解释给我们听,在一五五三年的日内瓦,科学家塞尔维特被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罪名是写了一本关于医学发现的书;在一六〇〇年,布鲁诺在罗马被烧死,因为他写了《论无限、宇宙与众世界》;十九年之后,他的学生万尼尼也一丝不落地化为一缕浓烟,全因他的书《论自然的奥秘》;不久之后,这一命运也降临在托马斯·拉奇埃尔的身上,因为他写的《人体的历史》,之后还有更多人前赴后继。

“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作家,”利普托夫说,“你必须要记住你的读者也许不能,或者不需要,理解你,但是如果他不喜欢你写的东西,他永远有权烧死你。当然,他不需要木桩;他本身就是木桩。在那化为灰烬的心脏里,没有一缕慰藉的烟升起。问题的核心在于,即使你仍活着,你也已不复存在。我希望你们能够学会,实际上,我想教会你们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虚构的故事而改变,更不会因为真实的故事而改变。其实,好作家只要把自己的小说写真了就够了。与此同时,每一个真正的事实总能引出两种虚构的事实。小说不是现实,现实也不是小说;读者不会相信一个真实的故事,只会相信令人信服的故事。新文学的未来就在于将虚构的事实变成真的事实。”史蒂夫·利普托夫在第一节课上告诉我们。“这就是为什么文学与记忆有关,回忆,而非灵感;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会思念被遗忘的一切。”他补充道。他拍了拍手,转过身,绕着他的桌子走了几步,就在那里,我发现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的双腿走起路来果断而锐利,但他那垂下的两瓣臀却像高中管弦乐队中的铙钹般颤抖。

“作家不需要说明,”他继续,“他不应解释人生的真相;他只能描述它们,尽量赋予它们生命。其他人也说过这样的话,而我也要这么对你们说,事实就是如此。现实是狂想;狂想是现实。就到这里了,引用完毕,去!”他扇走了鼻尖上的苍蝇,踮着脚尖,身子弹了两下,便往门口走去,特别气势汹汹,都快赶上竞走运动员了。他的臀部像两只铜钹般聒噪。

“你们这儿何为现实,何为狂想?”第二排的一个人问道。我转身发现是豪尔赫·胡里奥·加布里埃尔·埃伯特。

“在我们库库塔。”他说。“库库塔南部。”他补充,整理着他那些鹦鹉般绚烂的纸张,把它们塞进文件夹。“真相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朋友;现实对我们也不是问题。没有人,”他说,“没有人,朋友,”他对我们说,“相信我们写的东西曾真的发生过……!”

“他们也不相信我们。”我说着转向他。

“我们的现实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埃伯特在他俗气的衬衫中挺直了身板。鸟一般的手臂支撑着他,让他看上去就像他短篇小说里的鹦鹉,在那个故事中有个散发着苦杏仁气味的医生,人称孩子他爸唐·必诺。他的头发只有头顶那部分十分蓬松,好像从一锅汤里冒出来似的。

短短五分钟之后,顺着通往学院宿舍的小道走,宿舍上刻着它恰如其分的名字五月花,那位激动的豪尔赫·胡里奥,埃伯特兄弟,已经在咯咯笑着讲述一个关于塞西莉亚·冈萨雷斯·皮萨诺的故事,她是一位拥有惊人智力、独特魅力、自由灵魂的女孩,她与她的贵族阿姨一起住在一座殖民豪宅里,耸立在向日葵的海洋中,就在他的学会对面。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莱蒂西亚·卡布雷拉·苏克雷,一位有着可可肤色的阿比西尼亚[1]女子,在床上放荡不羁,她的高潮狂放而猛烈,让爱的天性像澎湃汹涌的河水般决堤。她住在一处坟地旁的小木屋里,所有的邻居都抱怨她像个欢愉的荡妇般打扰亡灵。有位盗墓者让他们镇静了下来,因为他告诉他们有一天,他会让她咬着枕头的!有一天,她真咬了。

“现在,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何为狂想,何为现实?”埃伯特困惑地问,而我和法托斯·德德尔利只能耸耸肩,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我们的脑海中充斥着莱蒂西亚·卡布雷拉·苏克雷。之后的两天我一直臆想着那坟地和那欢愉的荡妇。

在那里,朵兰缇娜,如你所见,你也一定看见了,艾奥瓦的回忆在这一秒让我睁开了左眼,却闭上了右眼,这就是为什么你突然消失了,你已离开了我的视线。你又回来了,但是你左边的嘴角已不再挂着微笑。你一直圆睁的左眼此刻却瑟缩,眯缝了起来。一定是出了事,我对我自己说,停止了呼吸,右眼压回瞄准镜,我看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在你身后。太阳在他的背后,我说,他的背后,我对你说,他的黑影落在樱草上,在它们身上盖上黑色的棺罩。他蹲伏着,双腿分开,那干瘪枯瘦而阴魂不散的榛树的树枝,只遮蔽了他身体的一小部分,这阴影犬牙交错,犹如疯狗;他摇着头,手不停比画。他一定在说什么,因为他的胡子如叶子般颤抖,好像随时会剥落一般。他的手指向清真寺,然后转了过来,直直地指向我,对准了这小丘上的棉蓟。我想他看不见我,我说,我想,我对你说,实际上他只靠眼睛是看不见我的,因为从这儿到河对岸隔着至少六百米的空气。躲在蓟花后面,我闭着嘴看见那个男人少了一条胳膊;他少了左臂:那黑色的袖管从他的肩膀处无力地垂下,只是在空中摆动。他的衬衫口袋和贝雷帽上绣着某种红色的徽章。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正怒火冲天: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球从眼窝中跳出来,好像被捕蝇器抓住的虫子。他的胡子是如此厚重,你只能从两个洞中看见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他的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正在为什么事对她发脾气:也许他在问她为什么还没杀了我,也许他在告诉她他们尖塔上的那位秃顶狙击手今天早上受了重创。她知道是我射伤了他;我已经告诉了她,不过我只说了我没能射中他:我以为没射中。据我所见,朵兰缇娜,保持着冷静;她的脸一动不动,唯一不见了的是她左边嘴角的笑意。那大胡子还在用唯一一条胳膊扑腾着,指着河对岸,河的右岸;他打着手势向朵兰缇娜弯下身子;好像随时会倒在她身上一样,扑在她身上闷死她。我的黑箭口径十二点七毫米,配了上好的消火帽和消音器,所以此刻,他朝着她探身,我对自己说,在她的脑海中吼叫,我可以只用一颗子弹,让他的血肉溅满榛树,或者将他钉在堡垒的外墙上。实际上,我想,我可以只用一颗子弹射杀他俩;从朵兰缇娜脑袋中穿过的子弹可以直接打中他的心脏。我知道我做得到;我甚至可以在他的胸膛上刻出一朵樱草花,如果我愿意;只不过多用几颗子弹罢了。但是,不,我对自己说,没门:他不值得被染着朵兰缇娜高贵鲜血的子弹杀死;他,站在原地向前倾身的他,不值得我浪费一颗子弹,即使我感觉到我扣着扳机的手指在颤抖,看着他的胡子在他的喉咙那儿抽搐,眼神在她全身上下游走,让他看上去好像是在点头。我让手指冷静下来,镇定而松弛:他不值得被沾着她气味的子弹杀死,我对自己说。

保持安静,朵兰缇娜,我说,保持安静,我对她说。他不知道你能看见我;如果他知道的话,早将你就地正法,就像热头鹰会杀了我一样,近距离平射,相信我;直接一枪爆头,眼睛都不眨一下。或者他会割断你的喉咙,朵兰缇娜,干净利索。我想他应该更想割断你的喉咙,好感受你温热的身体在他手中颤抖;你的血倾洒在樱草花上,将它们染成红色的罂粟,纪念被屠杀的春天。那些长胡子的人享受屠杀的乐趣。他会像宰小羊那般割下你的头。他们有特制的刀,双层刀刃,削铁如泥;他们抓着你额头上的头发,将你的头往后拉,让你整个颈部直到下巴都暴露出来,弯成弓一般的形状,接着便是一划,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们割断那些绑住的囚犯的喉咙;首先让他微笑着朝亲戚招手;然后就在电视上播放这个录像,与此同时,在另一卷仅供内部使用的录像带上,录下他们从背后抓着囚犯们的头发,割开喉咙。受害者只听到咯呲一声,就像我那位来自《昨日岛》的朋友吉巴蒂斯塔·博诺尼说的:“咯呲。”他说,除此以外再没别的声响,而头颅已经在刽子手的手上晃荡,血从手中滴下,他就像清洁工捏着湿抹布。那身体还在草上扭动,背部还在弹跳,好像要坐起来;双腿还试着要迈动步子,好像想要赶紧离开这儿,而他们,我说,就像你面前那个独臂人,我对你说,看着那颗死人的头颅,拿它当灯笼般转动,手上的刀子在空中飞舞,他们欢呼雀跃。接着,他们将穿着靴子的脚踩在那颗头颅上,拍照留念。我见过那种录像,朵兰缇娜,就算片头往往警告胆小者慎入。

你怎么忍心屠杀另一个人,我说,一个人,我对你说,如果你明白,也应该明白自己是人,而他和你一样拥有记忆,有母亲,或许还有孩子,就和你一样,如果你真的是人?我想,我心中的河,他们是否也会觉得脖子一阵疼痛,当他们将那刀子刺入那个吻,那最后给他送别之人留下的,我说,一个吻,我对你说,他们是否也感到那血液在燃烧,当它裹着他们的拇指,就像融化的焦糖。别出声,朵兰缇娜,我又说了一遍,要是这断臂人能在那待久一些,要是他能好心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太阳落到堡垒后方;那我就能将我的激光记号印在他的前额,就像夜晚的萤火虫,我说,在眨眼的瞬间,甚至在此之前,他就完了,被盖上邮戳送走了,拿热头鹰的话说:他就被消灭了。只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妥,也不机智,至少让他从你身边退开两步,因为要是照他现在这么站着,他就会倒在你身上:你是如此柔软,如此纯洁;我不能让那渣滓玷污你,那恶臭的毒虫,那干瘪断臂的废物,那人形的粪便,本该长眼睛的地方只见埋在胡子里的两个洞。

等等,朵兰缇娜,别动,我说,别动,我对你说,他稍稍直起了身,往后挪了挪;现在,风叹息着穿过榛树的叶子,我说,他还拉着那树枝吵嚷个不停,现在我可以将记号贴到他的前额,将他就地正法,因为我知道他会在意识到我能从河对岸的小丘看到他之前就栽倒在灌木丛中。我几乎可以看见他腰部以上的身体,如此我便能在他倒下的同时钉入三枚子弹。一秒一枚:三秒——三枚。如果他倒得慢些,我能做到六枚。你知道,朵兰缇娜,子弹的速度是每秒八百二十米,我的黑箭甚至能射下一架直升机,或者在一架飞机起飞降落时杀死飞行员。我的手指已经放在扳机上;谁知道这一秒会发生什么,我说,这一秒,我对你说。他可能命令你射击;练练手,比如说,浪费一枚子弹,射击河对岸挡在你面前的什么东西,就在河的这一侧,我说,左岸,就是练练手。你必须这么做,然后,扣动扳机,因为你早就将十字准线对住了我,那子弹自然会飞向我,就连断臂人都毫不知情,你射中了我,我被消灭。只不过,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你已将我禁锢在十字准线之中?他应该已经知道些什么了,不然不会朝着河的另一边,朝着我所在的位置,甩动他空空的袖子。我知道在一秒之内你的子弹就会把我掀翻到壕沟里去,我说,壕沟,我对你说,一切就此完结,一切就此落幕。透过他的眼睛,我的死亡是虚幻的,因为它随机得彻底,毫无征兆;算是死得其所。而你,就是唯一能不偏不倚述说我死亡故事之人,令人信服,恍若身临其境。

别出声,朵兰缇娜,我说,别出声,还不是说话的时候;但你却笑了,这说明除了死亡前的最后一秒,我还能在这世上多存活一秒。那断臂的影子在你身旁跪下,在樱草丛中挨着你,而你,我看见,又笑了,左眼眨了眨。他看不见;他看不见我们那新的一秒即将来临,朵兰缇娜。然而,是现在还是下一秒,都已无关紧要,你必须开枪;到时这棉蓟丛可救不了我;恰恰相反,它一定为你杀了我而高兴。我可以看见你慢慢挪动左肘,你的左肘托着你的黑克勒-科赫PSG-1。你的狙击步枪没有腿,不像我的枪能自己站着。我有一个两脚架,而我黑箭的机械装置是由头等不锈钢打造的。我知道此时此刻这不是重点;现实已经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再徒增事实也无力回天。我发现你开始慢慢挪动你的中指,食指内侧已经拥抱着扳机;这个信号说明你已经准备行动,准备开枪。你慢慢闭上左眼:这只眼到目前为止一直都睁着;你屏息,你和我一样作好了准备,朵兰缇娜;现在就看谁的那一秒来得更快,谁的空气更稀薄,我说,空气,我对你说,就要迎来故事的尾声。或许,我的那一秒和你的那一秒同时降临,在半途擦肩而过,也许在河上方的某处,因此我们是否射中了对方,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们都不得而知。马其顿无政府主义的悲剧理想主义称此为“马其顿救世军”,朵兰缇娜:子弹与靶子一起动。也许我们该给对方发个信号,好同时扣动扳机;也许我应该在这一切必须发生之前提醒你。那段你赐予我的时间,在我发现樱草中的你之前,已经结束;我可以听到脑后热头鹰那不愿消停的吵嚷声:“杀,然后立刻忘记。”一条细小温暖的线从我扣着扳机的手指延伸下来,好像有人在它下面移动着一根燃起的火柴。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我对自己说,又再次快速打量起你的脸庞,朵兰缇娜;左边的嘴角,上方附近的胎记,入鬓的长眉,探着鬓角的脉动,你的鼻子,让你身后堡垒东面的墙壁倾斜,左侧脸颊上的红晕,像樱草丛中孤独的罂粟般飘摇。还有那樱草,我说,樱草,我对你说,当然,那樱草伴着丝丝缕缕的阳光,如魔幻的雨一般散落。还有你的头发,朵兰缇娜,又长又密;这头秀发可以编成梯子伸到我的面前;这头秀发像金色的蛛网落在你左边的肩头,倾泻进樱草丛里,又或许是樱草花爬上了你的头发,覆上了你的前额,像是锻金的桂冠般耀目。看,现在你彻底闭上了左眼;你悄悄藏起眼角的一滴泪,却被我发现,你屏住呼吸,然后……

突然,那只吮吸着你身周樱草花露的小蝴蝶穿过棉蓟飞了出来。这说明我大概还活着,我对自己说。大胡子男人站起了身,朝着我的方向晃动他的机关枪,沉入了榛树林;没多久又在堡垒的东墙冒了出来;很明显河左岸有一条通到残垣内部的隧道,另一头就是清真寺。所以,热头鹰一直以来都是对的,他说你们只有几个狙击手防卫左岸,你们之间的交接在前线无迹可寻。“他们晚上把手电筒绑在狗的身上,你们这些呆瓜,他妈的,就朝着它们开枪,暴露自己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杀死你们就和拍死苍蝇般易如反掌。”他站在无名英雄纪念碑那里放哨时老这么说。我现在在战壕中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你呼气的时候,朵兰缇娜,那悲伤的微笑又浮现在左边的嘴角。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天,我说,美妙的一天,我对你说。我听见那溪水潺潺,不分你我;它们欢快地在你我的壕沟之下奔腾;我们若向下看,可以看到它们在谷底的岩石下相依相偎。听它们亲吻,我说,亲吻,我对你说,不顾一切;听它们像爱人般在柳枝下奔跑,奔向大海抑或是大洋,这都无关紧要,只要离这里远远的就好。透过我的瞄准镜看着你,我的身体撞击着地面,想要钻下去,颤抖着,塌落下去,战栗就像蚂蚁般在我身周奔忙,慌慌张张地奔进奔出我的胸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还是只是在像活着那样叙述这一切。尽管如此,我仍要为这安静的日落,你身后连绵的远山,还有那堡垒,感谢你;为这天空,这河流,这榛树伞般拖拉着的树枝,这蝴蝶,这樱草花金色的花瓣,这随着你的微笑乘着河流的波涛传来的甜蜜味道,在这里落脚,朵兰缇娜,我说,在这里,我对你说,在恐惧面前如懦夫般颤抖的我与棉蓟的面前。如果我仍然活着,就能沏一杯樱草茶;它能让神经和心脏平静下来;也是治失眠的良药。想象一个美好的冬季;空旷的田野中立着一座小木屋,外面因好奇而徘徊不去的雪花翩翩落地。我们面前的茶热气氤氲,我们只是默默坐着看着对方;我们活着,却感受不到我们仍活着的气息;飘落的雪花留下的阴影轻抚我们的脸庞;你透明如杯中升起的袅袅雾气;我不敢触碰你,怕你可能因此消失。就算我没有真的看见,但我感觉到一个金发男人透过窗户窥视,那刻薄的山羊胡让他看起来像林肯时代的美国佬。外面的雪花仍不停落下;还是那徘徊不去的雪;雪花飘落,所有的敌人都暴露了行踪,朵兰缇娜,这想法在我脑中浮现,我说,他们的行踪,我对你说,我看着桌旁的你脸色闪动。我相信我们仍爱着,因为这是我们身下的土地,我们头顶的蓝天,那些树,那些雪,还有那透过窗窥视的男人想要看到的:我不想要你的身体;我想要你的脸庞,它会把你的身体献给我,作为你爱的证明,我想要告诉你,但是绕着木屋盘旋的狼群突然发出可怕的嗥叫,你的脸渐渐消失在屋顶的横梁。我打开窗,看见雪地上留下的踪迹,是那刻薄山羊胡男人的脸:每个人都在自己忘却的故事里终结,我对自己说,一个故事,我对自己说,我看着落雪慢慢填补雪地上凹陷的脸。我拥有你的脸,在那杯子里;你拥有我的脸,在那窗户上。我们活着,却感受不到我们仍活着的气息。我见你似乎懂了,可我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我只知道这是令人困惑的时代;现实是回忆,回忆是现实;在我们的瞄准镜中不存在河流,但我们却共享同一个天堂,同一个地狱,因为天堂与地狱都是意识形态,而非实际地点。我们住在死人的回忆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感受不到我们仍活着的气息。于是,渐渐地,我们与那杯茶一起,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

于是,最后,我们成为艾奥瓦上方一朵小小香云。

在创意写作课上,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香雨,法托斯·德德尔利朗诵了一首关于爱的诗。诗名为“我拥有的脸”。我全部都记得,朵兰缇娜,整首诗,我心中的河,我说,我眼中的光,听着:“你记得吗,朵兰缇娜,我拥有你的脸,他们将你嫁到九片坟地之外;他们愉快地嘎嘎大笑,烧毁了我们的圣像,把我们拆散。现在,在这夜晚,我的声音,我的回响远航到你的窗前;你是否听见那穿过樱草丛的黑马绝望的嘶鸣?那跑过永无止境的黑夜的骏马?在你对着我死去的身体撒谎之前;记得他们将埋葬我的那座坟墓,不要哭,朵兰缇娜;风会传回你哭泣的声音,从九座大山外,九片坟地外……”你在哭吗,朵兰缇娜?!?你在那里,在你的瞄准镜后面,还有她那儿,在所有坟地之外。谁来告诉我们,我们还活着吧。如果我们活着。

我从艾奥瓦回来之后,诗人法托斯·德德尔利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克鲁亚,一张春天喷泉的照片。他说他在反对派的某次和平示威中失去了左臂。透过你的微笑,我知道你已经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看见的那个男人,那个穿着黑色衬衫的,额头上绑着红帕子的那个浑蛋该不会就是法托斯·德德尔利吧,朵兰缇娜?会不会,告诉我,我说,告诉我,我问,会不会他就是法托斯·德德尔利,那位可以用诗句软化任何监狱棘铁的诗人?他会不会就是那个站在你身边的男人;那冲着河的右岸甩动空袖子的男人。我希望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要相信这是可能的。我看着,等着;你没有肯定,我说,你没有,我对你说,你只需要眨眨眼,我就知道诗是一回事,生命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真的是他,我说,他,我对你说,如果我刚才扣动了扳机,他将不会在这故事中驻足;我可能已经将他和所有的回忆杀死,而我也会失去你,朵兰缇娜;我会失去对你说这件事的机会,以及对你说另外一件事的机会。六个月来,我和他,我说,如果真的是他,我对你说,还有胡里奥,埃伯特兄弟,住在一个房间里。六个月来,我和那个浑蛋住在一个房间里,如果是他的话,我说,如果真的是法托斯·德德尔利,我对你说,当他拿下他的帕子,我说,帕子,我对你说,这一切与那张明信片串联起来,说他在一次反对示威中受了伤,失去了他的手臂。也许他失去的是左臂;所有这些开始之前他实质上并没有和我联系,甚至比这更久。尽管如此,无论如何,我刚才必须要杀了他,如果他真在看我的棉蓟丛,朵兰缇娜,尽管我们在艾奥瓦共处了六个月,在他回到九片坟地之外,回到他的克鲁亚。三个月后我也回到了家乡,之后没多久我就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小说,参照史蒂夫·利普托夫如何写出全球畅销书的指南写出来的。我尽享那赞誉与盛名,只是为了不久之后能跌得更重一些。在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奖励,以及十个畅销版本的背后,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转折性事件猝不及防地出现。我被那些曾经将我高高捧起的人击败,碾碎,毁灭,曾经他们让我以为我在飞,我说,飞,我对你说,扶摇直上,越过了海鸥乔纳森。他们带我来之前的三个晚上,我想要自杀,想到那个叫圣地亚哥的老人和那个叫曼诺林的孩子,与海水一起撞到沙滩上。最后的那个清晨,先是热头鹰的头,再是回声·响嘴的小胡子出现在镶着五彩纱门的门背后;他们二话不说把狙击步枪塞到我手里,把我塞进装满各种罐头和枪支的军用吉普,便上路来到了这里:

“昨天晚上我在教堂背后放水的时候,想到你了,”鹰对我说,“回声,我的副手,在我旁边撒尿;差点尿了我一身,因为他听到你的名字激动得不行!”

“只有真正的大师,”回声·响嘴大叫,“只有真正的高手可以做好这份工作。我们的敌人很危险,我就不绕弯子了;他们聘用了外国的指挥员,用贩毒赚来的钱。”他一边说,一遍关上军用吉普左边的门。

“只有你,没有别人,屁股将军,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该死的。”热头鹰呱呱叫着,瞪着斗鸡眼,看着主街旁大树上吊着的死人面带微笑。接着我们穿过几条小巷,皱着的脸毫无血色,好像被厄运诅咒那般,而他还在聒噪,不带一点停顿。“你会忘记一切的,”他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去他妈的作家,去他妈的书,”他说,书,他对我说,“如果你从未经历你写的那些东西,该死的,最后生还,你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他继续说道,“但是只有人生写出来的小说才是带种的,兄弟。”说完,他咧嘴笑了,就像那次他藏在广场中的枫树后面等我的时候那样笑了。除此之外,他还在我的狙击枪上扇了几巴掌,它在我腿上弹了几下,好像因发烧而困扰。

“我们知道你可以在千米之外的靶子上刻出一朵樱草花:轻轻一扣,嚓,嚓,嚓,像缝纫机一样,绣得一手好花,我说得可是真的!”他发自内心地大笑,好像连他的肠子都在隆隆作响,这回声·响嘴。“还有你的父亲,神让他安息,”他继续说,“也是一样。他能看见老鹰踏水,就在下雨之前,他让它走到湖心,然后就在那时,好像用了一把钩子钩住了老鹰;他直接射中它的头,将它放倒,然后他就游过去把它抓回来;他正是人中之龙,那个男人,真的。”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教堂前,壕沟的起点。

根据你的高度判断,和我的比较起来,我确定你能看清教堂。如果看不到全貌,也至少能看到楼顶上的十字架和钟楼的一半。我一出军用吉普热头鹰就把我带上去了,带进了钟楼。我在那等了两天,然后就被一个头上有个记号的伙计顶替了;他上去之后,我就到一个新的位置去了,现在我发现自己在这儿,我说,这儿,我对你说,在这像极了坟墓的小土坡,在这疯子般嘎嘎笑着的棉蓟后面。这儿朵兰缇娜,就在这儿,我说,我就在这儿,我对你说,在你的瞄准镜里。然而,你还在看着我,又笑了,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懂我;我确定你在读我的唇,唯一我不能确定的,就是如果我把眼睛从瞄准镜挪开,你会怎么做;如果我让狙击枪横躺在棉蓟后,顺流而下来到河边,再从那儿顺着你的溪流而上来找你。你,也许,什么都不会做;你可能不会远远地射杀我,但你们军队里的人,也许法托斯·德德尔利会,如果那个断臂人真是他,我那来自克鲁亚的同学,他几乎肯定会这么做,一旦我进入他肉眼可见的范围;对面每死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次胜利,每一个活人则都代表一次失败。当然,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你身上,如果你把狙击枪留在樱草丛中,如果你托起发中的蝴蝶,如果你顺着你的溪流向下,再顺着我的溪流向上来找我,这儿,河的右岸。我会静静等着你,但是热头鹰会毫不犹豫,他不会失去一次升级的机会,终于可以做陆军少校,甚至成为将军。在这样的时代,许多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将军。对了,我们到现在为止都没能捕获一具尸体,朵兰缇娜;我们没有捡到一具穿着制服的尸体;左岸的尸体从来不会在前线暴露很久,久到我们能把它带回营地。热头鹰上尉说你们会给尸体穿上百姓的衣服,把它们放在路边,好让外国使节和记者看到。我不知道,朵兰缇娜,也许你也不知道,但是他们说那些长着大胡子的,就像断臂人那样,会以任何代价收集死尸;他们用特制的钩子拖着他们,把它们藏在安全的地方;我们的情报组织声称这些尸体往往携带大量的金钱;这钱就归那些立刻将尸体拖得尽可能远的人。不过这些情报员老爱编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他们永远是对的。就算他们是错的。两天前,我透过瞄准镜看见一队黑制服和长胡子;他们在堡垒的某处突然消失了,然而我们的情报组织极力否认这件事,声称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反正这也无关痛痒;我知道最后你们会清点这些死尸,好让日后的报复事出有因;死尸是被需要的,好让一切再次重新开始。再一次,我说,总是从头来过,我对你说,不断从死者的梦境中继承仇恨。地球也随着他们不断旋转。

然而,大约几百年以来它一直在旋转,自从一名作家躺在盛开的樱花树下,问自己为什么我们有思想、视觉、语言和感觉,如果他们最终都要归于尘土,或者与土地冻结在一起,随着地球毫无意义地转动,绕着太阳毫无目的地转上百万年。为什么,朵兰缇娜?若要随着地球转动,我们根本无须思想,无论如何它都要转动;没有我们它也会转动。比如说,在这儿,看朵兰缇娜,这是我从河对岸送来的一个吻,只给你一人,而这吻也会在几个世纪之后和我们一起绕着太阳转动。谁知道还有什么和我们一起随着地球转动,而你又在透过瞄准镜看着我,就像我透过我的瞄准镜看着你。试想,朵兰缇娜,我只是一颗尘埃,而你也是一颗尘埃,但我们仍然透过我们的瞄准镜看着对方,就算我们已经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绕着太阳旋转了几百万年!

注释

[1]埃塞俄比亚的前身。——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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